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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是死亡的季节。
热浪紧逼着所有的生灵,那些年老之人、有病在身之人、年幼之人的性命一一遭到剥夺。死者的尸骸遇上温热的气候便迅速腐败。水流混浊、叶菜枯萎,但这六月天,摄津国有冈城会被死亡的沉默给覆盖,并不仅仅是因为夏季的缘故。
除了去年十二月曾有过一次大举进攻之外,织田军便再也没有攻打过有冈城。他们只是不断地建造支城和砦,儘可能不让任何人进入有冈城、也不让里头有任何东西跑出来。起初有冈城的将兵们还在嘲笑织田军的懦弱、并夸耀自家城池的坚不可破,但这种日子持续个半年,大家也隐约开始察觉了——织田之所以不发动攻势,并不是因为打了也不会赢,而是因为他们打算不战而胜……应该就是如此吧。那么,当织田取得胜利的时候,我军将会如何呢?
夏季,瀰漫着浓厚的死亡气息。
某个无月之夜,荒木村重在自己的宅邸里接见池田和泉。
「听说是杀了一两人哪,详细说来。」
听到村重的命令,和泉维持平伏在地的姿势、便直接回答了起来。
「是。属下底下的人于城内巡逻时,发现侍町的弹药仓库附近有两个可疑的人,询问他们是谁后,两人立刻就逃走了。于是士兵便追了上去,不过可疑人士显然并不了解城中的路线,最后被大沟挡住去路,在进退不得的情况下只好拔刀对战。虽然我方人多势众,但他们也是拚死抵抗,最后只好杀了那两人。」
和泉的声音充满歉意。这是由于村重下过命令,要儘可能活捉可疑之人。
「这样啊。」
村重说。
「弹药仓库没事吧?」
「被泼了油。要是巡逻的人再迟些抵达,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村重点点头,并未发话。这阵子织田手下潜入城内捣乱的人越来越多了。几乎每天都会发现可疑人士,也已经不只一两次发现自己人被不明人士杀害的遗体。
有冈城虽然非常坚固,但因为佔地宽广,无论布署多少士兵,也很难看顾所有的角落。因此实际上到底有多少织田的细作潜入,是完全无法掌握的。虽然这是在战争初期就再明白不过的事,但先前戒备森严、一直都没有出什么大事。然而如今敌人也能闹出这种程度的事了。这或许可以说是我方的军心懈怠了吧。
「不是所有的弹药仓库都安排看守了吗?那些家伙呢?」
「关于这点。」
和泉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
「原先有两个足轻在该处看守,但听说有不认识的人邀他们喝酒,他们便擅离岗位。现在两个人都已捉起来了。」
「这样啊,那就砍了。」
「是。斩首就行了吗?」
和泉会这样问,是想确认有没有需要处以磔刑或火刑等较为惨烈的刑罚。但村重有些郁闷,话并不多。
「就这么办,斩首示众。」
「我明白了。」
「从今天开始,夜间禁止进出大沟筋上的桥樑。整夜都要安排人守着,除了将兵以外,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可以通过。」
「谨遵吩咐。」
西方某处响起雷鸣,余音来到了村重的宅邸。据说打雷多的那一年,农作物将会丰收。有冈城的土地广阔、又四周有水,因此里头当然也有农田,秋天应该就会收穫新米。但是有冈城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不需要担心,村重想着。有冈城不会陷落的。军粮和弹药都相当充足,要再坚守几个月、几年都行。真正应该要思考的——真正危急的,就是继续坚守下去,是否能够获胜。
「那雷……」
和泉喃喃自语。
「雷吗?怎么了?」
「不,没什么。」
「这样啊。下去吧。」
「是。」
村重一个人留在大广间里,总觉得好像能猜出和泉那没说出口的话语。因为村重大概也在思考着同样的事情。
那雷能不能落在安土、打到信长身上烧死他啊……
村重浅浅一笑,自己心中浮现的念头,不就是如此明白吗。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
翌日上午。在本曲轮天守召开的军事会议中,向列席诸将告知弹药仓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负责守卫却怠忽职守的两名足轻已被处斩等事。在场诸将皆沉默不语。所有人都想着,会发生这种事也是很合理的。就连村重严正命令大家要好好监视的时候,似乎还有某处飘蕩着「听听就好」的气氛。然而村重紧接着又压低声音开口。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接下来,我有话要告诉大家。」
如此开场,各将领们也纷纷正色聆听。
村重开口了。
「宇喜多倒向织田了。备前美作已经站在织田那边。」
这次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沉重的宁静瀰漫了整个天守。
宇喜多背叛一事,早已有所传闻。毕竟宇喜多原本就是个墙头草,许多人都认为他的确有可能矛头一转便投靠他人。然而破口大骂、认为这只不过是空穴来风的人也不少。因为大家并不想相信这件事情。若是宇喜多倒向织田,那么毛利军就绝对不可能走陆地过来了。
「那么。」
荒木久左卫门虚弱地出声。
「大人,您打算怎么做呢?」
这实在是个大问题。如今宇喜多已经反叛,有冈城该怎么做呢?
