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风一旦带有凉意,天下万民便得以稍加喘息。那是由于收成之秋已不远,虽然还不能掉以轻心,但看来这一年是勉强能活下去了——众人心中如此想着。然而坚守于有冈城内的人们,却不在那样的例子当中。
城里虽然也有田地,但是坚守城池的状态下,光是士兵就有五千人,田里採收的稻米和蔬果,要餵饱这么多的人口,实在是万万不够。自从战争开始以来,已经在各处都开闢了新的田地,然而那些土地原本就是比较不适合耕种的地方,因此种出来的蔬菜也不多。如此一来,于开战前就运进城中的军粮,完全就是城内众人的生命线。
村庄在每年的秋季都会收成稻子并碾成米,再把那些米卖掉换成钱。武士会收取那些金钱,可能换成武器、捐献,又或者换成茶道器具,然后还有买米。村子卖米换钱,而武士则用钱来买米,因此米批发商虽然利润较薄,却仍是门好生意。然而如今,那重要的金钱却无法流通。渡唐钱变少,老是看到各种破裂或缺角的钱。毕竟距离都城较近的摄津国都是如此,坂东<sup>㊟</sup>等地就更别说了,钱完全不够,甚至有些势力已经开始施行年贡直接收米的政策。如果金钱不足的情况继续下去的话,自家也得那么办了……自从荒木家兴起以后,村重三不五时就在思考这类事情。但唯有今年,这件事丝毫没有佔据心头。检验稻田收成、扣除各种风害水害以后,决定今年年贡实际应该上缴的金额,也是武士的工作,但如今根本没用。城镇之间完全没有往来,北摄的村子也全部都在织田的控制之下,今年不会有任何一文钱进到荒木家的仓库。
<small>注84:关东地区的古称。</small>
七月下旬的某个晴天,村重在城内巡逻。他穿着半套铠甲跨在马上,除了马伕和手持长枪的士兵以外,前后都安排了御前众。以往这种时候大多带着长于刀法的秋冈四郎介、以及通晓伊丹之事的伊丹一郎左卫门为随扈,然而他们都已经亡故。这天跟随着村重的,是力大无穷的干助三郎与其他人。
盂兰盆会和施饿鬼会都已经结束,寺町静悄悄地连个人影也没有,只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念佛之声。策马往那坐落整排店家的方向前进,在这潮湿的热气之中,移动的只有村重一行人。由于织田阻断了道路,因此往来早已断绝,眼尖的商人很早就离开伊丹,其余的商家没有东西可卖、也没有东西好买,就只能吃着先前储藏的米来活下去。这阵子,城镇里完全没有任何竞业问题,由于也不需要修理铠甲、打造刀具,因此就连打铁铺的鎚子声也完全消失了。
在这有如万人死寂的寂静之中,只能听见村重马匹踏步的声响、御前众们的铠甲铮铮,还有那蝉鸣声。宁静到彷彿伊丹的人民皆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夏天结束、等待战争结束——不,人民的确是藏了起来。远远看见村重的身影,就好像如果被领主大人给看见的话,不知道会惹上什么麻烦,赶紧屏住气息躲了起来。村重也知道他们这些举动。
一行人终于穿过町屋,朝着城池南边的鹎冢砦而去。在一片旱田与荒野中,早先那座无边遇害的庵舍仍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儿。广大的有冈城内,以护城河与石墙坚守的只有本曲轮,城池外廓则是栅木与干壕沟,重要据点也顶多设立了板墙。村重透过那些栅木看向城外。丛生的茂密夏草中有敌军抛弃在该处的竹束,那是用来防御箭矢或子弹的道具,也就是用来攻城的工具,通常是杂兵们在后面推着前进,藉此逐步逼近城池。
发现主君停下马匹,助三郎开口问道。
「大人,怎么了?」
「……没事,走吧。」
