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一
单人露营这种爱好,和搬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对,应该是,搬家这种事就像一场高配的单人露营。
我同事里就有一位喜欢漂泊在全国各地的男老师。
他的名字是键谷,是一位专职教员——也就是临时任用的教师。
与正规教师不同,临时教师不需要负责一些课外事务,例如学生指导以及和家长打交道等等。也正因此,他们的工作时间明确,几乎无需加班,令我十分羡慕。
相应的,他们的立场与待遇也都很不稳定。不仅工资水平低,僱佣时间也有期限,所以也不清楚他们会在讲台上待到多久。仅仅工作了一年就被辞退的也大有人在。
然而键谷却好像很享受的样子。他本人是这么说的。几年都住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房子里,就会变得非常想去寻觅一种不同的生活。
虽然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但是据传闻,每当他要製造出恋爱问题的时候,似乎都会被调到别的学校去。键谷在这种与女子高中生的恋爱中是处于上位者姿态的。这毫无疑问违反了伦理规程,一旦被发觉,他肯定会被炒鱿鱼。搞不好教师资格证都会被吊销。但反过来说,在即将被发觉之时,如果能在被问罪之前全身而退,或许也能让他感受到无可言喻的轻鬆感。
性格如此轻浮的键谷,与我却很合得来。因为是同年代的工作伙伴,下班之后我们经常一起去喝酒。
嘛,跟他合得来不是指我能对他的想法产生共鸣。也不可能是在说和女子高中生谈恋爱这一点。我只是觉得他爱好搬家与我爱好露营这一点,有着共通之处。
露营是一种从至今为止的日常生活中脱离,去追求非日常的行为。与此同时,帐篷也能为自己确保一份安稳的场所。所以我们可以安心地从帐篷出发,自由探索着无比新鲜的另一个世界,并在安宁与刺激之间来回往返。这是一种危险度较低的冒险方式。
所以搬家与单人露营是有相似之处的。嘛,不同之处在于搬家时要打包的行李会多得多得多。而且还得拜託搬家公司,要花上不少钱。
总之,这是关于我搬家的话题。我从今天开始,要在外公家和蓝良同居。
就在刚才,搬家公司将我家公寓的行李全都搬了过来。春天是搬家季,所以价格比较贵,这点我无可奈何。还好目的地不远,据说当天就可以到货。这点我倒是很感激。
这个公寓,原本预定会和大学时交往的祭里一起住。然而,我们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签了公寓合同之后,我就被她甩了,于是我陷入了独自居住这间房的困境。
一个人生活,2DK的房间面积就太大了,房租也很贵,现在总算是能抽出钱来享受生活了。我之所以一直住在那儿,唯一的理由就是觉得搬家太麻烦。
我对祭里没有任何留恋。对那个充满魅力的裸体没有任何留恋。千真万确哦!
无论如何,搬迁的手续已经全部完成了。也不需要和之前的邻居打招呼。本身我和他们也不是很熟,忽然进行离别的寒暄也只会让他们感到为难吧。
但是,今后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至少我得和居委会里的街坊邻里打交道吧。嘛,该有什么礼节我还是知道的。
我和住在公寓隔壁的房东关係就很好。房东年纪大了,做不了体力活,所以我经常被拜託帮忙从车里把购物袋和灯油运到公寓。
稍稍出远门进行一场单人露营后,我都会给房东带一份特产回来。房东非常地感谢我,也多亏于此,每次家里的空调坏了、厕所漏了、浴室没热水了,我都可以托房东让工作人员免费帮我维修。
外公说过,免费的才往往最珍贵。俗话也常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顺便一提,由于这次搬家决定得很突然,所以我还是得交下个月的房租。房东没有在这一处让我一手,我很遗憾。
而且我前段时间才给租赁合同续了期。搬家的费用也不容小觑,这对我的钱包真是一次暴击。手头变得拮据的同时,我对今后的生活也渐感不安起来。
……是啊。说真的今后没问题吗?难道说我有些操之过急了吗?
只要烦恼一次,不安就会接连不断地袭来。
我真的能可靠地代替蓝良的父母吗?我没有养过孩子吧?而且对方是妙龄的女孩,是正处于青春期与叛逆期的十五岁少女。儘管我在学校也会指导女子高中生,但那也仅仅只是矫正她们在学校的学习态度,并不会触及到她们的私人生活啊?我真的能和蓝良好好地共同生活下去吗?
