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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北摄战情一触即发。水面已结薄冰、地面也长出了霜柱。
普天之下人民勤奋于农,正是为了要在万物枯竭的冬季有所準备。至少得存些能度过严寒的粮食——虽然心中是这么想的,但是当草木不生的冬季情景映入眼帘时,所有人的心中都对自己是否能活着迎接下一个春天而感到不安。更别说,这是个战争的冬季。
无论是伊丹的家家户户还是城中的仓库,都储备了由箕面和甲山等地採伐而来的薪柴,但没有人知道这样究竟够不够用。织田大军几乎已将畿内征讨完毕,有如找到一片良田、旗下军势也陆续赶来这座有冈城。这场仗究竟会打多久?世间没有人能够对此下定论。
由武库吹来了落山风,那乾燥的风挥动着枯萎的茅草、摇动着松柏的树梢。风的冰冷程度能夺去老人最后生存的力量、痛彻幼子的肺腑,终究置人于死地。健壮的旅人和旅行僧拉紧了蓑衣,缩着脖子仰望那阴暗的天空,喃喃说着就要下雪啦。
风沿着猪名川一路吹去,就连那已成废城的池田城遗迹也受到寒风的侵袭。无论是为了躲避战祸而逃向山中的百姓、在空无一人的村庄里试图寻找财物的偷儿、或窸窣着打听风吹草动的织田细作,都一律平等地被冷风吹拂着。北摄土地的起伏本就不大,这让风能够毫不受阻地呼啸而过。
风吹到了有冈城,令了望台上凝神守望的士兵打了个冷颤,正煮着今天餐饭的足轻<sup>㊟</sup>们所生起的火也左右摆荡着。那风又来到面对猪名川耸立的有冈城天守,穿过矢狭间<sup>㊟</sup>与石落<sup>㊟</sup>、吹进了天守。但天守里头现在可是连冬季寒风都无法接近,充满了热气腾腾的漩涡。所谓的热——其实是怒气。
<small>注14:中世、近世时期的步兵,可依需求使用枪、弓箭、火绳枪等不同装备。</small>
<small>注15:狭间是设置于城墙或了望台墙面、用来进行防御的小洞。矢狭间为守军对外放箭的洞口。</small>
<small>注16:城楼、了望台或天守角落在建造时刻意向外伸展之处,可由该处监视下方或落石攻击攀墙的敌人。</small>
天守的一楼由于正在进行军事会议,因此聚集了城里的主要将领。霜月<sup>㊟</sup>二十五日,这天探子带来的情报,让将领们大为动摇、坐立难安。有冈城向东五里的茨木城,镇守该处的猛将中川濑兵卫,在见到织田大军兵临城下后竟然一箭未放便打开城门,除了将城池交给织田以外,他自己也表明投降。
<small>注17:旧曆(阴曆)曆法的十一月。</small>
「这、这可恶的濑兵卫!」
前排那年轻武士咬牙切齿地说着。
「一直说什么会赢、会赢的,居然立刻就投降了!光会出张嘴,根本就是天下第一的胆小鬼!」
说话的是荒木久左卫门,年纪刚过三十。他是以附近乡里为根据地的国众池田家之人,除了家世显贵以外,思虑之深远超过同龄者,因此在家中相当受到重用。这个男人平日沉稳慎重,今日却口吐暴言,然而身旁并列的诸位将领也都深表同意,纷纷高声喊着:「没错、实在是个夸张的卑鄙之人!」
村重盘腿坐在席子上,一脸睡眼惺忪、漫不经心地看着忿忿不平的众人。将领们每个都面红耳赤、眼角上吊,怒骂着中川濑兵卫背叛一事。家中之人理应感到愤慨——因为中川濑兵卫最初可是极力劝告村重进行这次谋反的人。结果他自己却连一仗都没打就投降织田,任谁都会生气。然而,村重却看见了诸将领的愤怒之下隐藏着强烈的动摇。
在中川濑兵卫背叛之前,十六日时由高山右近驻守的高槻城也已开城。高山右近的高槻城与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是用来阻止由京都涌入的织田大军所设下的双重屏障,结果竟然接连投降。当然这场仗是有胜算的,诸将领心中也明白村重心中有必胜之策。话虽如此,诸将仍担忧起接下来的战局情况,为了不让旁人看透自己的忧虑,才因此对中川濑兵卫大骂痛斥。
村重一语不发地看着将领们的脸。愤怒、不信任、胆怯……然而村重却在满座之间发现唯有一人正面露笑容。那男人或许是因为和村重对上了眼而得到助力,于是高声说了起来。
