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如同从深水底部浮上来一般的呼吸困难的开放感,他的意识急速觉醒了。
进入獃滞的视野里的是钛合金外壁的黯淡的灰色和合成皮革制座席那光润的黑色,还有计量仪器盘上排列井然的无数闪烁着红绿光芒的小灯。
非洲海上空,高度一万米。柏林CITY所属小型侦察机。表示自己现在的位置的无数词语的罗列在黑沢佑一的意识表层浮现出来。
脑内时钟告知现在是『西曆二一九八年二月十三日午后二点三十五分』。
「……您醒了吗?」
「不好意思,稍微睡了会。……现状是?」
「十五分钟前到达预定地点。之后一直在持续警戒,不过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对驾驶员那利索的回答表示了解后将眼睛看向窗外。一瞬间徘徊着视线希望能从某处看到蓝天,接着苦笑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世界被黑暗所笼罩。
挡风玻璃外面的天空始终被铅色的厚厚的云遮盖着,翻卷的暴风雪描绘着螺旋形成暗灰色的帘子遮挡住视野。在南极和北极的上空各设置了一个的大气操控系统发生了原因不明的暴走,到处散播乾旱对策用的遮光性气体,一切都被封闭在了冬天,这是距今十二年前发生的事。
被永久的冻土所覆盖的死绝了的大地。不管是多么能耐寒的植物,没有了太阳光那也是生存不下去的。零下四十度的大气毫不留情地袭向所有的生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陆栖生物灭绝了。
春天这个词语已经只存在于回忆之中了。
不过说起来啊,佑一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事到如今会梦到那个梦呢。
以前那可是每晚都在那个梦的缠绕下。因为看了不知多少次同样的光景,印在佑一脑中的那个影像甚至精确到了背景的一根草为止。
但儘管如此,不管梦见多少次都无法回忆起最重要的部分。
那个时候她所说的话。那个应该必须要清楚地记得的骑士的誓言。
在彷彿用油画颜料描绘出来一般的鲜明记忆中,只有那一句话好像被刮掉了一般开了个口子。
最初的时候是相当烦恼的。但不久之后便放弃了,最终连那个梦也不再梦到了。在时隔十年再次梦到的这次的梦里也还是无法回想起来。其中的理由佑一自己是最清楚的。
因为内心的某处有罪孽的意识。
他把手伸向立在旁边的剑,用手指触摸镶嵌在剑柄上的小小的结晶体。以此为信号,佑一的I-Brain转为启动状态。巧妙地操纵脑内分泌物和神经脉冲,不到一秒就将自己的肉体提升到最高档。
(状况检查结束。肉体各部,正常运作)
他从胸部口袋取出护目镜型的网膜投影显示器,在视野的一角显示出『系统启动』的时候,刚才的梦已经完全从佑一的意识中消失了。
脑内时钟告知现在是『二点三十六分』。状况依然没有变化。
「『西格弗里德』那边的定时报告呢?」
「没有任何问题。作战完全按照时程表在进行,不过……」
对于驾驶员那询问的视线,佑一感到有回答的必要。
「我和司令部说过了。既然没发生什么事的话,那就可以了。」
「了解了,黑沢少佐。」
出现了一瞬间的沉默。佑一移动视线,确认了自己的领边没有名牌,接着在自己的记忆中快速地查询驾驶员那清瘦的童颜。
「……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应该和你素不相识吧。」
「只要看到您的样子就知道了。因为对像我这样在战争中成长的人来说,少佐您的名字就是活着的传说。」他从座席上探起身回过头来,用夸张的姿势比手划脚说道,「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在十年前的利比亚会战,我的父亲被您所救。我父亲隶属联合军的空中战车大队……」
佑一看着面泛红光的驾驶员那说个不停的嘴,内心叹了口气。在世界上流浪近十年的话,遇见这样的家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佑一十年前确实是在利比亚。也参加了和联合军的空中战车部队的共同作战。但是仅此而已。即使诚如这年轻人所说,因为自己单挑打倒了共和军的魔法士而给一名战车兵的人生带来了莫大的影响,但这种事情佑一是不得而知的。
在多种多样的『魔法士』中,为什么只有『骑士』被视为英雄呢。那是因为骑士主要活跃于对魔法士战,绝不会攻击一般兵。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那只是『在一对一以及与此类似的少人数战斗中能够最大限度发挥力量』这一能力的方向性的结果而已。骑士并不是不和一般兵战斗。而单纯是因为不适合和一般兵战斗。
不过说起来。
这幅打扮也变得相当有名了啊。佑一对比了一下驾驶员的苔绿色制服和自己的装束。全都染成黑色的夹克和裤子是过去被神户CITY所正式採用的军服。然后再加上黑色长筒皮靴、黑色长大衣、黑色护目镜,就好像一边宣传自己在这里一边走动一样吧。
在成为柏林自治军的客座仕官已经过了两年,由于不管上层多么有意见他都坚决保持这幅装束,所以最近连这样的一般兵也知道佑一了。在路边擦身而过的话就会向他行最高敬礼,有时则会向他询问战场的心得。