「我有个规划。不过若是这座城池走到了尽头,想来大家也有自己的想法。若有什么意见,就说出来听听吧。」
上座处有个双拳落地之人。
「诚惶诚恐。」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武士。他名为北河原与作金胜,是村重前妻的亲戚。北河原家原先侍奉的是伊丹家,由于和村重缔结姻亲关係,结果招致主君猜忌、最后甚至还遭到流放。村重的前妻已经过世、北河原家也在战争中失去家主而导致衰败,与作虽然年轻,却背负着北河原家的名望努力奋斗。
荒木家中有一个可谓天下第一的马匹名人荒木志摩守元清,而与作便是向他学习马术。如今志摩在其他的城中坚守,因此有冈城内马术最为优秀的,便是这个与作了。他先前也充分活用这样的技术,突破织田大军包围、完成了将书信送到尼崎城的重要任务。
与作这么说道。
「尼崎城中的毛利军,已经为了防範宇喜多而撤走。城中几乎等于无人,想来是不可能派援兵到本城了。大人,还请您明察,毛利不会来了。」
这可是亲眼见过尼崎城情势的与作所说的建言,诸将也有些哑口无言,但没多久便有个笑声扬起。声音来源是个五十来岁、有着僧侣外貌的男人。
「大人,要是真如与作这家伙所说、尼崎已成空城的话,这样可说不通哪。据在下所知,军势有如波涛,退去后又会再次前来。大坂坚守、丹波也还撑着,如此一来战事局势毫无任何改变。即使是山阳道被宇喜多挡着,毛利若是走海路而来,想来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此人名为瓦林能登入道,是荒木家中首屈一指的位高权重者,乃是瓦林越后入道的亲戚。在越后入道罹病后,他便是将领之中唯一的僧形<sup>㊟</sup>,但本人却只喜爱刀术,甚至崇敬香取大明神,丝毫不理会什么佛道之类的存在,也不曾听他念过佛或谈论法华经,是相当桀敖不驯的武士。
<small>注72:意即剃髮、身穿袈裟,僧侣打扮之人,一般便是指称僧侣。</small>
北河原与作的妻子,便是出自瓦林家。与作和能登明明也算是亲戚,但这两人的关係就是很疏远。能登总是一脸轻蔑,认为与作不过是那衰败的北河原家黄毛小子,居然有脸摆出武士的姿态;至于在与作的眼里,能登充其量就是个打着瓦林家的名号坐在那里口出大话的凡夫俗子罢了。
「诚如能登大人所言。」
下座突然传来宛如洪钟的声音,那是守卫上﨟冢砦的中西新八郎。
「我等可是将几万名的织田大军都给绑死在这里了。即便是毛利援军晚那么一两个月,也没有什么不便的呀。大人,我们上﨟冢砦的精兵可是度日如年般等着开战的那一天呢。届时我们一定会用织田武士的首级堆出一座小山让您观赏的。」
「噢,新八郎说得好!」
如此夸奖他的,正是负责鹎冢砦的野村丹后。丹后扬起粗嗓子,响彻整个天守。
「大人,即便织田全军进攻也绝不可能让我们出城的。虽然听闻尼崎城中的杂贺众已经退回纪伊,但还有我们鹎冢砦中的杂贺众呢。话说回来,和泉大人,关于箭矢弹药的库存状况如何呢?」
忽然被点名的池田和泉露出困惑的神情。
「这个嘛。如果以去年师走之战为例来计算的话,还能打个七八次吧。」
他这么回答。
「这可真是让人感到踏实。可见这样还能持续打个七八年呢。」
丹后说完便呵呵笑着,在座诸将也纷纷口出「确实没错」、「正是如此」以表认同。另一方面,和泉则是一脸严肃。看来他有话想说,不过很难出声反驳在家中位高权重的丹后。
村重大致看了看众将领的神色后,视线停留在荒木久左卫门身上。
「久左卫门,你怎么看?」
「这……」
久左卫门被点名后,沉着地回应。
「与作确实言之有理,然而此役是说好与毛利、本愿寺、播磨及丹波各国国众联合的战役,我们也送了人质到本愿寺那里。战事的走向,不能光凭我们自己决定。更何况宇喜多和泉守原本就是世间有名的卑劣之人,他会背叛也不是什么一朝一夕的事情。想来毛利方也有他们的想法,我军应该确实坚守城池、窥探毛利的盘算方为上策。」