「在座诸位!中川不过是个寄骑<sup>㊟</sup>,并非我荒木家之人。这场战争本就不能倚靠中川等人,我们要仰仗的是摄津第一……不,是畿内第一战将、也就是我们主君的指挥呀!茨木城什么的,给他们就给他们吧!只要能坚守这座有冈城,我们毫无疑问会获胜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small>注18:从属于大名或有力将领的下级武士。</small>
此人是中西新八郎,年纪尚未满三十、是个剽悍的武士,在家中还算是新人。
听见新八郎的大话,马上便有人应声。
「没错、没错!新八郎你呀,虽然是个晚辈但说得很好!说到底中川不过是个遇弱则强、遇强则畏的蛮勇武人。早该明白他会支撑不下去了。」
这位年过四十、身躯庞大的将领,名为野村丹后。由于他迎娶了村重之妹,因此也算一门<sup>㊟</sup>之人,城池南边那鹎冢砦便是交由他守着。丹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small>注19:同一家族体系之人。</small>
「想来大人早已看穿了这点,吾等自然不必如此惊慌,大人您说是吗?」
诸位将领一起将视线转向村重。冬日的阳光射进了寂静的天守广间。
村重缓缓开了口。
「丹后说得没错,中川濑兵卫并非吾家之人。将可疑之人置于前线,原本就是战争的习惯。茨木城陷落不过就是到那里为止的事罢了,要是叛变发生在有冈城内可就真要吃上败仗了。所以我没让他进有冈城,就留在茨木城。」
要是将可能背叛之人置于后方,一旦遭到叛变就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局面。若是放在前线,就算对方反叛了,也还是能继续作战。听闻这个道理,诸将不免欢欣鼓舞。
「噢,不愧是大人!」
「您早已看透濑兵卫等人那点小心思吗!」
「果然深谋远虑,令人佩服!」
村重稍稍挥了挥手,会议现场立即寂静如死水。
「不过那中川濑兵卫竟然会不战而降,实在是令人有些意外哪。我与他往来甚久,或许濑兵卫是老了,这时机比我预料的还要早,想来他也变得懦弱啦。」
诸将领认真聆听着村重的话语。他的声音中回蕩着嘲笑与寂寞,这是要让听者明白戏谑之意、以及时光流转世间变化的沧海桑田。
——只有一个人根本不相信这些话,就是村重自己。
中川濑兵卫并非什么懦弱之人、也不是丹后说的那种蛮勇武人,放眼过往乃至现今,他都是个无人能比的猛将,村重很明白这点。
村重能够重振荒木家、一直到成为北摄一带的霸主,大多靠了这位既是亲戚、也是年轻时代起的朋友濑兵卫之武勇。但是相对于村重高升至摄津守一职,濑兵卫虽得到一城,却也不过仍是隶属村重的寄骑。要是得一辈子活在村重的阴影之下,还不如到织田家去挥舞长枪一展身手——濑兵卫或许会有这种想法吧?村重思忖着。听到茨木城开城的消息,村重几乎就要笑出来,没想到濑兵卫这男人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当然村重是打从心底希望濑兵卫能够一直在自己的麾下作战,虽然他在茨木那种小城恐怕无法抵挡织田的大军,但原本想着他至少能够浑身浴血、力战到最后一刻,然后说笑似地说着「哎呀输啦输啦、织田也不简单呢」,却还是让他们始终无法来到这有冈城。还想着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就要去迎接濑兵卫。虽然说乱世习俗中就算是歃血结的义也算不了什么,但村重并非无情之人。
不过村重并不会把这些心里话给说出口,对于他来说,军事会议并不是用来表达自己内心话的地方。
「果然大人见识万中无一错哪!」
中西新八郎说完便呵呵一笑。
由狭间望出去,那天空被低沉的云层给覆盖着。
2
才刚进入师走<sup>㊟</sup>,雪花便纷纷落下,凄然消失在猪名川上。
<small>注20:旧曆(阴曆)曆法的十二月。</small>
有冈城是建在猪名川西岸、伊丹之地的城池。其东边为一片荒凉沼泽,由京都前来有冈城之人,总是能隔着那萧条的芦苇原看见高耸的天守。
