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常常在组装炸弹的过程当中,心不在焉地思考自己的内心里是否也存在像眼前的这根引信一样,一经点火就会爆炸的引爆器。
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这种东西。任何事物都不曾让他内心出现剧烈波动,他看待什么东西都无动于衷——不过凡是看见他以极度专注的状态製造炸弹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发问道,
「你的能量是从哪里来的?」
这种能够连续数天不眠不休,直面危险品的化学反应,丝毫不放过哪怕一丁点微小的反应,无休无止地不停製造炸弹的冷静精神,在旁人看来确实不可理喻,也难怪他会被认为神经太粗线条了,但是莫比乌斯本人只是回道,
「不——也没什么。」
他甚至都不明白对方在问什么。集中注意力是否会产生痛苦,抑或是否会积攒压力,这些对他而言根本都不构成问题。这是为何呢?——因为,实际上,他比任何人思考得都要更全面更深入。说到底,其他人都只认为莫比乌斯是一个炸弹客,他製造的炸弹方便、优秀、而且无法拆除。
他专注力的源泉究竟来自哪里?
他在製造炸弹的时候,满脑子想的全是如果这样做的话炸弹会被拆解——他的底牌会被看穿之类的事情。所以他会想方设法以防有人看穿他的底牌,或者即使造弹手法被看穿了也不会构成问题。
不可让人了解自己的真实意图——正因为他对此不抱有任何疑虑,所以他才成为了一名如此优秀的炸弹专家。虽然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能理解自己的内心,但是他却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呢?
就像在探寻答案一般,他平淡地日以继夜地不停做着换做常人恐怕一天之内就会脑汁绞尽、寝食俱废的工作。然后就在工作的过程中,他的手偶尔会突然一瞬间停顿下来。
就在他疲劳不堪、注意力涣散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忽然从他的脑海里掠过。他内心里会有一种——儘管离自己遥不可及,但彷彿伸手就能触及到——的感觉。
对他来说,只有在製造炸弹的时候才能碰到这种事,而且也不是随时都能碰见。
而且,不管是什么情况,这都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他以为他捕捉到了那种感觉,但立刻却又杳无痕迹。
1.
「——什么啊,那是……?」
在山脚边,独自一人被留下来的警察茫然地抬头望着灰色的山峰。
那东西像雾,又像云——旋转成漩涡状。
灰色呈现不均匀的斑驳状,像螺旋一般蜿蜒盘旋着。但是因为没有间隔,所以如果被人问到它是如何运动的话,感觉也无从回答。即使以为找到了它运动流向的起点,但是片刻之后,就马上迷失在了一整片的茫茫灰色之中。
从刚才开始,他就好几次试图呼叫支援,但是不知为何,自从那个叫雨宫的女人走进去之后,就无法通讯了。手机也打不通。附近的信号似乎无法传到外界。
「呜……」
附近有着已经变成木乃伊的尸体,以及被红锈所包裹的警车残骸,虽然他希望儘快有人能赶过来,或者很想自己离开这片地方,但是又不能逃避警察被赋予的义务,他浑身汗水直淌,一个人在那瑟瑟发抖。
然后——从道路的正前方,他看见一辆摩托车驶了过来。如果是一辆白色警用摩托车的话,那该有多高兴啊,但非常遗憾的是来的是一辆普通人驾驶的摩托车。
<small>(译注:日本的警用摩托车都是统一白色涂装。)</small>
他条件反射似的採取了行动。他从乘坐的警车上下来,命令那辆摩托车停下来。
对方非常爽快地把摩托车停在了路肩,然后摘下了头盔。是一名年轻的女子。
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他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这里目前禁止进入,请立即返回。」
儘管那个身着黑色革制连体服、骑着摩托车的人是一名女性,却以男人的语气问道,
「出什么事了?」
「目前正在进行调查,雾太浓了,路况很危险,请马上回去。」
「那边的汽车残骸——它躺在那里有多久了?」
这名女子自然而然地向警察问道。从这名女性的位置来看,应该是看不到待在阴影里的乾尸化的尸体,但他还是被这个问题问得心急如焚。他不知道这件事被外人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但是他作为一名警察,他下意识地避免做出会引起普通市民不安的言行。
「行了,赶紧回去吧。」
他语气慌慌张张地强调道。这名女性毫不犹豫地又带上了头盔,沿着来时的路逆行而去。
那名女子离开以后,他不禁想道,「我要是拜託那个女人去附近的警察署呼叫支援就好了——」但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了,反正他也不是很有把握。
——而摩托车上的女性,雾间凪自己也陷入了沉思,思索着应该怎么办。
摩托车很快驶进了另一条道路,再次回到了灰色山峰的交界处,但是她有些犹豫,是否应该继续进入那辆问题公共汽车本该经过的路线。
(绮依然还在里面吗——?)
