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以前,辗转于不同人居住的不同家庭,对我来说就是理所当然的。妈妈是个不这样做就无法生存的人,而我也只是个不依靠妈妈就无法生存的孩子。虽然已经不记得那是住在第几家的怎样一个人,但他笑话我们时的「流民」一词却令我莫名的印象深刻。
而又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这个词语的含义。
大多数人在迎接妈妈时都是笑容满面,但接着看到贴在她身边的我,就会变得神色尴尬。要是一开始就讲明有孩子,对方恐怕就不会答应借宿了,所以往往都是先找上门再说。多个女人倒是还好说,但多出一个孩子不仅容易引起注意,找借口也相当麻烦。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明白了自己在不认识的人家里时,必须埋起头来做人这个道理。
不认识的大人们基本都不会善待我。被无视是最令我开心的,被嫌弃也渐渐不会对我造成压力了,唯有被纠缠的情况是最讨厌的。有些坏心肠的人会特意来解释他和母亲都做了怎样的事,我虽然不想听,但不听又怕对方生气,就只好乖乖听着。说实话即使当时基本听不太明白,也隐约感觉得到那是见不得人的事。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变得讨厌妈妈。
想到妈妈就是这样把我拉扯大的,就觉得其中不存在什么好与坏的分别。跟把我丢在一旁不管不顾相比,这样已经好很多了。
如果不这么想,日子就太难过了。
早晨去上学时必须偷偷摸摸出门,不可以被任何人发觉。这一点即使在年龄稍大一点后也没多大改变,回家时也同样如此。总之越是引人注目,能够居住的时间就越短。时间长了我也渐渐明白,光是有地方住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学校的朋友是绝对不可能带回家的,而去朋友家的机会也不得不放弃。虽然没人说出口,但自己的打扮跟同龄人毕竟存在差距,放学后出去玩时也难以融入,到头来只能逃也似地回到家里。即使如此也终究难以阻止谣言的发生,我也就渐渐成为了被排挤的存在。
有些同学不仅被家长叮嘱不要跟我玩,还特意跑来把这件事告诉我。道理我都懂,但依然会为此受伤与消沉,所以宁愿他们不要对我提起。在那之后,我开始极力避免与同学进行交流。只要安安静静地埋着头,大家就会遗忘我的存在。有时也会发生些不愉快的事,但令人鬆了一口气的是只要我不予理睬,对方也就渐渐不会再来招惹了。
始终保持蜷缩的姿态,只求不被任何人发觉。
我的存在,对这座城镇真的有意义吗?
时常躲在房间的阴暗处,思考这个问题。
大概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爸爸。事后去问妈妈时,她露出了困扰的笑容,于是决定今后再也不问了。
儘管长期如此居无定所,但也还是熬到了小学毕业。到了无论去哪都穿着校服的时候,我才开始发现,咦?我的人生莫非很不妙?这样的疑问令我迅速地不安起来。沿着眼前这条时断时续的路线望向前方时,映入眼中的前景实在是过于渺茫。什么都没有都还算好,更糟糕的是搞不好这条线根本没有延伸下去。
直到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产生了危机感。
但是,我又能做到什么呢?无论如何质问自己,都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先认真听课再说。于是基本上天天都去学校,剩余的时间也都无事可做。因为我觉得只要好好学习,头脑变聪明了,或许就可以发现更多的可能性。所幸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我,可以专注在学习当中。后来成绩确实变得相当突出,可环视教室时,依然看不出丝毫变化。而自己只有继续翻开教科书,任由时间流逝下去。
从小学直到现在,从未参加过学校组织的旅行。对此妈妈似乎跟我说过一次「抱歉哦」,而我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没什么」罢了。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所谓的「没什么」究竟意味着什么。
再后来妈妈劝我说「高中还是读完比较好哦」,我问为什么,她微笑着回答道「因为有可能交到好朋友嘛」。这算什么理由啊。
我又问自己进得了高中吗,妈妈回答说她会想办法。向来不靠谱的妈妈头一次回答得如此坚定,所以我也选择了相信她。
结果,确实如她所言。
那之后有一阵子,妈妈脸上从早到晚都写满了疲惫。
肯定跟总是埋着头的我是一样的表情吧,我想。
至于她是怎么办到的,恐怕也还是不问为好。
就这么好不容易升上了高中,可一切仍与初中时是同一副模样。
