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癖好。这种癖好具有一种相互矛盾的倾向。
想要创造出极其错综複杂的麻烦东西的冲动,和想要把一切都拆得七零八落化为乌有的冲动相互交织在一起,以同样的比重存在着。
而且,他还意识到自己也在非常冰冷地观察着自己的这种冲动。
他的这一本性让他选择了一种孤身一人工作的职业,但是对他来说却无所谓,并不在意。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物,甚至连「生活在其中的自己的处境」也不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不愿意与这个世界扯上关係的旁观者,但是对涉足世间这种事比谁都要恼火,比谁都漠不关心的人也是他。
他并没有一个正规的工作,再加上他身上那种危险的气息,也有几名女性爱上了他,但是他最终也没能和其中任何一个人长久地交往下去。
兴趣没能得以持续下去。
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没有抱持任何想法,毫不在意,所以有的时候,他会以一种直率而又可怕的态度对别人说话,但是下一个瞬间就会让对方彻底陷入完全的冷漠与无视当中,没有女人能够忍受他的这种性格。哪怕是男人也受不了。所以他也没有朋友。
只是——在他内心的某个地方,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这些东西让莫比乌斯的眼神中产生了某种特徵。
那就是,虽然他的眼睛并没有游移不定的习惯,但是视线总是在微妙地移动。
他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感觉在谨慎地、小心翼翼地朝四面八方不停地张望。
现在,莫比乌斯又要回到那座山里了。
在里面体验了奇妙的时间断绝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应该完全没有想过要再去一趟那座山里——
即使到了现在,他偶尔也会回头看。
为什么要回头呢,直到现在他仍然还是不明白。
果然是有谁站在那里吗?
是有谁一直在跟蹤他一直追到了这个地方吗?
1.
绮和苍衣站在公交车站,在等车来的时候,旁边站了一个男人。
「呀,你们也是搭这班车吗?」
他用过分亲昵的语气跟他们打着招呼。
搭话的这个人的年龄感觉在二十后半到三十齣头之间,是个瘦削细长的男人。他的脸颊和下巴上长满了邋遢的胡茬。没怎么梳理过的天然卷头髮向四面八方像野草一样随意自然地生长着。但是他身上却穿着西装,还系着领带。而且脖子上挂着一个照相机。
「欸欸——」
绮略带戒备地点了点头,这个男人说着,
「这是我的身份——」
并递出了一张名片。名片上面写着,
「摄影记者长谷部京辅」。
「啊——」
绮含糊其辞地回答后,这个叫长谷部的男人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知道一年前发生的事件吗?」
「什么事件?」
「你不知道吗?嘛,只不过发生的地方离这里有点儿远——你知道县立深阳学园吗?在那所学校所在的山附近,有人目击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有一道光射向了天空,附近发生了无线电波干扰。我记得当时应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不,我不知道。」
一年前的绮,说实话处于一种好像与外界隔绝了联繫的精神状态。既没可能浏览什么新闻,对于别人的流言蜚语也不感兴趣。虽然最近倒没有这样,但是这样的轰动话题似乎在被其他热点事件代替后,反正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吧。
「哎呀哎呀,可是啊,也有人在讨论那个现象是不是其实具有某种规律性呢——你知道吗?这辆巴士穿过的山,和之前发生奇怪事件的那座山,是在纬度上呢、还是在经度上呢,也有可能是在海拔上,总之两座山之间存在着共同的因素。而且事件正好发生在去年这个时候。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小期待?」
长谷部用非常兴奋的语气向绮攀谈起来,但是绮并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家伙是什么超自然现象研究员吗?——说实话,绮已经对他感到相当厌烦了。
「那个,我们并不是特意来这座山的——」
于是,长谷部迅速恢複了严肃的神情,以平静的语气问道,
「有块地方被称为『牙之痕』——这你知道吗?」
绮摇了摇头。然后长谷部把目光转向了她身边仍在低着头的苍衣。
「——那边那位呢?他知道吗?」
「啊啊?」
苍衣还没有恢複平静。他用异常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长谷部,
「这种事谁知道啊!你吵死了,别跟我说话。」
被这么一说,长谷部看起来很夸张做作地缩了缩肩,说道,「哇哦,好可怕。」
接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说道,
「原来如此,不知道啊——」
语气像是在确认一般。
与此同时,一辆公共汽车驶到了他们面前。
因为是一大清早,所以没有什么乘客。从这里上车的也只有他们三个人,车内也仅有一个人。
绮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个乘客,稍稍吃了一惊。
因为那个人看向了绮这边,所以两人便四目相对了。而且奇怪的是他的眼神显得非常笔直,好像在注视一个熟人——
(欸,呃……)
但是,那个乘客仅仅是稍微动了一下眼球,并不需要扭转脸,就将视线从绮身上移开了。接着,视线同样转向她身后的苍衣和长谷部,但旋即又马上移开。
那双眼睛的运动没有丝毫的停滞,视线的移动简直犹如正在用照相机进行追焦拍摄(panning)一样。
<small>(译注:追焦(panning)是一种常用的平移运镜的拍摄手法。指通过调整快门、光圈、焦距等参数,并跟随拍摄主体的运动方向,水平移动镜头,使得运动中的拍摄主体在照片画面中呈现静止的状态,而背景却呈现出高速运动的模糊感和流动感。有时也称为摇镜、摆镜、Pan镜,等等。)</small>
虽然要说奇怪也很奇怪,但是就像刚才的绮所遇到的那样,除非和那名乘客的视线恰好从正面接触到了,否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种奇异的目光。
「————」
那个乘客的侧脸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给人一种冷静沉稳的气质。
(……这个人真古怪。)
绮蓦地想到,莫非是出于职业的关係,那个人才养成了观察周围的人的习惯?
