国立魔法大学附设第三高中,位于石川县金泽市郊外。依照现行更改为广域行政区的行政制度,这里应该称为「前石川县」,但包括报章媒体在内,人们还是以旧的都道府县名辨别区域。其中应该包含习惯的要素吧。「石川县」没变成「加贺藩」或「能登国」这种古名,推测同样是基于「习惯了」这个理由。
这件事放在一旁。
石川县金泽市郊外第三高中的资料室里,吉祥寺真红郎暂时停下写稿动作,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可能是提供脑波辅助功能的头戴装置在举手时造成妨碍,因此他取下了装置,再度大幅让身体往后仰。
大概是维持相同姿势的时间比预料还久。关节发出清脆声响之后,随即有一股细微痛楚,使得吉祥寺蹙眉。
他没有立刻继续执笔,而是转头看向旁边。这间可以阅览高度机密文件的数据室没有窗户,但或许是考虑到要纡解身心,小小个人房的侧面墙壁是模拟窗户的屏幕,每个房间都播放不同景色的影像。这个房间可见的「景色」是随着微风摇曳的深山竹林,吉祥寺很喜欢这影像。
他正在撰写的,是十月底举办的论文比赛——「日本魔法协会主办?全国高中生魔法学论文竞赛」要发表的报告。吉祥寺身为高一学生,却已是世间知名的魔法研究员。本次获选为第三高中论文比赛代表成员的他,从暑假前就开始準备这场竞赛,但他自己也感觉得到,在九校战结束之后,自己更加专注于写稿。
而且也自觉到箇中原因。
是对九校战遇见的那个人——司波达也的竞争心态。
吉祥寺直到经曆本次的九校战,未曾在魔法理论感觉输给同年代的对手,甚至几乎不记得对某人抱持竞争心态。先不提魔法的实践层面,在魔法理论领域,不只是国内,即使放眼全世界,和发现「始源码」的吉祥寺同样聪明的同年代学生也屈指可数。吉祥寺抱持这样的自负。
而且这绝非自以为是。在魔法学的世界,现在依然每天发表新的研究成果,但是匹敌「发现始源码」的研究成果,每年顶多只有一种。吉祥寺真红郎的功绩就是如此罕见又珍贵。
然而他的自负,在本次的九校战被打成粉碎。至少吉祥寺自己如此认为。
理论必须伴随实践才首度具有意义。这是在魔法研究领域广受支持的观点,在这个国家尤其是当成常识或大前提而普及的概念。
吉祥寺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魔法理论始终是用来更加精通魔法技能的工具€纸上谈兵的理论根本不足为提。只要魔法学继续以一门学问的形式进展,或许迟早会进化为解开精神本质的纯理论体系。但现代魔法学还不到这个阶段。
而且,在「以理论辅助实践」这个层面,那个人——第一高中一年级学生司波达也展现的技术,在吉祥寺内心刻上败北感。不是只有知识,不是只有技术,对方统合两者的运用力完全超越吉祥寺,吉祥寺切身感受到这一点。
这令吉祥寺极度不甘心。
对于知识与技术的自信是他的内心支柱。他光靠力量绝对赢不了「那些人」,知识与技术是他用来协助「那些人」的必备工具,在这方面绝对不能落于人后。所以吉祥寺对自己发誓要在论文比赛为九校战雪耻。他认为在这场论文比赛中胜过第一高中而夺冠,是他恢複自信的最快捷径,也是无法迴避的一条路。
所以他在九校战结束后,几乎每天窝在这间数据室,勤于撰写发表用的原稿。
说到九校战结束之后……
——最近,一条的状况不太对劲——
这样的声音,在最近偶尔(机率比「鲜少」高一点)传入吉祥寺的耳中。
将辉的状况不对劲,吉祥寺对此没有异议。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也明白绝对不是多心。因为吉祥寺知道将辉「不对劲」的原因。
(……就算这样,我也没办法做些什么。)
