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为自己的人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差劲,是因为继承了母亲身上比较消极的部分吗。
那一天的我坐在被子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托着脸颊,只有电风扇旋转的声音穿梭在狭小的房间里。
不甚雅观地前屈着身子,诅咒着比夏日抢先一步到来的闷热天气,直到夜色渐沉。
这时,母亲下班回来的声响闯进了我与电风扇的转动声之间。我心想至少打声招呼吧,于是站起身来,却发觉了些许异样——门口的脚步声是平时的三倍。这大幅增加的声响令我不由得心生警惕并坐回了原处。但那声音却朝着我的方向直逼而来,我就像被绑住了双脚般站不起身,只能以这样的姿态迎敌。
将双手插在被子里,目光投向了被拉开的房门。
领头的是母亲,这一点倒是一如往常。
但在她身后,多出了一个……不,两个不认识的人。
一个轻飘飘的女人,和一个小个子的女生。
「打扰一下。」
小个子女生那毫无起伏的招呼声传入耳中时,我才回过神来。
这都谁啊。
被母亲带回家的两个人都是一副生面孔。在母亲大大咧咧地叫着「我回来啦~」之后,轻飘飘的女人也顺势探出头来「晚上好~」地问候道。她的头髮和声音都显得绵软无力,全身线条纤细,双腿更是看上去连站稳都有些勉强。
……所以呢,这都谁?
「啊,这是我朋友。」
好像是姑且体察到了我的心情,母亲搂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补充道。轻飘飘的女人则是一边说「啊,原来还只是朋友啊~」一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缺乏活力,她的笑声显得毫无稜角,就像是在打磨听者的情绪一般,令人很不舒服。
「另一个是她女儿。」
小个子的女生对母亲稍微低了低头,母亲则是露出了一贯的轻浮笑容作为答覆。对此,小个子的女生立刻别开了视线。光从这个短短的动作,就能看出她绝不是个温驯乖巧的孩子。
女儿……诶,她有女儿?我不由得扭头看了看那个轻飘飘的女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个年纪。
于是,那个像白布条一般弱不禁风的女人又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一对母女喽。」
「啊,是么……」
我已经心如死灰,没有更多话可讲。简而言之,就是带朋友回家了呗。
……这种事,还真罕见啊。
但光是朋友还好说,怎么连女儿都一起来了?
「从今天起,就要暂时住在一起了。」
「……嗯?」
大脑就像黏满了橡皮屑一样,让人摸不到头绪。
住一起?
……啥?
明知有东西正「咚、咚」地敲打着脑壳,但却毫无感触。
当我滚来滚去地把橡皮屑聚到一起,又揉又搓地终于理清思路时,外界的时间早已把我抛在身后。
轻飘飘的女人留下一句「请多关照喽~」就被母亲搂着肩膀带走了。
「你会不会太轻佻了啊?」
「是啊,我也想再胖一点,可体质不允许啊。」
「好,从今天起就把你喂成肥肝!」
母亲那有些亢奋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还要遥远。「你不是几乎从来不做菜么」之类无声的反驳在脑子里反覆碰壁,眼前就像被悬挂了一层左飘右忽的透明帘布,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静下心来,也无法解决现状。
「慢着,慢着慢着。」
事情的发展实在过于出乎意料,令我全身泛不起丝毫现实感。不,就算身体有感受,我那飘在天花板角落里的意识也依然对此毫无察觉。电风扇旋转的声音彷彿就迴响在自己耳畔。
「打扰了。」
抛下一句短短的招呼,小个子的女生就走进了房间,反而是我被丢在了门口。看样子她应该跟我同龄,或者小个一两岁。她先是在室内环视了一圈,然后就到墙角坐了下来。期间我一直牢牢盯着她的侧头部,而她对我则是不屑一顾。
彼此身高差很多,即使是个头不算高的我也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个小个子。黑色长髮的发梢处有些渐变感,呈现出棕褐的色泽。髮丝泛着轻微的波浪,不知是否先天如此。披散的长髮完全覆盖了她单薄的后背,乍看下有些疏于打理,但却保有着一定程度的光泽。
她的眼神有点凶。不太确定那是因为心情不好皱起了眉头,还是单纯由于近视而已。不知是睫毛的量,还是眼眉的形状,又或是其他部位引起的某种未知作用,给我带来了某种第一印象——
她长着一双很适合俯首的眼睛。
……这样的表达方式,不知是否恰当。
