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小时候因为迷路而误入这座山中,在那里捡到了它,当时他把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都忘得一乾二净了。
「神隐」
这个词语在他周围的大人们之间反覆出现了好多次,他被人们执拗地反覆询问着同样的问题,但是他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另一个人是——」
只有这句话在四处流传着,但是莫比乌斯很想知道他们在谈论着什么。
「另一个人是——」
然而,被如此呼唤的名字和他以前深信不疑是自己的名字却是相同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们似乎都在用与他记忆中不同的名字来称呼他。
甚至当他照镜子的时候,他也没有自信那张映照在镜中的脸庞究竟是和以前的脸一模一样呢,还是有所不同。
而且他不禁想,如果说之前在山中因为神隐而消失的人是他的话,那么现在身处这里的自己又究竟是何人呢?总觉得出了什么严重的差错,但最后却又恰好能自圆其说,他感觉自己的命运好像变得荒诞无稽了起来。没错,就好像本想将一张细而长的纸折成一个圈,却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把纸的正反两面错误地粘合在一起,结果变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而自己不就是这个失误的结果吗?
他从山上带回来的,后来被称为Brick的东西,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了一个瓶子里,从而与外界隔绝,但它是能将他与他的那个疑问——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被一分为二——联繫起来的唯一物体。
于是,他彷彿受到了某种驱使,把他一直珍藏着的这个东西带回了阔别十多年的「爆炸中心」——然而在那里发生的,却将以一场非常凄凉的命运结局落幕。
1.
眼前,点燃被收集在一起的枯木而做成的篝火正在燃烧着,火花发出着噼里啪啦的迸溅声。
「…………」
织机绮蜷缩着身子窝在篝火前面,一副情绪非常低沉的样子。Brick依旧寸步不离地待在她的身边。
而在她的身后,耸立着一辆被竖直插入地面的公共汽车残骸。
然后在隔着篝火的另一边,苍衣秋良正在酣睡中。虽然他没有躺下,而是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但是他看起来确实睡得很香。
「为了治好背部的伤势,我需要小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的话就叫醒我——嘛,我想应该是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说罢,他在这个地方安置好休息地点之后马上就睡着了。
「————」
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只能心不在焉地发着呆。
她的身旁放着一个盛满水的容器。它是由苍衣灵巧地用四周一带的树叶和藤蔓组合起来製作而成的。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这个容器是苍衣使用他的能力「Cold Medicine」将众多叶子撕碎之后粘在了一起而製得的。而里面的水是通过倒入一个简易的过滤器而提取出来的,这个过滤器是用同样的方法製作而成的容器,并被附近的石头和砾石所填满,而且过滤器上层具有较大的石头缝隙,内部则到处都是泥巴。
「听说你是个失败作,但是你的内脏系统有先天缺陷吗?」
如此询问的苍衣,见绮摇了摇头,便乾脆利落地解释道,
「那么你喝了这水应该也不会闹肚子吧。人类即使不吃东西也能活动一周的时间,但是如果不摄取水分的话,三天内就会死亡。如果还是不放心的话,就把这个水桶挪近到火边,等加热到八十摄氏度左右,容器即将要着火烧起来为止,再喝。因为大部分微生物和细菌在这样的温度下基本都会死掉。」
他看起来彷彿是一名生存术教官。
(——这样的话,他的厨艺应该也是全校最好的吧?)
绮不经意间已经认可了他。她感觉没有这名少年做不到的事。
而——现在他已经睡着了。
他睡得相当地沉,想必他一定只身一人闯过了相当惨烈的修罗场吧?
(——但是,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当她獃獃地微微歪着头,看着苍衣低着头的姿态时,不知什么时候,她身旁的Brick也歪着脑袋,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绮温柔地抚摸着Brick的脑袋。
「你又是——什么人呢……?」
为了不吵醒苍衣,她小声地喃喃道。
当绮凝视着Brick的时候,Brick也只是以同样的方式与她对视着,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感情。
儘管如此,不过绮从第一次发现这个孩子开始,就有一种奇特的共鸣感。
这个孩子根本就不认识自己。他不曾了解过自己的内心世界。这和遇到正树之前的绮一样,那时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内心会有现在这样鲜活柔软的情感。令她简直不敢相信的是,只要挂念着他人内心就会感到温暖。她感觉到——那个时候的自己有着一双与这个孩子非常相似的眼睛。
(但是——苍衣君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孩子呢?)
她的视线又移向了苍衣。他的肩膀会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微微地晃动,这个样子看起来毫无防备。
然后——在他睡眠时的一次呼吸间隙中,吐出了一句小小的梦话。
虽然只有一句话,而且也含糊不清,但是他确实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吉波普……」
听到这句话,绮忍不住站起身来。
(——欸……?)
绮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偏偏提到这个名字。他对独特复仇行为的过度执着已超出了绮想像力的极限。
然而——当绮体会到苍衣这个人越发深不可测的时候,她本在逐渐消释的紧张情绪又变得更加强烈了。
自己被捲入的事态非常错综複杂、千头万绪,随之而来的紧迫感向绮更加强烈地袭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用左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右肩。而她的右手正握着Brick的手。
然后,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是她的嘴里又嘟嘟哝哝地来回说着那句话,
「——不要紧,没事的,所以,正树……」
(……不要再说了!)
当然,苍衣现在只是在装睡而已,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已经被自己刚才的呓语给惊醒了。这种紧张兮兮的神经质连他自己都已经感到了腻烦,但正因为生性如此,所以他也毫无办法。
(不过,我到底说了什么——?)