这方面应该无法以「不值得交你这个朋友」来责备吉祥寺。因为将辉罹患的疾病,从以前就号称是「医生也治不好」或「泡温泉也没有疗效」的病。
吉祥寺知道,一条将辉罹患的是「相思病」。
「司波深雪」。
这就是将辉罹患相思病的对象。
那位一条家下任当家会为情所困,实在令人意想不到——这是因为将辉实力好、长相好、家世也好,不用特别追求就自然有女孩主动接近。绝对不是因为将辉是纯情少年或个性异常硬派,更不是性癖好方面有所偏差——但如果对象是那位少女,吉祥寺认为将辉确实有可能无法表明心意而苦于单相思。
吉祥寺每次回想起那名少女的身影,也无法压抑心跳加速。
她就是如此娇怜的少女。如果有人说她不是真人,是以超现代科技让青少年愿望成真的立体影像,吉祥寺甚至也会相信。明明不看照片也能在脑中清晰重现她的身影,却觉得她或许是梦境或妄想中的产物。这种想法不只电现过一两次。
对她没有恋爱情感的吉祥寺都会这样,爱上她的将辉会软弱得不像自己也难免。
以吉祥寺的状况,他抱持的是对方高不可攀的敬畏心情。多亏如此(应该吧)免于陷入绝望的单相思,但因为将辉有机会追求得到,所以癥状更加严重。
司波深雪是将辉单相思的对象。此外,这个姓名对吉祥寺也具备特别的意义。
她是司波达也的妹妹。
那个人佔据吉祥寺内心的竞争意识,他的妹妹则是即将佔据好友的心。
吉祥寺的内心,比他自己想的还要五味杂陈。
◇◇◇
「乔治。」
就在太阳完全走到西方,学校即将关闭,吉祥寺正要离开校门的时候,他听到后方传来的声音而转身一看。
「将辉。」
即使他没有回头,光听声音也就知道是谁了。吉祥寺转身时呼唤名字的这个人,就位于转身所见的前方。
「你要回去了吧?那就一起回去吧。」
「好啊,只要将辉不在意。」
吉祥寺这番话,完整的意思是「只要将辉不在意没去其他地方逛逛」。吉祥寺几乎每天都是放学就直接回宿舍。相对的,将辉大多会在回家途中绕路到各处。而且并非总是去玩乐(但大多是到处玩乐),以一条家长男身分为家业奔走的状况也不少。
「嗯,今天没什么事……对了。乔治,久违地来我家坐坐吧。」
「啊?忽然造访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吉祥寺对好友唐突的提议做出常理反应,但将辉以开朗的笑容带过。
「以我们的交情何须见外。何况如果是乔治,家人随时都很欢迎。」
「是吗?好的,我就叨扰一下吧。」
将辉以纯粹的善意邀请独居的吉祥寺。而他也基于隐情,无法推辞一条家的善意。
吉祥寺原本就不讨厌造访将辉家。既然将辉今天要直接回家,也不用担心在中途妨碍他执行任务。所以吉祥寺没有特别展现犹豫的样子,就点头响应将辉的邀请。
◇◇◇
将辉家距离学校只有徒步三十分钟的路程。不是通学时间三十分钟,是走路只要三十分钟。
但第三高中位于一条家的徒步範围单纯只是巧合。并不是因为第三高中由一条家设立,或是一条家担任理事长之类的,没有这种似乎在某处听过的隐情。何况第三高中和其他魔法科高中一样,是国立大学附设的国立高中。决定高中校区位置的是政府机关,一条家即使是十师族,表面上也只是普通百姓,没有介入政策的余地——十师族的影响力,并非用于这种案件上。
将辉与吉祥寺并没有特别赶路,以二十五分钟解决徒步三十分钟的归途。即使白昼最长的季节已过,黄昏的天空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染上紫晕。吉祥寺认为一条家的人们应该还没返家,所以一进门就听到前院有人叫他时稍微吓了一跳。
「咦?真红郎哥,欢迎。」
充满活力搭话的是有点尖的女高音,应该说依然留着稚气的声音。
「小茜你好,打扰了。」