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什么都没做,也就什么都不会变。
刚经过高一夏天时的那个「家」始终住不惯,一起居住的「家人」也跟我相当合不来,一番交战后,回不去家的我只能在车站里漫无目的地閑逛。一边不安地思索身穿校服也不会令人起疑的时间是到几点为止,一边靠在了一楼最大的立柱上。虽然很累,但也没地方坐。
就这么呆立在原地,寻思如果再也回不去了该怎么办。万一被警察发现,问起各种事情……那可就麻烦了。我的这种情况,似乎存在不少问题。
所以,就这么耗下去是不行的。
那我该回哪儿才好呢。
「回家」似乎是件令人安心的事,但我却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既然如此,说不定我从没有「回」到过任何地方。即使并没有实际感受过,这似乎也是一件相当不幸的事。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伤痕纍纍的手。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动手打别人的脸。打人与差点遭到侵犯,都令我感到恐惧。情急之下动了一番拳脚,不知妈妈要不要紧?说不定为了解气,对方此刻正在对她动粗。
于是不禁觉得,是不是回去比较好。
但一想起屋子里那令人脱力的燥热空气,就又打起了退堂鼓。
明明已经临近十月,夏天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打算。虽然数量有所减少,但蝉鸣也依然在继续。我讨厌夏天,在酷暑当中,原本就不聪明的脑袋就更是变得反应迟钝,派不上任何用场。
当然,我也讨厌冬天,也讨厌秋天,也讨厌春天。
说不定,我只是不太喜欢活着罢了。
刚才揍在别人身上的手和脚,现在才逐渐泛起了炙热的痛楚,指头开始微微颤抖。
小学时曾吃过好几记飞踹,但对方事后都跟没事人一样,如今想想也真是厉害啊。虽说这一点或许并不值得佩服。
说不定我也跟妈妈一样,注定什么都做不到。
那么,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喽?
根本没用吧。
如果一切都是白费,那可真的太糟了。
一旦发现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那就真的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如此这般,一直低垂着脑袋,就像平时的我那样。
因为一旦抬起头,就会看到太多东西。
看见别人,视线相交,被人发现,只会徒增麻烦。
所以,我——
「……啊?」
声音听起来含糊、沙哑又有些蠢兮兮,简直不像是出于自己之口。
有个东西忽然闯入视线,遮住了整齐铺设的站内地板。
那只白皙的手以自然的动作,彷彿理所当然般抓住了我的手。
在被手指钳住之后,我才幡然清醒。整个人停顿一下后,伴随着爬上脊樑的寒颤,慢慢抬起了头。
一个陌生的女人正抓着我的手。
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这个人看上去似乎比我妈妈还漂亮。
无论男女,都有口皆碑地声称长相是妈妈的唯一优点,而她也以此维生。可即使是与这样的妈妈相比,眼前的人也拥有更出众的美貌。这就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然后发现,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句话。
「阴着一张脸站在这种地方,会招来警察哦。」
她一边拉着我向前走,一边如此提醒道。声音听起来有年长者的感觉,柔软而具有包容力。触碰在一起的指尖也是同样,拥有着不俗的质感。
「还是说,那正是你的目的?」
「……你是干什么的。」
姑且回忆了一下,但还是发现完全不认识她。因为被拉着,所以只好不得已地跟在她身后。手肘就像无地安放一般,在半空中摇来摇去。
「声音好沙哑啊,口渴了吗?」
她对我的问题毫不理睬,自顾自地如此反问道。
……确实很渴,也是因此有些发不出声音。再加上平时很少跟人交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知对方在我的沉默当中解读出了怎样的信息,只顾拉着我笔直地朝前走。
即使不主动迈步,也在向前移动。这样的感觉可能还是头一次。
我跟妈妈走路时并不会牵手。她总是带着一大堆行李,空不出手来牵我。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既然横竖都要朝前走,那自己移动双腿岂不是浪费体力。但又转念觉得不走就没有下文了,所以决定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走。
……所以,究竟为啥在走?