村重说完,又将视线转回道路前方,这时就看到几个足轻身穿借给他们的配给铠甲,正往此处走来,似乎没有注意到村重。在助三郎发出警跸之声后,足轻们才连忙跳往道路两旁,噗通一下全平伏在地。村重正打算策马从平伏于地的足轻前方通过,却发现他们里头有个打扮不太一样的人。他穿着相当粗糙的服装、是个寸铁未带、气质穷酸的男人,看起来不是武士、也不像是足轻杂兵之流。这几个足轻似乎是在戒护这名手无寸铁之人。
「你们几个。」
一听村重喊他们,足轻们彷彿预感自己死期将至一般,将头垂得更低了。村重并不在意,仍开口问道。
「那是什么人?你们可直接回话。」
足轻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开口。
「是解死人。」
村重心想,果然哪。
不光是武士,即便对平民而言,若是亲人遭到杀害,当然也绝对无法原谅对方。一人被杀就杀一人、两人被杀就杀两人,否则就会被外头说是胆小如鼠,而被视为弱者,如此一来将招致更多灾祸。然而复仇若是没完没了,那么原本应该要守护的家族或村落反而会更加衰弱。因此,杀人的那方会为了表达歉意而交出一个人,如此便可以此代替后续的报复行为,这是室町以来就採用的古老作风。在这种情况下被交出的那个人,并不是动手的当事人,而是承担责任的替身,这个替身就被称为解死人。
会由足轻护卫看起来并非有什么身分的男人,这样一来大概就是解死人了吧。村重确实先看穿了这一点。但是若有解死人,就表示某处发生了与死者有关的纷争。不过村重却没听说有这样的事。
「是谁送去谁那里的解死人?」
听村重这么问,足轻立刻回答。
「报告,是由野村丹后大人处送往池田和泉大人处。」
「竟然是丹后与和泉,详细讲来。」
足轻连忙将头磕到地面上。
「请您恕罪,小的们只奉命要将人送过去,其余的事情一无所知。」
马上的村重瞪着足轻们的后脑勺,但终究还是将马头一转,回到了来时道路上。御前众们虽然有些讶异,但并未多话,仍然忠实守在村重前后。
2
两天后。在降雨的傍晚时分,身为御前众组头的郡十右卫门,要求面见村重。十右卫门被带往大广间后,村重命其他人都先退下,也进了房间。
雨声相当嘈杂。十右卫门仍穿戴着胫当与笼手,全身湿淋淋的,滴滴答答往那木板地上滴水。村重先前指派十右卫门去详细调查野村丹后为何需要送出解死人的详细经过。而十右卫门一如往常地完成了他的工作,也不顾滂沱大雨,依然二话不说就立即前来报告。
「抬起头来,你靠近一些。」
十右卫门遵从命令,在盘坐的姿势下以拳头移动身子、接近村重。
「那么,如何?」
「已探得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吧。」
「是。事情发生在四天前分发军粮时。池田和泉大人家中的组头领着杂兵把军粮运往鹎冢砦,依军法分发一人五合米,但是野村丹后大人的足轻们大抱不平,表示五合根本不够,希望能够再多拿一些。」
一天分发五合米给足轻,这几乎是最少的量了,要是打起仗来,分发个两倍也不是稀奇之事。在无法确定将来情况的守城生活下,负责分配武器军粮的池田和泉会儘可能地节省物资,倒也是理所当然。然而,若有士兵对于长久以来都只领到五合而感到不满,同样也是正常的,村重心想。
「因为他们一直闹着要多些,吵到最后就打了起来。丹后大人家中的年轻武士拔了刀,杀死了和泉大人家的组头。野村丹后大人也承认是自家部下的错误,因此立刻送了解死人过去。」
「和泉那边呢?」
「听说将解死人送回了。」
自古以来作为道歉而送到对方家的解死人,当然可以杀掉,不过确实也可以把人送回,这便是自古以来的做法。
十右卫门继续说了下去。
「昨日,野村丹后大人与池田和泉大人前往荒木久左卫门大人的宅邸碰面,这是久左卫门大人从中协商,希望两位都不要留有任何遗恨,因此才请二人同席。」
村重一脸严肃。
「久左卫门吗。」
荒木久左卫门是村重极为信赖的重臣,他们今天有见面、也有交谈。然而丹后与和泉之间发生争执这件事,他却半句也没提。
