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间已是春天,那一头映入眼帘的箕面与武库诸山皆已染上花朵的色彩。有冈城内的梅花也开了,没多久后便凋零飞散。荒木摄津守村重身为千宗易<sup>㊟</sup>门下之人、亦被世人称为茶人,和歌什么的也是他的兴趣。虽然不至于对花卉景緻毫无兴趣,然而一见到那在远方翻飞的织田旗帜,实在也提不起任何歌咏花鸟风月的兴緻。
<small>注47:即人称茶圣的千利休,为战国至安土桃山时代的知名茶人。</small>
烟花三月初始,有一骑母衣<sup>㊟</sup>武者奔向防卫有冈城西侧的上﨟冢砦。也不晓得那人是否明白自己已被栅木缝隙间无数的弓矢铁炮给瞄準,武者高举着左手的大弓,不慌不忙地高声喊话。
<small>注48:装设于铠甲后的宽布。骑马时会被风吹得鼓起,可防御来自背后的箭矢或石头攻击,也是旗指物的一种。染上各式颜色的母衣也被视为一种荣誉,供作为精锐部队或战场传令的母衣众着装。</small>
「城中之人听着!在下乃是泷川左近将监的家臣佐治新介。此乃吾家主公之信件,还请交给摄津守大人。」
「机哩」一声,只见他拉满弓,箭矢伴随他的高喊呼啸而出,那箭準确无误地飞过了砦门。马上的武者面露得意的笑容,缰绳一拉便掉头离去。就在足轻们一脸好奇地看着插在地面上的箭矢时,此砦的守将飞奔过来。
「让开!喂,让开!」
是中西新八郎。由于先前作战有功,这座上﨟冢砦被交由他负责,现在山脇、星野等四名足轻大将都归在他的管辖之下。而新八郎也豪气地表示,就算其他砦都被攻陷,上﨟冢砦也会成为有冈城最后的盾牌,终日盛气淩人的样子。
新八郎一看,这支箭的中段绑了一封书信。即使是在战争期间,双方派遣使者往来亦是寻常之事,但刻意用放箭的形式送信,显然只是想要卖弄一下。新八郎一脸不悦。
泷川左近将监一益,乃是织田麾下一员名将,虽然不清楚他的来头,但信长还在尾张的时候,他就已经跟随在旁,武略也相当高明,为织田拿下了伊势一国。虽然以那位泷川来说,这种送信方式太胡来了,但既然说了是要给自家主君的,又不能直接丢弃。新八郎用力将箭拔出,命令身旁的随从将马牵过来。
若是从空中观察有冈城,形状就像是个中间膨胀的月亮。东端是以护城河包围天守的本曲轮,侍町<sup>㊟</sup>的规划像是以半月形围绕本曲轮,再往外则是连绵的町屋<sup>㊟</sup>,整体外侧的北边、西边和南边各设有一座砦。新八郎策马从上﨟冢砦穿越町屋、侍町后,跨越护城河进入了本曲轮。
<small>注49:侍屋敷(未从属武家的中、下阶级武士的居所)聚集的区域。</small>
<small>注50:拥有住商混合机能的一般百姓住宅。</small>
当新八郎进入本曲轮的时候,村重正在自己的宅邸里膜拜诹访大明神的挂轴。
武士这条路经常与死亡相伴,因此几乎没有武士不去寻求神佛庇佑的。请保佑我在战场上不要遭逢不幸、请保佑我别被流箭或流弹击中,几乎所有的武士都会像这样对神佛祈祷。
在膜拜的时候没有閑暇处理各种琐事,不过与战争相关的每件事情都非常重要。因此获知新八郎有急事来报,村重马上命人将新八郎带去广间。
村重在空蕩蕩的广间接见新八郎。从近侍手上接下绑在箭矢上的信件后,村重展信一瞥。
「发出这箭书的,确实说是自己是泷川家的人吗?」
「是的。」
新八郎平伏于地,双拳放在地面上。
「是泷川左近将监大人的家臣,名为佐治新介之人。」
「新介啊?记得是一益的亲信之人哪。唔,不过这封信……」
村重勉强挤出这些话之后,便一语不发。焦急的新八郎赶紧追问。
「大人,怎么了吗?」
村重缓缓地将信件折起来。
只喃喃说了句:「信长来了。」
新八郎一脸獃滞,嘴里忍不住漏出一声「啊」。如果是信长的话,去年冬天也有来,现在说他还要来,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是为了这种事情就特地飞箭传书,也难怪新八郎会讶异不已了,于是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就只有这样吗?」
村重瞥了新八郎一眼。询问寄给主君的信件中写了什么,这行径实在是过于僭越了。村重绝不允许底下的人轻视自己——一旦轻视就会招来轻蔑、轻蔑则会唤来背叛,而背叛便会使城池陷落。