「那个,能解释下么……这是干嘛。」
话语刚一出口就开始分崩离析,不成章法。
「当然是搭讪啊。」
搭讪?
最终,她把我带到了站前的一家咖啡店……是咖啡店没错吧?还是一家商店?
「豆……豆屋。」
我看着店名,凭直觉读出了声,然后看到她的肩膀在抖,于是后悔起来。
……这女的到底要干嘛啊。明明是很重要的问题,但立刻被燥热的天气压了下去。
「你刚刚小声念叨的笑话,还挺有趣的。」
「……我才没讲笑话。」
那到底怎么念才对嘛。她似乎从眼神和态度当中察觉到了我的疑问,于是一本正经地向我揭示了答案。
嗯,也没差多少嘛。
「我没来过。」
「那就更要试试看喽。」
说罢,她将手臂伸向背后催我进去,那架势就像怕我逃掉一样。
但她不知道,我其实根本无处可逃。
真可谓是任人宰割啊。
……唉,算了,随便吧。
「这里有苹果汁么?」
被我这么一问,她笑嘻嘻地把手缩了回去。真不知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开心,但那副笑容却莫名的耀眼,像光芒一般令我难以直视。
进入店内后,点单的事情都由她一手包办了,而在我手边,也如愿以偿地出现了一杯苹果汁。
这么说来,真的好久没喝到盒装以外的饮料了。
而她点的东西,则是一大串外来语组成的名词,我一丁点都没能理解。
普通的女高中生都听得懂这种东西吗?
我们在她挑的位置坐了下来。时间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店内依然坐得很满,其中不乏穿校服的学生。
大家都正欢快地交谈着,唧唧喳喳甚是嘈杂,就跟坐在街上的人行道边一样。
「好了,请用吧。」
「……我可没有钱。」
「没关係啦。」
在她的催促下,我捧起了凉丝丝的杯子,衔住吸管,将泛着金黄的液体吸起,极具冲击性的甘甜与清凉顿时涌入了口中,疼得我缩起了脸颊。品味着那股柔和的刺激并将其吞下后,空蕩蕩的胃袋都在为之翻腾。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被从天花板吹来的冷气笼罩了全身一般,整个人的温度都降了下来。不知何时,手指也停止了颤抖。玻璃杯的冰冷,覆盖了打人时残留的感觉。我又吸了一口果汁,将纠缠在身上的东西一点点剥去。
回过神时,杯里的果汁已经消失了将近一半。
「好喝吗?」
「……我只是太渴而已。」
我到底是在找什么借口啊,在苹果汁好喝不好喝这件事上,究竟有什么嘴硬的必要?明显是把倔脾气用错了地方。
只见她移动了一下视线,然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顿时,就涌起了一阵痛楚。
「呜。」
「是被指甲划伤的痕迹。」
她如此提醒道。看来,是跟人厮打时被抓了一下。
既然只提了这一处,看来脸上没有其他伤口,这令我鬆了一口气。
要是留下一堆看得到的疤痕,那就太糟糕了。
「有苦衷的离家出走女高中生。」
她做了一个最不容易出错的推理。
「猜对了没?」
「不知道。」
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确实有苦衷,确实是女高中生,也确实逃离了暂时的家。而我对她……除了看得出是个美女之外,其他一无所知。跟我不一样,无法靠衣着来猜测其身份,所以目前在情报方面,就输了她一筹。
「所以,你想怎样?」
正喝着不知名液体的女人睁大了眼睛。
「什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