从凪的立场来看,她是因为收到爆炸事故的消息而急忙赶了过来,只是和绮没有联繫上而已,所以她也有可能和这件事毫无关係。但是,她凭直觉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绮恐怕也被捲入了这件事里,而且她的同班男同学苍衣秋良应该也和她在一起。
(但是关于苍衣这家伙的信息非常少——虽然没有他过去的被捕记录,但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太对劲。)
<small>(译注:此处「被捕记录」对应的原文是「补导歴」,因为日本未成年人在违法犯罪被逮捕之后,要接受警察的辅导、矫正教育。)</small>
虽然她对这一点也很在意,但是不管怎样,凪丝毫没有就这么袖手旁观,任凭事态发展的意思。
(首先,要是能去绮那里就好了,但是——)
凪驾驶着越野摩托车直接闯入了没有道路的灰色山中。
2.
他们在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现在已经没有下山之类的具体方向了,他们只是在充满着树林、草丛、土地和泥巴的世界里彷徨着。
「——哈、哈——」
绮的呼吸已经相当剧烈急促了。
她已经没有再牵着Brick的手了,而是让他一直跟在身后。很早之前她摔跤的时候,她和Brick一起向前扑倒在了地上,自那以后,她就把一根鬆紧带绑在自己的腰上,让他握着。
苍衣依旧在前方不断快速前进着。现在的路线是他选择的,但是绮不知道他的选择标準是什么。
(虽说是要寻找——什么东西——但是是什么来着——?)
她因为疲劳而感到头晕目眩,不能很好地思考事情。而且她还不知道的是,在手臂被切断一次后,她失去了相当多的血液,体力也下降了。虽然她的手臂被连接起来了,但还没有得到血液的补充,所以她一直处于慢性贫血的状态。
因此,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走在这样的地方,逻辑的前后关係变得模糊不清。
(呃——)
绮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想起自己以前也曾是这个样子。是的,那正是她还被Spooky E操纵,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时候。
(或者更确切地说——甚至连我是什么,我都完全没有想过——那个时候。)
那时候的事,连记忆都模糊了。她只有零星的印象,像是被粗暴对待的触感、突然出现的呕吐感、遭到殴打后口中的血味漂浮在自己的脑海里,但没有形成完整的记忆。
没错——这是在遇见正树之前的事情,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回忆。
能够被称之为回忆的,只有和正树见面之后的事情。
在Spooky E的命令下,她也利用过他。
还对他做了一些非常过分的事情。
她也曾做好了不被原谅的心理準备。
这些对她来说是非常非常痛苦的记忆。
(但是——应该不会忘记吧。)
她无法想像这些记忆会逐渐消逝。如果失去了记忆,她又会回到那个空壳一般彷彿丢了魂似的生活当中。无论有没有Spooky E这个人,都和这一点没有关係。
(——我)
如果自问现在的她是什么人,她估计会回答「身边的大伙儿」吧。周围的每个人都在支持着她。大家都在保护着本人只是空空如也的她——所以,
(所以——现在——)
她的双腿又不听使唤了,滑倒在了泥地里,肩膀着地摔在了地面上。刚开始跌倒的时候,还能用手把身体支撑住,但是摔倒了多次之后,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使得上劲儿了。当周围出现尖锐锋利的东西的时候,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四肢着地匍匐着,所以现在就这样摔倒了但是也不会受伤。奇怪的是,她已经习惯了摔跤,甚至在踉踉跄跄、趔趔趄趄之前自己就会主动摔倒在地上。
泥浆溅到了他的脸上。
可是她连擦都没有擦,就再次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了。苍衣一开始搭把手帮她扶起来,但后来发现她会自己主动爬起来,就不再一次又一次走回来帮她了。
(现在——我——)
绮恐怕是不会忘记的——痛苦的记忆也好,自己的罪过也好,都给自己留下了回忆。即使有一天会因此失去现在的幸福,她也不会忘记——所以,现在……
「……不要紧的。」
她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地嘟囔道。
「……没事的,所以,正树——不要紧的……」
(——她又说起来了。)
走在她前方的苍衣,对绮的喃喃自语非常在意。
也许是因为贫血引起的眩晕很严重,但这对苍衣来说是他无能为力的事,所以只能听之任之、放任不管。
(但是——是什么不要紧呢?)