吉祥寺露出笑容问候的对象,是将辉的大妹一条茜。她就读小学六年级,将辉除了茜还有一个小妹。吉祥寺没什么机会和现在就读小学三年级的小妹交谈,但茜从以前就很亲近他,每次吉祥寺造访一条家,茜只要在家就一定会来露脸。她还说过「将来我要成为真红郎哥的新娘」。不过这番话的认真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吉祥寺在他还不算长的人生之中,面临第三次的穷途末路。茜不愧是将辉的妹妹,有一张未来相当令人期待的工整脸蛋。她是在两年前宣称要出嫁,当时她才小学四年级。吉祥寺自己也是国中二年级,听到「结婚」也完全没有实际感觉。但吉祥寺并不讨厌茜,考虑到一条家的恩情更不能冷漠以对,所以当时的吉祥寺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最近这一年,吉祥寺不再受到如此直接的「示爱」,但茜有机会就会提到类似的事。吉祥寺逐渐不会对此感到困惑,或许代表吉祥寺如同外护城河被填平般逐渐被攻陷。但他本人没察觉这件事就是了。
总之,将辉应该不会准许他被人批判有恋童癖(意思是将辉不准他在妹妹还小时出手),所以无论是外护城河被填平还是内护城河被抽干,要做结论是将来的事情。
茜似乎刚好要去上才艺课,所以吉祥寺当场道别。虽说如此,吉祥寺应该一如往常,要到用过晚餐才回得去,所以等一下还会见面。
身为一家之主的将辉父亲——一条家当家一条刚毅还没返家。十师族候选的二十八个家系,必须维持魔法界领导者应有的私人战力,因此都会在避免太出名的範围内经营企业或投资,拥有某种程度的资产。举例来说,有些家系表面上是「地方名士」的等级,背地里却是国际大企业「股东的股东的股东……」掌握实质统治权,但一条家没有扩展事业到这种程度。一条家表面的家业是日本海的海底资源採掘公司。吉祥寺知道只要没发生异状,刚毅会在晚餐时间返家。
另一方面,将辉的母亲是家庭主妇,但也刚好不在家。大概是外出购物吧。在这个时代,包含食品在内的日用品都能在网路商店购买,但是想看实物再购买的女性很多,尤其是主妇。在店里结账的物品并非直接提回家而是送货到府,因此总令人觉得和网路购物没有两样,但这或许是男性的想法。
一条家是大宅邸,比一般独栋住宅的平均规模大十倍左右,却没有帮佣或侍从在家里服务。在亲戚齐聚或邀请魔法界人士来访时,是请熟识的当地旅馆与餐厅派人前来服务。需要专业技术的庭院整理工作,也是定期找园艺业者负责。同样是十师族,一条家和拥有许多帮佣的七草家或五轮家成为对比,基于「机械能做的事都由机械做」的方针,全面导入家庭自动化系统。
今天一条家没有客人预定来访。两名男高中生走在无须在意他人眼光的无人走廊,笔直地前往将辉的卧室。
依照传统计算单位,将辉卧室是三坪大的西式房间,对照世间的通则也不算特别大。内部依照上流阶级常用的现代建筑样式打造,床与衣柜都可收入壁面。所以即使只有三坪大,也能确保充足的空间。
吉祥寺对好友的房间了如指掌。他从收纳床铺的反方向壁面拉出吧台式的桌子,坐在成套的椅子上头。
将辉从卧室附设的小冰箱拿出了两杯冰凉的综合茶。一杯放在吉祥寺面前,自己拿着另一杯坐在吉祥寺正对面。
「乔治,报告的进度怎么样?」
「谢谢,将辉,很顺利。」
将辉坐下如此询问,吉祥寺以低调并隐含自信的笑容如此回答。
「将辉你呢?听说你最近相当勉强自己。」
不同于「那个」传闻,吉祥寺从别人口中得知,将辉在九校战结束之后,一直进行相当严苛的训练。他能理解个中动机。如同吉祥寺觉得在CAD的运用与调校败给司波达也,将辉应该也对「秘碑解码」的败战懊悔到非得发誓雪耻。
「我的话普普通通。毕竟不会立刻出现成效。」
「也是。」
吉祥寺努力以随口提及的方式询问,将辉回答时的声音比想像中平静,感觉不到吉祥寺所担心的不健康的执着。吉祥寺对此鬆了口气,以轻鬆的语气点头回应。
