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四岁那年,我和母亲不得不从那座大宅邸里搬走。并不是母亲做了什么错事,而是父亲犯了错,这一点即便我还是个小孩子,也能在仰望大人们时从他们的脸色里多多少少看出来。
女佣和父亲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东窗事发后,母亲大为光火,认为这日子没法过了,一分一秒也不想再呆在这个家。经过协商,母亲似乎决定了带上我一起走。
现在回过头来看的话,或许母亲对我的关怀只是表面做做样子罢了。
母亲离家而去的时候,对着一起出门的女人的屁股狠狠地踹一脚。这个女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弱不禁风,像纸巾或是布那样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可是,她那勾勒着纤细线条的侧脸在长发的簇拥下真的非常美丽。
这个女人扶着墙,总算是没有摔个嘴啃泥。母亲瞪着她,眼神彷彿能杀人。是继续踹她呢还是动手杀她呢,我在一旁揣摩着。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这个女人只是向着母亲和我缓缓地露出微笑。
她保持着笑容,只向我一个人告别。
「慢走哦,小潮」
这个女人是家里的女佣,经常和我玩耍。我立刻明白了一切都是这个女人的错,但我仍然和她挥手告别。
这个女人似乎对于这种看起来像是朋友之间的问候非常开心。
母亲在找到工作之前,暂住在亲戚家。虽说是家,但其实是一间很大的旅馆,所以比之前的家要更大。在那里住了大概三个月左右,环境还是挺不错的。啊,照顾我们的亲戚的姓氏是き开头的(注:这位亲戚应该是木曾川,出自《6人6天6把枪》),和「地(ち)平(たいら)」这个姓氏各取首字组合起来就是「地生(ちき)」,这就是我假名的来源。而我假名中的姓氏(注:陆中)的来源则是母亲结婚前的旧姓。
母亲找到工作后,和我一起搬进了一间小小的公寓。虽然和隔壁邻居的房门之间的墙上装有灭火器,但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不知道还能发挥几成功效,这间公寓的总体环境想必也可见一斑。住在比地平家的浴室还狭小的房间里,对于从出生开始就居住在大宅邸里的我来说可谓是充满了刺激感。
对了,大概就像是高空住的房间,只不过长了毛?
母亲本来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所以似乎也没感觉到艰苦。我虽然觉得冬天的寒气有点难熬,除此之外的问题都不算事,只要能在公园玩耍撒野就行。或许比起父亲,我还是更喜欢母亲吧。
但是过了半年以后,我再一次回到了那座大宅邸。
母亲把我硬塞给了父亲。
「对不起呢,虽然小潮非常可爱,但有一点我真的无法忍受」
母亲毫无愧疚之意,淡淡地道出理由:
「看着她的眼睛,就会想起她父亲。这让我非常厌恶」
撂下这句话,母亲就把我扔在宅邸,独自离去。眼睛?我当然没法询问已经离去了的母亲,所以我抬头望了望父亲。和苦涩的脸庞相反,他的瞳孔闪烁着微光,那是和我相同的色调。
地平家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瞳色,父亲也毫不例外。遗传,似乎是这个东西的原因。淡淡的黄绿色瞳孔。虽然追根溯源的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但是看起来这双眼睛就是母亲所无法容忍的。
父亲已经完全失去了家里的地位,所以我的待遇自然也降低到了相应的水準。于是曾被视为掌上明珠、被百般疼爱的千金小姐,回到这个家以后被当作「足球」了。不单单是父母之间的问题,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小孩子们像是在模仿大人们的不满情绪,毫不留情地欺负着我。小孩子们察觉到了即使对我施暴也没有关係以后,甚至尝试过硬掰我的手脚,就像把人偶大卸八块那样。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要把我带离这个家。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又抛弃了我。(注:地生小姐的母亲抛弃她是因为害怕她长大后成为欺凌别人的人,就如同地平家的其他人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在陷入万劫不复之前成功脱离了这个环境,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如今我的手脚仍然行动自如,不得不说我真是贼运亨通。
在这种家庭里,我只能字面意义上地开动头脑(注:指第一卷第一章和第二卷第一章中,年幼的地生小姐用额头撞墙演苦肉计搏得同情),总算是赢得了居身之地。额头的伤比我预料的还深,伴随着高烧,我足足昏睡了一周,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现在想起来,那时我撞墙撞得太用力,或许因此身体状况稍微有点不太对劲了。
昏睡期间我被无数波热浪袭击,每当热浪来袭时我的瞳孔都会燃烧,髮根处喷出汗水。我无数次感觉快要喘不上气,为了避免窒息,我连呼吸都得拼尽全力。
母亲再也不在了。如同之前所说,祖父母不会给我提供任何帮助(注:详见第二卷第一章)。留给我的只有宽敞的房间和大大的被窝。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有种像是被热水融化了的错觉,只有眼珠子还能艰难地转动,寻求光芒。
障子门(注:在木框上糊纸的日式推拉门)的另一侧是明亮的。在撞头之前,我似乎就很喜欢盯着光芒看。直视光芒让我的额头生疼,也让我的眼睛难受得像是要瞎了一般,所以我也只能看个朦朦胧胧。但是疼痛本身也让我明确知道了身上各个部位都还健在,因此又稍微不那么难受了一点。
我总算理解了所谓活着的实感,就是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历尽磨难,在跨越了所有热浪之后,我用自己的手推开了那扇障子门。
映入眼帘的不是光芒、真相或者答案,只不过是座气派的庭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