会议场中充满各种讚歎之声。
「真不愧是久左卫门大人。」
「噢,正是如此,应该要这么办才对。」
「大人,确实久左卫门大人所说的最为有理。」
方才赞同野村丹后言论的将领们,也对久左卫门的意见表示赞同。村重一脸忧虑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会议到此结束。」
2
要背叛织田的时候,村重做好了万全的準备。僱用足轻、购买充裕的铁炮、建造了许多军粮仓库,将米和盐运进去。即使如此,若是说到有冈城是否有哪里还不足的,那就是人了。尤其是使者,大为不足。
要与远地之人对谈,当然就是採用书信往来,然而重要的事通常会请使者口头传达。身为使者之人,绝对要将主君所说的话毫无曲解地传达给对方,同时也要毫无误解地将对方的回覆给带回。因此,无论脚程再怎么快,愚蠢之人或不懂礼仪之人,是无法担任使者工作的。另外,无论这个人有多聪明,若是不能行于山野间、又或是无法保卫自己及书信,也是派不上用场的。
要明了地理、习惯行旅、体格强健又耐久行、才智优秀而达礼,同时还得是拥有能让对方信任的身分之人,才能够胜任使者。然而,兼备这些条件的大人物,与其让他当使者,还不如作为将才来运用会更加合适。现在村重派往尼崎城的使者,就是将领北河原与作。但并不仅仅是由于与作擅长马术,也是因为他在北摄出生、相当了解这一带的地理环境。相对来说,就无法让与作担纲前往更遥远之地的使者。
也因此,村重的使者人选採用了山伏或行脚僧。
军事会议后,在村重返回宅邸的路上,郡十右卫门迅速地来到他的身边。
「无边大人到了。」
「这样啊。」
村重完全没看向十右卫门。
「就照平常那样。」
「是。」
十右卫门没有再次低头,便离开村重身边。这都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情。
无边是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回国僧<sup>㊟</sup>,他是个相当灵验且德高望重的僧侣,战前就非常有名了。当然,织田包围有冈城以后,别说是商人,就连僧侣的通行也会被阻挡。但是无边在今年春天,却突然现身于城门前,说自己想供养死者、请帮他打开城门。之后无边也拜访了有冈城好几次。
<small>注73:游走各国行旅的僧侣。</small>
这一天,有冈正下着倾盆大雨。等到雨停了以后,那已高挂中天的夏日太阳又毫不留情地烧烤着大地。无边一个人,在热气袅袅的伊丹城镇里走着。那满是污垢的袈裟已经破损、头上的斗笠也明显破了洞。行李笼感觉空蕩蕩的,给人一种轻盈的感觉,手上的锡杖也沾染了泥巴。
伊丹镇上,平民百姓们过着如同往常的生活。虽然长时间的守城日子让众人感到倦怠,但听闻逃到山里的人都被赶尽杀绝,也只能告诉自己,我们还算是好运的呢!然后假装忘却死亡的气息,过一天算一天。虽然说是过生活,但营商之路被断,工人们也无事可做。在这宛如滚水的湿气之中,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死鱼。但是无边一经过,他们的脸上又重新绽放出光芒。
「唉呀,是无边大人呀!」
「太感谢啦!」
有人对着无边双手合十、开始念佛,也有人就地念起了法华经。一名头髮和衣物都满是尘土的女人奔了过来,在无边眼前跪下。
「您是无边大人吗?」
头戴盖过眼睛的深斗笠的无边回道。
「正是小僧,请问何事呢?」
「我的父亲三天前走了,希望您能够帮忙供养他。」
「这样啊,小僧受城主召见,得先去一趟,待我回来以后一定会去供养的。」