我冥思苦想着,最后还是搬出了那句座右铭。
诸般无可奈何,忘却才是幸福——
「好嘞,即使烦恼也于事无补,那就不去想它吧」
我背过身,向我住了四年的公寓告别。
在离开成田之前,我去了成田山新胜寺一趟。
成田山是新年参拜的经典场所,但我通常会避开它,因为它是日本仅次于明治神宫的第二大神社。所以我只来过这里几次。
但是,身为冒险家的外公经常要去到成田国际机场,因此他在出发前一定会去成田山进行参拜,为了旅途的平安,为了能安安稳稳地回到蓝良的身边。
「…………」
我在正殿前行礼,合掌。然后向外公报告近况。
外公。这世上是不存在神明的啊。否则,它们怎么会就让你这样死掉了呢。
但是,儘管我不相信神明,但我相信你所说的秘宝。我相信蓝良就是你的宝物。
所以啊。这次由我来代替你保护那个宝物。我会保护蓝良的。
外公你这么说过。当我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后,你会将蓝良託付给我。
你是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才会说这样的话吗?获得自由的前提条件是要拥有权力,是言语有说服力,难道是在暗示我正面对的这件事吗?
那样的话,我打算用我的自己的方式来获得那份说服力。
你没有选择成为蓝良的养父,那么现在就由我来做吧。
不这样的话就无法说服亲属。如果得不到周围人的理解,蓝良就会被送到设施里,你的家也会被卖掉。
我还只是个橡果子,只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成为蓝良的父亲的。那么就只能藉助自治体的权力了。我将能够保护儿童的寄养制度作为自己的盾,通过近乎强行的手段让蓝良成为了我的养女。
但是,如果这个突击施工一样建成的亲子关係稍微发生问题,马上就会遭到周围的流言蜚语吧。谈不出结果的亲属会议又会被召开。
我无论如何都要维持这种关係。必须履行监护人的义务。
到了紧要关头,还得藉助自治体的力量。我姑且是法学部毕业,而且还是现任公务员。能利用的东西全都要试着去用。嘛,就寄养制度而言,我的妹妹可以在知识以及制度的活用这些方面为我提供很多帮助。
外公。总之,就是这样。下次可能就是在你的家里向你报告了。它现在是我们三人的家了。毕竟你的灵盒还安放在家里呢。
我睁开双眼,最后再行了一礼,便离开了成田山。
好了,该出发了。向着我的新家。
在路上,我回忆起了,我决定成为蓝良的养父之时,与自大的妹妹的一段对话。
那是发生在我和蓝良的观星露营之后的事。
我为了成为蓝良的父亲,首先和妹妹彩叶商量了一下。
我不想依赖其他亲戚。但,妹妹是可以依靠的。毕竟怎么说她也是我珍爱的家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关于法律和条例的知识是她擅长的领域。
彩叶是个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已经将司法考试合格作为自己的目标的天才。
「哈……?想成为蓝良的父母……老哥,你在说什么?你认真的……?」
「是认真的」
「哥、哥哥,你变得有点奇怪了啊?本来就不好的脑袋,怎么不知道为什么就坏得噼哩啪啦了呀?拜託你了,清醒过来吧,哥哥!」
我之所以能忍受这样的谩骂,是因为我知道彩叶是打心底里为我担心。但你能不能再稍微斟词酌句一下呢,不然哥哥在妹妹你踏入社会的时候会感到很不安呀。
「话说你竟然是反对我的……」
「当然啊!哥哥你怎么养得了孩子呀!如果你一定要成为蓝良的养父的话,那就只能利用寄养制度了吧!为无国籍的孩子办理收养手续虽然很难,但如果是寄养那就对养父母的年龄或者婚姻状况没有要求,实际上二十多岁的单身汉就当上了养父的例子也有很多!而且除了帮忙解决生活费和学费以外,养父母也会有额外津贴,所以金钱上也不会有问题!而且那孩子还认识儿童相谈所和儿童福利院的相关人员,她们一定会为哥哥出一份力的!」
谢谢你在短时间内如此详尽地告诉我这么多我想知道的信息。
「总而言之,我明天就去办手续」
「给我等等啊哥哥!咦我是什么时候把称呼从老哥变成了哥哥的!」
彩叶似乎察觉到自己已经在动摇了,抱着头深呼吸了一口气。
「……老哥。别生气,听我说。」
她又进入了她那一边卷着发梢、一边故作镇定的模式了。
「老哥你不会是为了钱才决定成为蓝良的养父吧?因为可以拿到相当多的津贴,所以也有一些人只是为了钱才成为的养父母」
「我也知道有这种人,但我才不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我理解育儿这种事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我自己没有抚养孩子的经验,但在工作上常常有和家长面谈的机会,所以经常听到类似的话。父母的辛苦我太能够理解了。
所以即使是养父母,也需要认真去做。仅仅靠着想奉献社会的心情或者正义感,大概是无法胜任的吧。像外公那样无偿的爱才是必不可少的。
「吶,老哥。养子必须在养父母的身边得到安心安全的生活保障。然而,却不断有虐待养子的事情发生。就算养父母觉得他们没有虐待,但如果养子稍微有这样的想法,那么虐待就很可能会成为事实。所以某种意义上,养父母的责任比真正的父母还要重哦」
「原来如此。我会铭记在心」
「老哥……你还是不打算撤销决定啊。你始终是认真的啊」
「认真的哦」
「这是为了外公吗?」