话虽如此,但是她现在一点都不好,完全说不上是没事。她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而且即使稍有差池,眼下的状况也不会有叫正树的男朋友过来帮忙。她说的话也很奇怪。不是正树会来所以不要紧,而是因为不要紧所以才会叫正树,总觉得很奇怪。语法都混乱了。
(也许是她太混乱了吧——)
不过,苍衣也没有过多地追问她,只要绮还能走路,就说明她的体力还没有到极限。只要能跟上他的步伐,即便她是在跟幻觉说话也不成问题。
当他穿过灌木丛的时候,又看见一个奇怪可疑的身影伫立在远处。
(这次是女人——?)
一个衣着暴露,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像是在酒馆里工作的女人,精神恍惚地站在树林里。还是和之前一样,苍衣对这个女人完全没有印象。
就是那个炸弹。它完全是某个人内心中的形象,像超现实主义绘画一样毫无现实感。
(它是随机分布的,还是存在某种规律?——现在就算试图确认也没拥有了。)
当然,他不会再靠近那个炸弹了。为了不让绮接近,他迅速改变了前进方向。在意那个东西也没有办法。他要寻找的不是那种东西。
现在对他来说,重要的是找到这片地方的关键所在。
(没错——一定会有。就像颱风眼,就像炸弹的布线一样,一定存在着把这整个事态连接在一起的关键点。)
对他而言,对这一点现在还是不能完全确信——因为他还没能亲眼直接确认——
(见鬼——那个时候的不安感到现在还阴魂不散——那个奇怪的女高中生那张左右不对称的脸——)
——总之,根据绮给他解释的情况,当时在公交车里面和外面发生的事情,都非常地混乱,考虑到当时混乱的局面,事态应该还没有结束,正在发展的过程当中——
(应该是这么回事——但是,真地有这样的东西吗?)
虽然是他自己推导出的结论,但是自己却不怎么相信,所以这让苍衣也有些苦恼。
然而——当苍衣穿过一个灌木丛的时候,这个疑惑就烟消云散了。
他一连好几个小时带领着绮来回搜寻的这种徵兆,终于出现了。
「喂——小心点哦。」
苍衣终于开口叫住了在他身后神志不清地不停重複说着「不要紧、不要紧」的绮。
「欸——」
绮懵懵地抬起脸。
她似乎还不太明白苍衣用手指着的一个东西有什么含义。
那里有一片枯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不过是一片普通的枯叶。
面对绮诧异的目光,苍衣点了点头,说道,
「啊啊,没错。这虽然只是一片枯叶,但是和其他的落叶比较一下吧。」
与其他都快要变成黑糊糊的腐叶土的枯叶相比,这片枯叶却乾枯得特别厉害,并且变成了白色。这并不仅仅是掉落下来的叶子而已——
<small>(译注:腐叶土是由乔木及灌木的叶经真菌分解后生成的土壤。这种土壤是一般因为太干,酸性,或低氮而难以经过细菌分解。)</small>
(……啊)
绮这才意识到这片枯叶并非一般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