女人感动不已,流下了眼泪、双手合十拜谢无边。无边再次迈出脚步。镇上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无边锡杖上的环圈奏出清凉的叮噹声响,还有百姓们口中喃喃念诵的祈祷话语。有四个足轻从大路上走过,他们看见无边的样子,正笑闹着、说是哪来的乞丐和尚,一听旁人说「是无边大人呀」,立即就闭上了嘴,和百姓一起合掌。
无边穿过町屋、走上跨越大沟筋的桥樑。桥上有看守者驻守,平时若是没有穿戴铠甲之人要通过桥樑,一定会收取被称为桥钱的零钱。不过发现走过来的僧侣是无边之后,看守者立刻一脸客气地让路。
过了桥就是侍町,最外头是一整排的足轻长屋。骤雨刚停,道路相当潮湿。无边那双金刚草履已经满是泥泞,锡杖每往地下碰一次,都会沾染泥巴。走着走着,道路的左右两侧出现越来越多部将们的屋子。居住在这个侍町里的人,大家目前都在守城,因此整个町内毫无人的气息。即使如此,也许是仍有留在屋子里的女人或侍从吧,无边一路走来,身后都有念佛声追随。
侍町和本曲轮之间,也用了水堀和桥樑隔开。这座桥不分日夜都由御前众驻守,他们绝对不会让不认识的人通过。锡杖环圈的声响伴随着无边走过桥樑——御前众连来者何人都没问。因为这是村重下的命令。无论是桥入口还是大门,都没有人阻挡无边。在强悍的御前众凝视下,无边彷彿踏入无人之境,一路往有冈城的深处区域走去。
无边终于来到了村重的宅邸前。大概是一直在某处窥看,此时郡十右卫门来到无边的背后开口。
「为您带路。」
无边还是没有拿下斗笠,只点了点头。
村重在那有格状天花板的大广间会见无边。大雨过后又有强烈日头的曝晒,房间里闷热地令人感到呼吸困难。在这酷暑炎夏,就连蝉儿也不鸣叫,房间里彷彿充斥着死亡般的宁静。
这里只有村重与无边两人,没有太刀持也没有近侍。平时村重在大广间里接见人的时候,为了避免突髮状况,御前众都会待在隔壁的房间,但就只有和无边碰面的时候不会这么做。当然,村重还是在左侧摆了把刀、留心无边的一举一动。密谈的时候,很容易就因为一些言词不当而引发兵刃之争,就算对方是个僧侣,村重还是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过今天,村重的背后放了好几个木箱。有大有小,全都打上了十字绳结绑好。无边瞥了那些箱子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无边拿下斗笠,他的脸晒得有如涩柿纸色,眉眼鼻的线条柔和、却又让人感受到刚强。村重在几年前就见过无边,但对于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却仍然摸不着头绪。虽然外界都说他是德高望重的回国僧,但他身上却若有似无地带着俗世的气息。与无边对谈便会发现他也相当清楚世间的各种传闻,而他谈论这些话题时,又彷彿那是在遥远的异国所发生的事。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正从高处俯瞰这世间,又或者看上去像是世间如此高贵、而他认为自己不该擅闯而打消念头的样子。只要拜託他事情,他都会答应。不管是请他引导临终之人、为死者念经、或者是请他说些远方的传闻来听听,他都不曾摆过脸色。虽说村重并没有信赖无边,但不讨厌与他谈话。
「无边,你上前一些。」
听见村重这么说,无边维持坐着的姿势、用拳头慢慢将整个身子移向村重,到了相当近的地方。此时村重开口。
「辛苦你了。」
无边看着村重那好似巨岩般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