英雄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为什么他们不能理解呢。
「……那个时候,少佐和七濑中佐两位赶到那里……」
在佑一思考着这些的期间,驾驶员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差不多感到烦人了。他从驾驶员的铭牌上读取名字和阶级,决定总之先将那说个不停的嘴给堵上。
「……军曹。」
要是用名字叫这种人的话通常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啊!失礼了!那个时候在少佐身边的不是七濑中佐。」
「现在是在执行极密任务中。你要搞清楚了。」
驾驶员好像被泼了冷水一般露出了恍惚的表情。
他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不情不愿地重新转向控制台。
佑一一边用视野的边角确认他的动向,一边接通了护目镜的终端。用视线操作通过网膜投影显示器双重叠影浮现出来的半透明图标,从资料库里调出今天一天的地球全域的电磁波地图。全部数值都极为正常。
在正面的主显示屏中央是表示柏林市军所属空中战舰『西格弗里德』和神户市军所属大型输送舰『樱花』的两个光点。然后好像在包围那个一样,显示作战按照预定计画在进行中的複杂的代码井然有序地表示在周围。
可能是因为閑的无聊吧。驾驶员把手伸向控制台旁边的辅助显示器的开关。混杂着噪音的画像在眼花缭乱地替换,过了不久从扬声器中流出了富有张力的女高音的声音。
「……吉安·D的『PerfectWorld』吗。」
「您知道的吗?」
「嗯嗯。」这是被评为二十二世纪五十年代的代表性歌姬『吉安·达丽雅』的最高杰作的歌曲。
梦想破灭后回归故乡的男人和过去的恋人再会。恋人对哀叹失去了一切的男人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即使失去了一切,没有了明日的希望,还有蓝天、绿色的草原,再加上心爱的人在身边的话,仅仅如此世界就是无比美丽的。『ILOVETHISPERFECTWORLD』。就是这样的歌曲。
是她喜欢的歌曲。
——但是就要听这优美的歌声听得入迷的佑一突然发觉了一件重大的事实。
「军曹,这个的周波数是多少。」
「哈?……1600、GHz」话刚说出口的驾驶员的表情马上就冻住了。
「为什么军用周波数带会听到民间的广播!」他的吼声有一半是针对自己的疏忽大意。接着立马调出公共电波的利用状况,将这个广播原本的周波数和1600GHz的数值进行比较。
I-Brain一瞬间就给出了答案。
他推开驾驶员,把手伸向控制台,将周波数输入触摸屏。
在下一个瞬间,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夹杂着噪音的声音让佑一倒吸一口冷气。
『……这里是『西格弗里德』!发生异常事态!请马上救援……出什么事了,本部!为什么不回答!』
排气管的钛合金制地板自然不是用来给人坐的,所以坐上去的感觉肯定是非常糟糕的。
又冷又硬,还像打磨了的玻璃一样滑溜。再加上背靠的墙壁是呈水平凸线型的,不管怎么坐都很不舒服。
他想要活动下僵硬的关节而伸展上半身,但是手马上就碰到了顶棚。于是他将身体倒向前方,但这是却被脚给妨碍了。
再也不要到排气管里来了。天树炼叹了口气。
「……还以为是个好主意呀……」
变声前的少年高音的嘟囔声被顶棚反射回来微微奏起了颤音。
天树炼,姓『天树』名『炼』。读作『AMAGIREN』。为他取了『炼』这个名字的是他的哥哥和姐姐,但实在是个奇异的名字。
三年前左右,他翻遍了家里的数据图书馆,看遍了里面所有的小说,但却一次都没有看到和自己相同的名字,于是感到很不安而向兄长询问了自己名字的由来。
「『炼』这个字是取自鍊金术的。」
「鍊金术就是那个能够创造出黄金的玩意?中世纪欧洲的那个。」
「创造黄金是鍊金术师们用来表达自己的研究的比喻。他们的目的主要是探究真理、在烧瓶中再现奇蹟……」
以下省略,说明足足长达一小时。那个时候,他不禁钦佩兄长为自己取了个好名字,但是之后仔细想想,厉害的是鍊金术而不是炼这个名字。
总而言之,他们只是想取个少见的名字吧。
不过他并没有觉得这不好,也没有讨厌自己的名字。
月姐和真昼哥有在担心自己的吧。他恍恍惚惚地思考着这样的事。他只在桌上留下『我去做下工作』这样一句留言就跑出去了,所以他们是不可能不担心的。
算了,再怎么烦恼也是没用的。
他哟地喊了一声,将这样那样的事情全都从脑中驱散,重新开始工作。
炼现在在神户市军所属大型输送舰『樱花』的舰内,这艘船在旧俄罗斯地区以一万五千公里的平均时速在飞行,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昨夜很晚的时候,他趁着搬运资材的空隙潜入了这艘船,到现在已经快有十二小时了。
炼在这段期间并不只是呆坐在那里而已。排气管的墙面裂开了一部分使得电缆露了出来,顺着有机软线延伸到炼的脖颈附近。以生物细胞为基础製造的软线在脖颈附近钻入皮肤,和I-Brain在分子程度下融合。
I-Brain即『INFORMATIONALBRAIN』。存在于大脑的额中沟附近的这个器官是大脑生理学和遗传学的结晶,人类创造出来的最棒的生物计算机。演算速度虽然每个人都有所差距,不过通常都能达到十万比特级别量子CPU的数百、数千万倍。