突然间,那个男人扭回头看了看。从绮的视角来看,后座上并没有坐着什么人,所以她也不明白那个男人究竟想看什么。或许他根据绮的视线以为绮正在看向自己的后方——这时绮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看。
「喂,怎么了吗?」
长谷部提醒了她一下,绮慌忙把车费放入收费机里面,然后走进了车厢。苍衣和长谷部也紧随其后上了车。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公共汽车照常发车,朝山路的方向驶去。
绮和苍衣各自坐在不同的座位上。虽然并没有特别留意,但绮坐在了最前面一排的座位上。而苍衣坐入了绮后面第二排的座位。
而长谷部走进了两个人之间的那个空座位。但是他并没有坐下来,而是把大公文包放在了座椅上,自己仍然毫不客气地直勾勾地盯视着绮和苍衣。
「你们是学生吗?」
苍衣连头都没有回,只是微微侧过脸,非常敷衍地回了一句,
「嗯,不过是职业学校的——」
长谷部泽开玩笑似的说道,
「那你们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但你们看起来像是在私奔。」
因为刚刚才被末真捉弄过,所以绮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如果是朋友的话还好,但是她可不想被刚见面的人说这种话。
「并没有这种事情,是因为学校的事务。」
绮没有看向长谷部,连视线都没挪动一下,只是有点强硬地回应了他。对于绮的拒绝,长谷部丝毫没有表现出气馁,反而对苍衣嬉皮笑脸地说道,
「男朋友也不容易啊。是个很可怕的女孩子吧?」
「…………」
但是苍衣这边低垂着脑袋,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对长谷部不理不睬。
「对了,你们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物?」
长谷部又向两个人提出了问题,也许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关係,估计每一个他遇到的人都被他询问过。
「…………」
苍衣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
就在刚才,他恰好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是——什么情况来着?)
他想要回想起来,只留下来了模糊的记忆,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人后脊背发凉,不寒而慄。
(那种东西从来就没见过——难不成,这就是统合机构费尽心机想要搜寻到的MPLS之类的家伙吗?——还是说——)
苍衣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反应,浑身筛糠似地颤抖起来。
(不会吧——那就是……?)
由于太过于出乎意料,以至于苍衣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不过仔细一想,也许那个家伙并不总会一直都戴着那顶黑帽子吧……
(不、不……但是)
不安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停不下来。
该怎么办?
现在立刻回去寻找那个家伙吗?
如果去询问那个家伙是不是你杀死了来生真希子,要是对方回答说「是的呀」的话——该如何是好?
「…………」
苍衣缄默不语,一言不发,但公交车还是平稳、顺利地驶上了山路。
「哎呀哎呀——这位男朋友好像正在紧张别的什么事情吶?」
对于没有给出答覆的苍衣,长谷部显得很惊讶。然后他再次转向绮,对她问道,
「你呢?你知道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物吗?」
「…………」
绮在思索,是不是应该明确告诉这个人不要再跟她说话了。面对重要的课题,她也非常紧张。说实话,这种狎昵轻浮的态度弄得她相当烦闷。
「那个——」
绮的话还没说完,就又被长谷部的话给打断了。
「比如说——对,比如说像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因为这件事而与全世界为敌的——那种存在。」
从他那轻薄的笑容里似乎看不出有什么隐情。
但是,他的这句话却让绮不禁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没错,这样的话她就明白了。
有一个名叫飞鸟井仁的男人。
<small>(译注:飞鸟井仁是最初于不吉波普系列第二、三卷《归来的不吉波普——VS幻想者》中以反派登场的主要角色。具有强大的洗脑和操纵人心的能力,在这两卷中继承了水乃星透子的意识,以幻想者的身份行动并与不吉波普对峙。在之后的故事线中,他与第七卷《消失的不吉波普——辣薄荷的魔术师(ブギーポップ・ミッシング ペパーミントの魔术师)》中的主角轨川十助结识并成为好友,然后还与雾间凪、高代亨(于不吉波普系列第八卷初登场)等人合作活动,隶属于MPLS互助组织「提案者」。他后来在不吉波普系列两部重要的外传作品《比特的试炼(ビートのディシプリン)》和《瓦尔普吉斯的悔恨》中都有登场。)</small>
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曾说过,能在她的胸口看到「小小的,但却完美的花朵」。
(世界之敌——没错,那个人也……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想利用她达成自己野心的那个男人,现在变成了凪的伙伴,所以不会对她造成危险。不过从那以后他们倒是再也没有见过面——据凪说,
「嘛,这个问题在于你是怎么想的。虽然你不原谅他也没关係,但是也请你不要太过记仇,别太沉湎于怨恨里,你和仁之间的恩怨差不多也就是这种程度罢了。对方好像已经失去了利用你捣鼓什么事情的能力了。只是取而代之的是,他似乎在别的方面正发生觉醒——。」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但是对绮来说,虽然那个男人让她吃了那么大的苦头,经受了那么惨痛的遭遇,但是这种感受已经很淡薄了,所以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胸前的「小花」吗——?)
一想到这里,绮的心情就很複杂。自己本身一无所有,这是绮发自内心的真实心境。至今为止,她仍然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当下的所有幸福都归功于身边像凪、末真,还有正树这样的怀瑾握瑜、佼佼不凡之人,而她自己对这些人却起不到任何帮助。
这些话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如果跟大家说了这些话,他们恐怕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