而那对昏暗的双眸,却又在阴沉之中隐含着无形的光辉,宛如潜伏在深海里的灯火。
她从寥寥无几的行李当中挑出了几件衣服,然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出了房间。此时我的感受,就如同恣意吹拂的强风化身成型,在周围喧闹个不停。如果这是梦,那可真是糟透了。既然是梦,就不能让我开心一下吗?可即使是现实,这也同样糟糕。
所有的一切,都糟糕透顶。
残留在室内的陌生气息,宛如指甲一般钳在心脏的左右两侧。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思考自己现在该怎么办,但却毫无头绪。过了一会儿,脑中才浮现出向母亲抗议这一选择。好,说去就去——想到这里,刚要站起身来,从隔壁的起居室传来了母亲响亮的笑声。这顿时令我觉得自己是在冒傻气,于是又重新坐了下去。
再说,就算跟她吵架,我也毫无胜算。
「怎么办……为什么,怎么搞的啊。」
比起生气,应付眼前的情况更加重要。所以我托着腮帮子,一边用拇指敲打下颚,一边瞪着墙壁。在凝视一点过久导致视野开始失焦时,抬手掬起了滑落到眼前的刘海。额头上渗出了与气温没什么因果关係的不明液体,索性猛地一挥手把它们都擦了个乾乾净净。
话说她们干嘛要住在这里啊,家呢?你们自己的家呢?在施工么?存在某种有家不能回的理由么?还是说根本就没有家?没有家?怎么会有这种……不不,没家的人倒也确实存在啦。
既然是我家那位母亲的朋友,那或许是流氓?不,那女的就跟窗帘一样轻飘飘的,看着实在不像。带朋友回家这种事,应该还是头一次吧,原来她也有朋友啊。好吧,这倒没什么问题,但连孩子都带来了又是闹哪样?
环视眼前的房间,仅用「狭窄」一词就足以概括它的全部。在原本只拿来当仓库的空间里铺上被褥,再放点私人物品,就连一张书桌都塞不下了。竖着姑且还能躺平,如果是横着那就不得不蜷腿了。如此境况下再多住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我简直想都不愿去想。明明可以让她睡隔壁的起居室,但若是为了某些年龄不宜的因素而跑过来……又该怎么办呢。实在无法想像自己诉诸暴力,大喊滚出去的样子。
就算稍稍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可一旦论及自己能做什么,就只得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那个家伙有如理所当然般回到了我的房间。衣服换成了没有图案的T恤和短裤,头上披着浴巾,俨然是一副轻鬆悠閑的模样。她瞧了一眼坐在被子上的我,一时停下了脚步,同时还不忘继续唰啦唰啦地擦头髮。随后,就又坐回了刚才的那个位置。
正对着我的是她那双小巧的脚底板。连指头尖都是小小的,令我竟然情不由衷地觉得有点可爱。视线从脚底板逐渐上移,所带来的视觉刺激也开始逐渐增强。
原本苍白的皮肤在热水澡的滋润下,给人带来了不同的印象。
眉目间变得柔和了一些,脸颊泛着纸灯笼般幽淡的色泽,雕琢出了一副姣好的容貌。尤其嘴唇更是显得水灵灵的,衬托出了原本隐藏在阴郁气息之下的那一分稚嫩。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经过了后天的保养,她脸上的每个部位都有如被精心打磨过一般……闪闪发亮?珠圆玉润?不知该怎么形容,总之每个角落都蕴含着沉静的美感。
回过神时,我已有些呼吸困难。
我莫非真看得如此全神贯注——不不不。
「可以来电风扇前面么?」
我正摇头驱赶着杂念,却被她如此一问,惊得微微抬起了屁股。
当时究竟是回了一句「可以」还是随便点了点头,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总之得到我的回应后,她就坐到电风扇前吹起了头髮。用熨斗——不对,吹风机不就行了么,如果没有就用我的……不对,我们的关係没亲近到这个程度,而且是差太远了。
既然如此,这家伙到底算什么?
她的头髮和浴巾正迎着中档风微微摇曳,而我只能默默旁观。
还有,从侧面仔细一看才发现,虽然无关紧要,但与那娇小的身材相比,她的胸算是蛮大的。
这可不是跟谁比出来的结果,真的不是。
头髮也大致上吹乾了,我正好奇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见她先是移动到了房间的角落,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了教科书,直接摊平在地板上翻看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竟然做起了功课?她究竟是太一本正经,太异于常人,还是脑子真的有问题?我不禁大为困惑。
为什么她能够如此冷静啊,是习惯了么?
……习惯?