当下村重从新八郎的眼中看到了怒气,看来似乎是对泷川左近竟然如此大费周章地送来这么没意义的箭书而感到愤怒。开口吐出自己的身分不该说的话,想来只是他一时疏忽了。村重决定这次就原谅新八郎。
「……不只这些。」
村重开口。
「左近说,信长要来此处鹰猎,要我随侍。」
「什么!」
新八郎的脸一口气整个转红。
「如此无礼!」
鹰猎通常是在自家领地内做的事情,信长要在北摄这里狩猎,等于是向天下宣告村重已然落败。甚至还命令村重随侍,就算是挑衅也实在太过露骨了。
「这个泷川,来头不明的下流家伙竟敢得意忘形!」
「别轻举妄动。这些无聊的小动作就别一一理会了。」
「可是大人,这太侮辱人!」
「我说别管了。就连左近将监这样的良将都得使这些小手段来着,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因为他深知无法只凭武力就攻下这有冈城吗?这么一想还挺痛快的。」
新八郎依然满面通红,却悻悻然地垂下脑袋。
「……属下并未想得那么深入。」
「好了,下去吧。左近应该也不觉得我会为了这样的书信就出城,但我想城内多半会有些心浮气躁,要用心守着。」
新八郎再次伏地后便退下。
村重刻意没嘱咐新八郎不能说出去。当天到了黄昏时分,城内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信长将来此地鹰猎的传闻。
2
在耸立于本曲轮的天守中,每天都会召开一次军事会议。
目前正在固守城池,自然也不会每天都有事情要商量。虽然名为军事会议,但事实上几乎就等同互相监视彼此有无背叛之心的场合。不过这一天却闹得喧腾不已。
「大人,放任信长那家伙的傲慢行径,可是有失武人的尊严啊!还请您务必让在下领一军去取回那泷川的头颅,就当成那封箭书的回礼!」
如此流泪泣诉的是荒木久左卫门。在座许多将领都纷纷表示赞同他的想法,「没错」、「正是如此」等声音此起彼落。另一方面,席位比久左卫门更下座处却有人说道:「那是自然,泷川左近的无礼不可饶恕……话虽如此,也不可在少了毛利协助的情况下任意出击啊。」
声音的主人年纪虽然与久左卫门相去不远,却是个有着深思熟虑面貌的男人。这面貌严肃、眉头皱起的男人名为池田和泉,由于他的个性是面对任何事物都相当细心,因此城内武器军粮的分发、以及巡逻工作都交给他负责。久左卫门面红耳赤地回应。
「虽说要和毛利合兵,但毛利究竟何时会来呢?等了这么多日子还是没见到人影呀!我们应当自己雪耻。」
和泉沉着地回应。
「备前的宇喜多若靠向毛利方,那么毛利要前来便没什么阻碍了。或许这两天就会来了呢。不,想来他一定会到播磨的。吾等不应当轻举妄动。」
坚守城池这个战略,原先就是要仰仗坚固的城池、等待驰援,然后守城方再与来此救援的援军共同夹击敌人。若是不等待援军便开战的话,肯定要吃败仗的,现在的策略就是即便想出击,也要忍住——而久左卫门与和泉都明白这个道理。久左卫门只是刻意扮黑脸,表现出无法容忍泷川的污辱,而和泉则是扮起了白脸,告诉大家当下应当忍耐。
「在下同意。」
下座之处,中西新八郎拉高了声音说话。
「还请诸位想想,就连泷川左近这样的良将都必须耍这种小伎俩,难道诸位不觉得,这是因为他心里明白根本无法只靠武力就攻下这有冈城吗?这么一想,不是挺痛快的吗?」
新八郎说这话的同时也看向村重,脸上彷彿写着「还行吗?」他只是把村重说过的话再讲一次,并且认为能够在此刻派上用场。
村重的内心不禁觉得新八郎的忠心有些可笑。新八郎似乎认为村重就是战神,对他怀抱着无止尽的尊崇。村重刻意重重地点了个头让他看见,新八郎的脸上马上浮现出孩童般的天真笑容。
听新八郎这么一说,加上村重又点了头,诸将也不禁感佩。此时久左卫门瞪了新八郎一眼。
开口说的虽是:「一介新人,说话时多拿捏点。」
却又随即喃喃说道:「……嗯,不过确实也是有理。」
这句话将原先意欲出城攻打泷川的氛围消磨殆尽,众人也冷静了下来。正当现场似乎也散发出差不多该结束会议的氛围时,席次比新八郎更低之处,却传来阴气沉沉的声音。
「摄津守大人。是否能听听不同的意见?」