(从零号到十的二十二次方减一号全部清除。控制了全系统)
「成功了!」
表示成功佔领『樱花』的信息从的大脑内侧浮现出来。
向他人说明I-Brain的感觉是很困难的。不是和通常的显示器一样画面是位于眼前的,也不是像二十一世纪终期所做的那样,将五感全都託付给机器,投入网路的世界中去。
肉体的感觉全部留在自己这边,同时额头的内侧有另一个自己,那不是『这边』而是在『那边』感受到的另一个肉体,就是这样奇妙的二重感觉。说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看到的白日梦可能比较好理解吧。
那边的炼的周围浮着无数的窗口,里面高速流淌着文字列。如果想做的话,可以在脑中构筑出更加真实的、和现实世界几乎没区别的虚拟现实,但是那只会给I-Brain增添负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至少在作战中是使用这个最朴素最落后的画面的。
没错,现在是在作战中。
『二月十三日下午二点三十分,在旧俄罗斯上空,东经八十五度北纬五十度高度一万米的地方,柏林市军将交给神户市军某个实验的样本』
将那样本夺取过来就是委託的内容。样本只需要回收被称作『四号』的那一个,绝对不要去碰其他样本。并且在一周后委託人那边的特工前来接触之前,要将那样本保护好。
不知道委託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拿到手的东西是什么,会接受这个一般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奇妙的委託,说到底还是被报酬给吸引了。
CITY马萨诸塞州的市民ID三人份。
世界上仅有七个的CITY因为它们的封闭性而进行着严格的人口调整,是不接受外部的移居者的。CITY的人口是绝对不会比在大战的混乱期有幸住在CITY里的人口有所增加的。
不管有多少炼所住的城区使用的盗版纸币或者世界上流通的信用纸币都绝对无法入手的护照,三人份。
不论怎样都要想办法成功。
脑内时钟告知现在是『二点三十分』。时间到了。
结束自己脑内启动的通常的黑客程序,展开压缩保存在I-Brain的记忆领域的特殊程序。
(打开文件夹『恶魔』。虚拟精神体操控程序『图灵』启动)
「作战、开始。」
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平淡地低语的炼朝几乎已经处于自己的支配下的输送舰『樱花』的主系统发送了一连串的命令。
听到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夹杂着惊叫声的叫喊,佑一握紧了拳头。
「把西格弗里德的情况调出来。」
「哈?」驾驶员露出诧异的表情,「但、但是,在这个距离下摄像机的解析度……」
「不够的部分由我来演算。」他抽取有机软线,让I-Brain连接到画像处理系统,「开始吧。」
驾驶员点了点头,重新转向控制台。隔了数秒钟,辅助显示器的影像切换到船外摄像机的视点了。
驾驶员「吓」的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儘是噪点的不鲜明的画像也足以传达事态的异样了。
监视器左侧的红色船影是柏林CITY防御局所属空中战舰『西格弗里德』。
全场五百米的威容映照在暗色的天空中。
那没什么。
但问题是佔据影像右半边的白色物体。中央部分和西格弗里德几乎同等大小。看上去像是变形了的输送舰一般。
从那里生出了无数除了触手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词语可以用来形容的物体。
每个粗达一米左右的那些触手,有的有着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獠牙的怪物的头部,有的顶端长着巨大的人类的手脚,有的则像植物的蔓藤一样途中分出无数的枝节来,那些全都在蜿蜒起伏地蠕动着。
那些触手接连缠住西格弗里德,彼此连接形成巨大的网,开始将红船拉向自己这边。
「GhostHack吗。」佑一死死地盯着监视器上的怪物。
「……哈?」驾驶员茫然地转过头来,「Ghost……Hack?」
「是通过输送虚拟精神体让非生物生物化的能力。」他一边快速说明,一边敲打通信机的开关,「情报构造的维持恐怕是利用了『樱花』的主系统本身。这是大战中魔法士经常会用的手段。」
驾驶员精神恍惚地反覆念着魔法士,但是佑一根本没空理他。
「……本部吗?我是黑沢少佐。西格弗里德受到攻击……不是的,那个通信是假的……是的,马上做好对魔法士战的準备。还有,把准将叫过来。」
过了一会监视器上就出现了身为佑一的直属上司的满脸鬍子的小个子男人。
『……少佐吗!怎么回事?我们这边没有接到这样的联络。』
「电波被扰乱了。恐怕是在乌克兰的中转基地的时候。同时资料库的电磁波地图也被篡改了,才使得我们发觉晚了。是个下了相当多工夫的对手。」
『……我们这边也确认了……最终还是你最正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