◇◇◇
响起「哔」这个电子音效之后,将辉发出如同从地底涌现的呻吟。
「乔治……我要暂停。」
「这是最后一次了。中盘就用光暂停机会,真的没问题吗?」
吉祥寺隔着相互背对的屏幕如此确认,将辉无力地点头。
两人正在对战的实时战略游戏画面暂停。如同时间静止般冻结所有动作与变化的市区影像,将辉切换成从上空俯瞰,就这么盯着屏幕注视。好友在这种游戏正经思考对策,这种不服输的个性,令吉祥寺会心一笑,察觉脸颊即将放鬆而连忙绷紧。但其实没必要绷紧。将辉的目光停留在屏幕,明显没有余力注意其他事情。
何况这个游戏即使「只是」游戏,也不能小看它「只是」游戏。这个战略游戏的脚本是由魔法大学军事学系战术研究室所设计,精密到只要提升运算规则,就可以直接提供给国防陆军各师团,作为如何在市区战运用魔法师的模拟训练。
「……在那里放伏兵也太坏心了。而且还刻意不用魔法,是以绳索垂降……」
将辉的这段牢骚或许是自言自语,但吉祥寺立刻响应。
「将辉,不提埋伏的地点,引导对方只注意到魔法,己方却不使用魔法移动,是我们最近才看过的战术。」
吉祥寺说话的语气和閑话家常并没有两样。然而,将辉却猛然睁大了眼睛、用力咬紧牙关,反应相当激烈。
「是那个家伙吗……」
「对。这是他在『秘碑解码』新人赛,对第二高中使用的战法。」
将辉所说的「那个家伙」和吉祥寺所说的「他」是同一人,也就是第一高中一年级的司波达也。两人之间无须再度确认这种事。
吉祥寺点头响应将辉的话语,同时打开游戏选单选择了中止。因为他知道将辉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离开了游戏。
将辉的屏幕出现「是否接受游戏中止」的选项。将辉选择「是」之后,把屏幕朝自己方向往下压,和同样阖上笔记型情报终端装置的吉祥寺重新相对。
先开口的是吉祥寺。
「我觉得将辉在好坏两种层面都过于王道。」
「好刺耳。」
将辉对吉祥寺的指摘露出苦笑摇头。
「你听我这么说应该不是滋味,总之希望你能听我说。」
吉祥寺以稍微紧绷的表情这么说完,将辉嘴唇的笑意消失了。
「我自认器量没那么小。所以?」
「也对,抱歉。」
吉祥寺和将辉相反,舒缓紧张的情绪继续说下去。
「走王道不是坏事。王道是铺得最平坦,能最快抵达目的地的一条路。何况以将辉的个性,要你多使用奇计是不可能的事。」
「确实如此。」
将辉脸上再度浮现苦笑。这次吉祥寺也没有规劝,而是一起默默露出笑容。
「没关係,因为这才是将辉。」
露出笑容的吉祥寺,将双眼眯得更细,某方面看起来像是眩目的表情。
「你这是在称讚我?」
将辉半开玩笑地回应。不晓得是没察觉还是刻意不提,抑或是做出其他解释。「放心,这姑且算是称讚。」
「只是『姑且』啊?」
两人像是事先说好般,同时简短笑了几声。
「所以我觉得将辉不可能使用他那种战法,也没那个必要。」
笑声停止之后,吉祥寺正色回到话题。
「我认为将辉必须学习的不是使用奇计,是如何应付对方的奇计。」
「……这不只是战略游戏的话题吧?」
吉祥寺明确点头,响应将辉试探般的语气与眼神。
「对,我不只是在说战略游戏的话题。接下来我要毫不客气地表达意见。」
吉祥寺说到这里暂时停顿,像是在鼓舞自己。
「若你只是一味埋首进行训练,明年的九校战或许也会重蹈今年比赛的覆辙。」
经过短暂的沉默,将辉才发问确认这番话背后的含意。
「意思是我的做法错了?」
「我不会说毫无意义。」
吉祥寺的回答比较委婉,却没有误解的余地。
「锻炼肯定会提升基础实力,累积的训练会成为将辉的血肉。」
将辉未被这番表面上的肯定沖昏头。他直觉理解到吉祥寺真正想说的是下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