翻开教科书大约有五分钟,她就打起了呵欠,嘀咕了一句「嗯,算了……」就把教科书丢到了一边,像动物一样把浴巾卷在身上,然后就地一躺,连个枕头都没打算要。至于我,则是抱着双膝默默盯着她看。
我和她,都一动不动。
拜託,真要在这儿睡么?在转眼间变得加倍狭窄的房间里,我仰天长叹。这个侧对着墙角的家伙身材确实比较矮小,这一点不知能否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我又左顾右盼了一番,但什么都没找到,唯有灯光显得格外刺眼。我上看看,下看看,又瞧了瞧那个貌似已经睡熟了的家伙,然后唉声叹气地关掉了电灯。
不是为了关照她,而是今夜我自己也不打算再爬起来了。
大脑就像是一直在前后摇晃,耳鸣声和眼前的迷雾都随着夜色而不断加剧。即使躺在被子上,也感觉自己像是漂流在海中央。明明还没睡着,却已如同陷入了一场糟糕的梦境。
就像是没有强风,也没有骤雨,雨云却始终盘踞在头顶。这次才切身体会到,在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时,人类原来真的会束手无策啊。就这样,我一边同感自己的无力,一边闭上了眼睛。
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很快又撬开了眼皮。
一次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个小小的侵略者。
而她却始终纹丝不动,就好像对我丝毫不曾在意。
听到某种声音,我连忙爬起身来,把被子裹在身上朝后方退避,这才看清发出声音的东西,于是睁大眼睛愣了一会儿。
身边有人。
大脑渐渐开始缓过神来,这才鬆了一口气。
很明显,昨天跟今天是衔接在一起的。
查看了一下时间,发现是工作日,不由得又有些混乱。一边随意摆弄着握在手里的手机,一边等自己理清思绪。
「对哦。」
原来是昨天忘了设闹钟。难怪起床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不少,这样就说得通了。说通之后,立刻慌张地丢掉了被子。
我现在脸也没洗头也没梳既没空化妆也没时间準备早餐。就像一团正在不断鬆散的毛线,即使伸出双手想要捧住,也依然散乱不堪。
虽然数量没多到可以比较,但真的从没迎来过如此糟糕的早晨。
总之先换上衣服吧,再不济也可以直接去上学。我一边想,一边将手伸向了衣架。
「啊。」
怎么了?听到她有些惊讶的声音,我好奇地转过了头。
「啊。」
于是,自己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两个人手持同样款式的校服面面相觑了一番。即便是她,也难免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原来是同一所学校啊。」
「啊,嗯……看来是。」
然而我对她毫无印象,她对我似乎也是如此,只是歪了歪头就若无其事地脱起了衣服。见状,我打了个激灵然后僵在了原地。她脱掉了上衣,然后手伸向了下面,身体也跟着自然前屈。内衣的款式虽然十分朴素,但那两团微微摇摆的隆起物仍然不由分说地吸引了我的眼球。
哇~呀~
才怪。
慢着慢着,她不是女的么。
发现根本没什么可慌张的,我才终于冷静了下来,只是仍然有些不自在。
背对着清晨的阳光,洁白的夏季款水手服更映衬起了她洁白的肤色。如蝴蝶般舒展的领巾,没有多余线条的素色袖口,还有胸口那小小的银色纹章。从上到下,都是平时看惯也穿惯了的那套校服。
「你不换衣服么?」
见我抓着衣服一动不动,她用有些冷淡的声音问道。
「换是要换啦。」
此时她已经拎起书包走出了房间,也不知听没听到我的回答。
「……没意思的家伙。」
对她的印象,完全可以用这一句话来涵盖。根本达不到尝试交流的级别,光凭直觉就感到这个人十分无趣。如此情况下,完全不存在可以积极面对的因素。我只能发出一声长叹,把头贴在墙上,试图消化这个令人憋屈的早晨。
稍晚一点换好衣服,检查了一下书包里的东西,然后离开了房间,一边伸手摸摸看有没有翘得太厉害的头髮,一边环视着起居室。说是起居室,其实也是家里唯一的房间了。
母亲已经出门,只有那个轻飘飘的女人还躲在被窝里。因为面部线条过于细腻,那副闭着眼睛的侧脸看起来格外空灵。就算直接塞进棺材抬去办葬礼,恐怕也没人会质疑她的生死。
我出门后家里就只剩下这女的了,真的没问题吗。
对母亲而言她或许是朋友,可在我看来就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不管是擅自进我的房间,还是随便翻我家的冰箱,都让人想想就十分反感。还有明明大家都忙得很,她却睡得如此事不关己,这也令人有点不爽。这么大个人了,难道没工作吗。
可就算叫醒她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只能当做没看见,聊胜于无地喝了一杯水,就走出公寓并锁上了房门。动作越快就越不用考虑眼下身处的状况,所以把手臂挥得飞快。
从公寓的楼梯飞奔而下,发现那个小个子女生正獃獃地站在一旁。小小的脑袋左摇右晃,看起来毫无干劲。我一边纳闷这家伙在干嘛,一边从她身边超了过去,于是身后就传来了步调一致的另一对脚步声。回头一看,她正面无表情地跟在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