城池南边越过大和田便是大坂、北边过了池田后可达丹波天险,西方则是通往播磨的道路。如今大坂战火连天,伊丹可说是从京都通往西国独一无二的要冲。
村重在天守最上层环视四周,走在街道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将视线转往下头的有冈城,那以土垒及板墙包围着城镇的结构实在令人放心。军粮及箭矢弹药等战备资源也相当充足,想来就算是织田精兵五万十万攻来,也不可能被打下。
「好啦。」
村重喃喃自语。过去那位武田信玄入道,曾说人即为城。没错,一座城池要坚固,靠的不是护城河够深、城墙够高,而是据守在城池中的将兵们都坚信城池不会陷落。
过去此城被称为伊丹城,从那时起,这座城池就以坚固闻名天下——但是对村重来说,伊丹城分明相当容易攻落。士兵怀疑将领器量、怀疑城池是否坚固,因此那时的伊丹城相当脆弱。为了不重蹈覆辙、为了使有冈城成为真正的坚城,都要仰赖将兵的士气——村重是这么想的。
楼下传来有人踩着阶梯上楼的声响,村重听这上楼脚步声仓促却又沉稳,想来应该是久左卫门吧。果不其然,探出来的是那张细瘦脸庞,而他一见村重独自一人,便压低声音喊着:「大人!」
「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有坏消息。」
「想来也是,说吧。」
久左卫门咽了咽口水、垂下了头。
「大和田城投降了。」
「什么!」
与平日不同,村重的声音里掺杂了惊讶。
村重先前的确预料到高槻城的高山右近、还有茨木城的中川濑兵卫可能投降,右近是南蛮宗<sup>㊟</sup>的虔诚信徒,从一开始便不赞同村重背离织田家;而濑兵卫原先就不是那种会捨身对荒木家竭尽忠诚之人。但是村重做梦也没想到大和田城会投降。
<small>注21:江户初期由葡萄牙、西班牙传教士传入的基督信仰。</small>
在紧急召开的军事会议上,诸将听说大和田开城,也纷纷忘了要生气或者轻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可置信。
「您是说安部兄弟投降了吗?」
就连那刚毅的中西新八郎也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其他将领则七嘴八舌、面面相觑,当中还有人认为这该不会是织田放出的谣言吧。
守卫大和田城的安部兄弟是非常虔诚的一向宗信徒,虽然村重还在织田旗下的时候,他们行为拘谨、并不会特别提到要找大坂结盟,但若是荒木要攻打本愿寺,他们可能就要重新考量站在哪一边了。他们不只在背地里、也曾当面劝导身为禅宗信徒的村重应多多念佛,而且一听到村重迎娶了与本愿寺相关之人为侧室,还高兴得手舞足蹈。虽然村重不至于受到安部兄弟的言词迷惑,但这两兄弟听说荒木家要背离织田、转投本愿寺时,可都流着泪说了一番大话。
「您终于下定决心了、您终于下定决心了呀!大坂门迹<sup>㊟</sup>那儿想必也会相当高兴。这样一来摄州大人也能够前往极乐世界了,实在是太值得庆贺啦。若是要与织田兵刃相接,还请务必让我兄弟俩担任前锋。我们必定会将佛敌信长的首级取下!」
<small>注22:门迹原先指的是开祖之人正式继承的寺院,后来也指称王宫贵族职掌、地位较高的寺院,此处指的便是凈土真宗本愿寺。</small>
而这对安部兄弟居然没有抵抗便投降了,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根据好不容易才从大和田城逃出来的使番<sup>㊟</sup>回报,决定投降的并非安部兄弟,而是儿子二右卫门。二右卫门了解父亲与叔父并不打算开城,为了算计他们而假意要与织田作战,趁着安部兄弟感到满意而鬆懈之际夺下他们的刀,将两人绑起来、送到织田那里当成人质。
<small>注23:泛指战场上负责传令、侦查工作之人,以及派遣到敌方的使者。</small>
听闻此事,村重低语呢喃。
「安部二右卫门,没想到他竟是有这等智慧之人,实在可恨。」
对于原先不可能投降的城池竟然大开城门一事不再感到惊讶以后,将领们也逐渐理解大和田被交到织田手上的意义。