因为是梦呓,所以也没法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从绮已经彻底戒备起来的样子来看,他一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混话。像是什么砍了脑袋血立马流出来,诸如此类的话。
嘛,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对绮隐瞒自己是怪物的事情了,所以也无所谓了。
但是,绮真地确实理解了他在睡前说明的种种事态吗?因为思维跳跃跨度太大了,所以能明白的也非常不彻底,只能半信半疑。
首先,他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找到这辆朽烂的公交车。
「这是因为你看见了这辆公交车与我们所乘坐的那辆公交车擦身而过。虽然我没能确认这一点。」
「欸?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到的就是这东西,对吧?」
「嗯、嗯。我想应该是这样——」
「也就是说,这东西肯定会再一次回到我们被带入这个来历不明的『牙之痕』的那个时间点。」
「欸、哎?」
绮扑闪扑闪地眨巴着眼睛,一脸困惑。但是苍衣并不打算特意平息绮的这种混乱情绪,而是继续往下解释,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有一种说法是世间万物具有各自特有的时间流动。而且在这个空间里,时间的流逝确实因为各种各样的东西而被打散,变得四分五裂——像是什么树木突然枯死,公交车变得破败不堪之类的——而且,大概这同样也是我们无论怎么往山下走,却始终没能抵达山脚的原因吧。」
「为什么?」
「我们恐怕很快就到达了山脚下吧。只是——那个地方没有车站,没有道路,没有人烟,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铺垫,苍衣直截了当地做出了自己也没有自信的断言。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对话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哈?」
绮张大着嘴巴愣住了。
「不知道这里是未来还是过去,总之,我们来到的是不同的时代。也许不仅仅是时间不同,可能其他的东西也全都不一样,但是对这些差异我们应该也无从知晓。总而言之,不管怎么想,我们走了足够远的距离却仍然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一事实已经清楚地表明,照这样下去,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回到之前的世界。」
「…………」
绮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似乎无法理解苍衣在说什么。这是当然的。因为说这话的苍衣也没有把握自己的理论言之有据,可以在逻辑上站得住脚。
「无论如何,你所看到的那辆『擦身而过的公交车』就是唯一连接着对面与这边的点。所以不管怎样,我们要以找到这辆公交车为优先事项,而不是下山。」
「……呃」
绮似乎在试图拚命地思考,却不知道该从何入手,最后只好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苍衣君,那个——你有见到过这辆公汽吗?」
「没看到过。但是在我的认知中没有判断依据,所以我只能相信你的话。我们必须想办法坐上这辆公交车,回到把我们送来这个世界的那个地方。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公交车可以让我们回去,因为它多半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所以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搭上这辆公交车——说到这里,那辆擦身而过的公交车上装有轮胎吗?」
眼前的残骸上已经没有轮胎了。
「没——没看见。不过我觉得它是以非常快的速度经过我们身边的——欸?」
绮给出了令人困惑的答覆,却并不明白自己被问及的内容。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当作已经发生的事来询问,结果先于前提发生,这从常识上来讲是不可能的。
「那样的话,我们有必要给这辆车装上木橇了。因为是下坡路,所以一定会滑下去的吧?」
「可、可是——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做才能把公汽带回原处,在那里和之前的那辆公汽擦身而过呢?会是什么样的方法呢?
但是自此之后,苍衣不再解释自己的想法了,而是说,
「嘛,不管怎么说——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说着,他就一个人提前进入了梦乡。他倒不是故意装腔作势,而是他现在的身体确实需要休息,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如果再给原本就担惊受怕的绮增加更多负担的话,她可能会精神崩溃。因为他所设想的逃脱方法,无论怎么看都是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
(但是除此以外,以我们目前现有的材料,似乎也没有其他可行的方法……)
苍衣继续装睡着,在内心里叹了口气。
在篝火的另一边,绮微微地颤抖着,喃喃自语地嘟哝着,
「……没事的,所以,正树——」
她一直在重複说着同样的话。「真是不嫌烦啊。」——苍衣带着些许恶意听着这些话语。
然而——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虽然绮一直在像胡言论语一般反覆念叨着这些话,但是其中——却连一句牢骚都没有听到。
什么「救救我」啦、「好孤单」啦,之类的——这种话完全未曾说过。
她不可能不难受。
她不可能不痛苦。
她不可能不想见到温柔的他——但是,
(这个女人……难道说,一直都……?)
是的,这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与自己有关的话。
她无论何时,说的总是关于那个人的事。
苍衣不知道她和那个人是什么关係。但是,他偷听到了他们在电话里谈论关于今天的事情,于是不禁想到,这恐怕是忙碌的两个人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次通话吧。
他们最后连一句珍重告别的话都没讲,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近期就要见面的两个人,没有必要说这种话。
所以,如果绮在这里倒下了,那个人一定会陷入无比痛苦的境地当中吧。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就这样消失不见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绮害怕的是这件事吗?
(这个女人——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帮助那个人;比起自己正陷入危机中的当下,更想挽救关係尚暧昧不明的男朋友的未来——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忍耐着这一切的吗……?)
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我绝对不会让你遭遇这样的事情。
从这里出来以后,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所以不要紧——在这期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没事的——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
苍衣忽然想起来有人说过类似的话。就像口头禅一样,她也经常对他说,「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是否如愿以偿地实现了,对早已死去的她来说已经无从确证了,而就这样被撇下的苍衣也确实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既不能对她抱怨半句,也不能向她表达感谢。
「……不要紧,没事的——」
绮正在拚命地压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苍衣突然觉得自己假装睡着的样子显得太傻了,便睁开眼睛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绮吓了一大跳,看着苍衣这边。
苍衣则冷冷地俯视着看了她一会儿,便迅速转过身,一个人独自朝森林的方向走去。
绮焦急地向他大声喊道,
「那、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