说话的是一位生有稀疏鬍鬚、只有双目炯炯有神、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瘦小男人。将领们不禁交头接耳,因为完全没有人预料到,这个男人究竟打算说些什么。就连村重都有些狐疑地挑挑眉毛。
「孙六啊……好,你说吧。」
男人深深地垂下头。他名叫铃木孙六,是那些进入有冈城的杂贺众领导者。
孙六似乎是那相当受人瞩目的杂贺头目孙一之弟,但村重并未深究详情。无论是在坚守城池之前、还是进入有冈城时,孙六都只表示:「依大坂门迹之命协助此地。」村重以为孙六是个专注于战事的男人。也就是说,他并不像是名将领——因为作为将领,也必须思考该如何经营领地。
村重虽然算是借用了杂贺之人的力量,但身为摄津守的村重,与不过是纪州国众的孙六,两人的身分天差地远,原先应该是不可能见上一面的。这是孙六第一次在军事会议中发表意见,荒木诸将纷纷毫不客气地投以好奇、又或是责难的目光。然而,孙六并没有因此退缩。
「吾等杂贺众于三年前的天王寺一战中,曾以铁炮击中信长那家伙,然而信长竟如此好运,没能取他性命,实在遗憾。吾等这三年间都在等待能喂他吃吃铁炮子弹的日子。摄津守大人,您意下如何?若是您下令让我们出动,肯定立刻了结前右府的性命。」
会议现场立刻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知道杂贺众曾经让信长负伤,毕竟那场战役,当时还隶属织田方的荒木军也身在其中。因此荒木家中无人不知杂贺之人的技术是何等高明。
虽然因为一封箭矢送来的书信就上钩出城是相当有勇无谋的行为,但若是杂贺之人,或许真能击中信长……即便没能成功,只让杂贺众去与对方交战,于我方来说也是有利。村重敏锐地察觉此刻家臣们心中的想法。
「不,铃木大人请等等。」
从较为上座、距离较近之处传出沙哑的嗓音。那白髮男人穿着令人讚歎的黑糸威铠甲,举起手表示异议。
「若是要开战,怎么说也得是我们高槻众打前锋吧。这可是根据军法的哪。吾等是为了贯彻武士之道,才请求进入有冈城。想要信长首级的,可不是只有杂贺之人呀。」
此人是高山飞驒守,皈依南蛮宗并且受洗,现在自称大虑<sup>㊟</sup>,是名年迈的武人。
<small>注51:高山友照,高山右近的父亲。大虑之名来自于他的受洗名「Dario」。</small>
在村重宣告反叛织田之时,高槻城的高山右近立即将荒木交给他的城池拱手让给了织田。对于这种有违武士之道的卑鄙行为感到愤怒不已的,便是他那原先已经隐居的父亲大虑。大虑率领与他有志一同的将兵们离开高槻城,加入了有冈城的军势。
命新加入者担任前锋,乃是战场的惯例。不过身为外人的杂贺众与高槻众一同出城作战的话,荒木家之人怎么可能躲在城中观看。如此一来的话,这场战事或许会一口气变成野战。该不会真的会朝这个局面进展吧——在场众人屏气凝神,静待结论。
村重那巨岩般的身躯稳如泰山,就只是盯着铃木孙六和高山大虑瞧。
最后,他还是压低声音下令。
「不可。高槻众与杂贺众,无论哪一方都是防卫时不可或缺的存在,我军没有余力可以随意牺牲士兵。不出战,专注防守。」
孙六和大虑并没有特别不情愿的样子,只将双拳置于地面,异口同声地回应。
「遵命!」
听到回覆后,诸将都鬆了口气。
军事会议结束,留在天守里的村重唤来了郡十右卫门。十右卫门立即前来领命。
「十右卫门,暂且放下你的警备工作,去探探高槻和杂贺之人。」
十右卫门领命回应。
「是。要探什么呢?」
「那些人在城里的立场。」
「属下明白了。是否还有必须留意的事情?」
「别引起纷争。」
「是!」
十右卫门站起身来,小跑步离开天守。春天的太阳,正高挂中天。
3
日头开始西斜之时,村重人在天守的最上层。身旁站的是荒木久左卫门,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人。
「属下那样做还行吗?」
对于久左卫门的询问,村重只点了点头。
在会议上,久左卫门表态应该出战、而池田和泉则认为应该予以保留一事,其实是村重的指示。先前毛利军告知一月时会出发,然而却迟迟不见他们蹤影,这让有冈城内的将兵们多少有些焦虑。在泷川的挑衅之下,或许会有人冲动地表示要出击,而大多数将领也都表示认同,这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要是演变成这般局面,若是村重下令不得出兵,应该也不至于有人会违背命令,但是诸将心中肯定会萌生不满。这样可就不好了。让久左卫门与和泉稍微针锋相对一下,而久左卫门最后被说服、收回主战论的想法,让大家意图出战的冲动消散,这便是村重的计画。