大和田位处连接有冈与大坂的路上,要拯救那遭受十几二十层包围的大坂本愿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是只要大和田还在荒木手上,大坂与有冈城之间的道路就畅行无阻。要是大坂遇袭,有冈城能够发兵前去救援,反之亦然,双方都能够从织田背后发动攻击。
然而现在织田却打下了那个要害,可以再无后顾之忧地对有冈展开进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安部二右卫门的背叛。
「大人。」
久左卫门沉重地开了口。
「安部二右卫门有一子自念,以人质身分待在我们城中。」
「我知道。」
「那么请儘快决定,应该要如何处决他呢?」
久左卫门会这么问,是因为要处理掉人质有好几种方法。看是要处以磔刑,在众目睽睽下杀死他;或者是比较不那么痛苦的斩首。若是想施予人质最后一点怜悯、让对方以武士身分死去,也可以命他自尽。无论如何,杀死背叛者的人质就是乱世的因习。
然而,村重却这么说道。
「把自念带到牢里。」
听闻此言,久左卫门睁大了双眼。
「牢里?大人,您该不会要留自念活口吧?」
村重并没有回话,而会议现场陷入一阵骚动。久左卫门再次直起身子说道:
「大人,还请您再次考虑。要是放过如此狡狯之人,荒木家将被他人侮蔑是连人质都下不了手之处。其他支城也会陆续投降的。」
在座的将领们也有几位出声赞同久左卫门。
「久左卫门大人说得没错,真是对极了。还请您处决他!」
「大人,请您再次考虑!」
「那可恨的安部家人质,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在一片吵闹中,村重压低了声音。
「别吵了。」
光是这样,气魄就足以压倒所有的将领,现场立刻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村重才缓缓开口。
「二右卫门本人是一定要处以磔刑的,派目付<sup>㊟</sup>去那些比较危险的支城,就说我现在不会杀自念。久左卫门,这是命令。」
<small>注24:此指战时的监察职位,一方面记录军功赏罚、一方面监视自军或合作者是否有异常行动。</small>
久左卫门还想说点什么,却无法违抗村重的威严。
「是,照您吩咐。」
只好伏地拜领命令。
村重在一群表情困惑的将领之中,发现唯有一人连一点狐疑的神色也没有,就只是老实地看向自己。那是中西新八郎。他完全没去思考要不要杀人质的问题,脸上写着决心,只要是村重决定的事情,他都会遵守。
3
只要献出人质的人没有背叛,那么人质就是重要的客人。村重大多将人质安置在能够信赖的家臣家中,让他们住在那儿。但是安部自念身体虚弱又年幼,实在不放心寄托在别人那里,更何况村重的侧室又和一向宗信徒有关係,因此自念是住在村重的宅邸。
天守所在的本曲轮<sup>㊟</sup>又名为本丸,包含了马屋、弹药仓库、铁炮<sup>㊟</sup>仓库、以及收放三间长枪<sup>㊟</sup>的长枪仓库。而村重平日起居的宅子,就位于本曲轮东边,也可以说是整座城池的最深处。军事会议结束后,村重在久左卫门的陪伴下往宅邸走去。
<small>注25:曲轮意指基于政治或军事因素而整地而成的平面空间,以石墙、土垒、护城河等划分。本曲轮位处最核心的地带。</small>
<small>注26:藉由火药爆发来击发子弹的金属火器总称。之后也成为天文十二(1543)年传入日本的火绳枪之通称。</small>
<small>注27:长度为三间的长枪。一间为六尺(约ㄧ点八公尺),三间即为五点四公尺。</small>
「你的儿子……」
村重边走边问道。
「也叫自念吧?」
走在后头几步的久左卫门在略微嘈杂的风声中捡拾村重的话语,然后回答。
「是的。」
「二右卫门的儿子十一岁,你儿子是十三岁对吧?」
「是。」
「名字一样、年龄也相近,你不会有些怜悯吗?」
久左卫门肯定翻了个白眼。
「大人怎会口出此言?应当处决的人质就算与吾子同名,我又怎会因为这样就怜悯对方?属下也未曾听闻过这种事情。」
「说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