「也是为了蓝良她自己」
「蓝良知道这件事吗?」
「她知道」
「……你们和好了呢」
「因为我抽中了那1%的概率」
「我知道老哥你是认真的了……。正因如此,我要再说几句」
彩叶已经没有用手指在发梢来迴转动了。
「如果你真的想把蓝良收作养女,首先应该取得她的国籍。即使立即做到很难,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为什么?」
「寄养制度是为了保护孩子。原则上,养子长大成人的时候就要自食其力了。所以,没有国籍的孩子将来会相当辛苦。比如结婚的时候,让政府机关受理结婚申请都会很困难吧?」
结婚什么的先放在一边……确实如此。
无国籍人士到了未来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不利因素。就算我成为了蓝良的养父母,也不会一辈子都当下去。我并不能保证她长大后的权利。
外公也许同样是想在蓝良长大之前找到她真正的家人。所以才操之过急了。他过度使用自己年迈的身体来週游世界,结果积劳成疾就这么死掉了。
「老哥如果为蓝良着想,就绝对要为她取得国籍。不必拘泥于日本的,总之只要拿到一个国籍就可以了。现在就应该开始为此做準备」
「……彩叶。我想问一下」
「什么?」
「我不知道蓝良的故乡在哪。我也不知道她真正的父母在哪。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取得国籍呢?」
「这种情况下……等,等等。外公他没说过他是在哪个国家领养的蓝良的吗?或者没说过是在谁那儿接受的吗?」
「只凭他留下的记录来看,这一块儿还不太清楚。外公好像也没有告诉蓝良这相关的事」
彩叶无言以对,陷入了沉思。
「……我才不会说外公这人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不然会惹老哥你生气」
你这不是完全说出来了吗。
「为了消除无国籍状态,一般都是以取得亲生父母的国籍为目标……但也有一些情况会比较困难。比如出身的国家是不承认私生子的国家」
也就是以婚外生产为罪的国家。听说为了逃避刑罚,有的人不去登记和外遇对象之间生下的孩子,有的甚至把小婴儿託付给婴儿院之后就溜之大吉。
「外公也许就是收养了这样的孩子。既然不知道出身国,那就只能认为是亲生父母直接将蓝良託付给了外公。因为不想让蓝良受罪,希望蓝良能在富裕的国家成长。不通过婴儿院的话就不会留下官方的记录。这样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亲生父母会信息不详了。只有这样才能隐瞒蓝良和她的父母的出身。否则,如果这件事被那个国家知道了,别说是父母,就连小孩都有可能受害」
似乎很有说服力,不过……我不能不对此感到疑惑。
「不……那样就有矛盾了。这样的话,就不知道外公究竟是什么理由,才出门旅行去寻找蓝良真正的家人。既然她的父母必须躲躲藏藏,那外公又何故去寻找呢?」
「那么也许是她的家人畏罪潜逃,流亡到了某个国家。但由于流亡伴随着生命危险,所以便将孩子託付给了外公。而外公如今没有办法确认流亡在外的他们是否还平安,所以就只能靠自己找了吧」
……原来如此,这样确实无懈可击。不愧是这个比我聪明得多的妹妹。
「还有就是,也存在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甚至失去国籍的人……。如果是灭国程度的战争,就会产生很多无国籍的难民。只是,这种大型战争一般很少发生,而且就算是冒险家的外公也不会去那样的地方。再者那种地区肯定会我国被禁止出行」
外公虽然会去支援难民营,也曾在成田山祈福旅途平安,但很难想像他会去那些纷争地区。那可不是冒险家,而是战场摄影师的领域。
「其他还能想到的可能性是……在大冒险的最后发现了秘宝,因其效果而被送到了异世界的外公,在那里与蓝良相遇了。当然我只是在开玩笑啦」
……虽然这个玩笑没法让我笑出来。
「蓝良如果不能取得出身国的国籍,那就只能试着去取得日本国籍……。根据联合国的调查,全世界没有国籍的人达到420万。正因为有这样的现状,所以在某些国家想取得国籍还是很简单的,但这在日本很难。日本的国籍法遵循血统主义,即出生的孩子和父母取得相同的国籍。只有先明确自己的出身,然后才能再谈其他的。所以,出身不明的蓝良如果不能在法律上明确是谁生的,就不能取得日本国籍」
所以,这也就是说。
我也必须像外公一样,去冒险,去寻找蓝良真正的家人。
一般来说,其实我只需要在蓝良长大之前作为她的抚养人就好。当她能一个人在外公家独立生活之时,我便可以退场了。
但是,蓝良如果一直没有国籍,就很难一个人生活下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找到蓝良真正的家人才行。外公的冒险也是着眼于此处。
而能够继承他的遗志的人只有我。是啊,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是说,我……。
「诸般无可奈何,忘却才是幸福」
「……哈?老哥,你在说啥?」
「这是我的座右铭」
「我不是问你这个……老哥你是觉得考虑这事太麻烦了,打算将它扔进垃圾桶里?」
「并没有这种打算。我只是想要将它推迟。毕竟现在的我还能力不足,只是个橡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