久左卫门开口。
「听见飞驒守大人……不,是大虑大人和杂贺那些人都说要出兵的时候,真是吓出我一身冷汗啊。」
村重什么话也没说。
村重早就看清,不管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说了些什么,都不可能在军事会议上通过。虽然大虑和孙六的身分地位有别,但两者毕竟都是外人。并且想来他们应该也很明白,自己的提议不会被採纳。明知如此,却还是提议出兵,这里头肯定有某些原因——村重思考的是这件事。
久左卫门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在下于会议上说的事情,并不完全是演技。毛利实在太慢了。要是我们这里撑不住,接下来就轮到毛利了,两川应该懂这个道理才是……」
毛利家的家主右马头辉元虽然还年轻,不过支撑毛利本家的吉川和小早川、人称「两川<sup>㊟</sup>」的当家之人可都相当老练、善于作战也懂判读时势。正因如此,毛利不可能抛下有冈城不管——对这个道理深信不疑,才得以支撑起有冈城上下将兵的意志。
<small>注52:此指吉川广家与小早川隆景,是以谋略闻名的一方之雄毛利元就的次男与三男,也就是毛利辉元的叔叔,两人都是能力出众的将领。兄弟俩在父亲的筹划下,分别继承在安艺国据有势力的吉川氏与小早川氏,将两家转化为毛利家的分家,确立了着名的「毛利两川」军政体制。</small>
如果毛利从陆路前来,就是要从西边过来。位于沿途的备前冈山宇喜多家已站在毛利这边,播磨各国众也大多靠向毛利,因此毛利军要通过山阳道来到有冈城,一路上并无任何障碍。若是要走海路前来,那么就要经过濑户内海、将船舶停靠在尼崎,从南边上来。久左卫门从天守了望周边情况的时候,总是望向西边和南边。
村重四方皆观。南边的尼崎城和西边的三田城都相当耐战,北方有过去村重夺下后又捨弃的池田城,目前织田军就在那处遗迹搭阵。接着将视线转往东方的时候,村重忍不住「唔!」了一声。
「……您看见什么了吗?」
久左卫门也站到村重身边,凝神看去。有冈城的东边是一片沼泽,再过去就是小小的茨木城。原先交给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现在想来已经挤满了织田的将兵吧。久左卫门面露一副「怎么事到如今才介意」的苦涩,然而村重并不是在看茨木城。他的眼睛直盯着下头的沼泽地。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久左卫门也惊讶地「啊!」了一声。那长满茂密芦苇的沼泽地,有个以栅木围起来的阵地。
「何时在那种地方……」
「昨天还没看到,应该是一天内建起来的。」
「……可恶,竟敢如此放肆!」
有冈城东边并没有建设防卫据点,因此本曲轮几乎等同于赤裸裸地杵在这儿。东边之所以会没有其他防御工事,是因为有冈城是为了防御西边和南边的敌人,也就是播磨众和大坂本愿寺等势力而建设的。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正是因为这里有猪名川与沼泽,而且岸边的悬崖也成了天险要地,衡量之下,因而判断敌人无法从有冈城的东边攻过来。不过如今就像眼前的状况一样,竟有人在东边设了阵地,简直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村重自然相当不悦。
那处阵地以栅木围起一个四方形,挂了数张阵幕,看起来构造相当简单。距离城墙约有两町<sup>㊟</sup>左右,虽然不是弓箭或铁炮能够攻击的距离,但也算是近在眼前了。村重语气沉重地开口。
<small>注53:一町约为一百零九公尺,两町即两百公尺多。</sm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