领地内的争议,理当要由身为领主的村重判断是非、进行裁决。若是拔刀相向的争执没有告知村重,那么规定上是双方都要受到责罚。当然,任何事务都要由村重来处理也只是一个表面上的规定,实际上通常还是由当事者自己处理完毕。丹后与和泉的争执单纯以解死人这个古老的方式来解决,也不能说是违反常理的怪事……不过村重就是觉得无法接受。他皱着眉喃喃说道。
「情势还真像啊。」
「呃,您是说,情势吗?」
十右卫门如同鹦鹉般重複着村重的话语来反问,村重则是点点头。
「没错……我等放逐筑后守胜正大人时的情势。」
十右卫门登时僵住、全身紧绷。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了。
村重的旧主筑后守胜正将池田家领导者之位纳入手中时,发生了一些问题。而他杀了那不认同自己的老臣,才成为家主。北摄之地有三好家、将军家,后有织田家不断地伸出魔掌,而胜正选择了织田、臣服于其势力之下,才得以保住了池田家。当织田信长遭到浅井备前长政背叛而被逼到绝路时,作为殿后军将织田全军由破灭之途拯救出来的将领之一,便是胜正。
但池田家各将领的心,不知打从何时便开始离胜正远去。最后胜正就被自己的家臣——也就是村重和久左卫门等人放逐,在失意中郁郁而终。
「虽然大人您这么说,」
十右卫门的声音中带着狼狈的感觉。
「但事实并非您想的那样。确然发生出了人命却未向您报告这样的事情,但那应该只是不希望无故浪费了大人的时间。久左卫门大人自不用说,野村丹后大人和池田和泉大人也都是不二的忠臣。」
「两天前,我去鹎冢砦看了一趟。」
村重彷彿没听见十右卫门说了什么,自顾自地说着。
「我看向城外时,发现夏草长得很茂盛,而敌人的竹束就随意丢在那里……我想说的是什么,十右卫门,你明白吗?」
「这,我想……虽然不晓得那是交由谁负责的栅木,」
十右卫门慎重地回答。
「这样表示,怠忽职守了。」
要保卫一座城池,第一要件当然是不让敌军靠近。因此必须儘早发现敌人,让对方沐浴在箭林弹雨之下才行。夏草长得过于茂密,就难以发现敌军,而竹束就放在那里,就能让敌军重複使用。城兵必须好好除草,一旦发现那些可以用来接近城池的工具,也要儘可能地破坏掉。只要趁着早晚光线昏暗的时刻做这些事,便也不会太困难。为了备战,必须保持视线良好,这也是村重一再对各将领下达的指令。
「有所疏忽的并非城池的防守。」
村重说。
「而是我那道守城绝不可掉以轻心的命令——是这一点哪。」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村重想。在胜正遭到放逐以前,城墙的修缮延宕、配给的铠甲数量不足、马匹瘦弱、放任夏草恣意乱长。每一件、每一件事情,和谋反相比都只是小事。但是在这些事情之中,确实也隐含着反叛之意。
胜正或许并非稀世名将,但也绝非一名愚将。如果发现有哪里做得不够扎实,就会下达命令。话虽如此,那些过于枝微末节之事就不必多说,交付给各将领处理,并经常嘱咐他们不可掉以轻心、要多加注意。不过他所说的话,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有冈城的夏草恣意生长、久左卫门未上报同侪发生争吵之事,的确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这些小事直到最近都未能察觉,确实也是千真万确的。
「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各将领都怠忽职守、也不太进行报告。想想就是打从那天以后吧。」
一个半月之前的「那天」——无边与秋冈四郎介在城南的草庵里遭到杀害,而杀了两人的瓦林能登则因奇祸而死的那天。
村重不管是体型或者动作,都是个令人连想到巨岩的男人。他不多话、也很少表现激动的情绪,在这乱世当中,应该算是比较好侍奉的主君了。即使如此,每当十右卫门自己想要向主君说些什么,都还是会感到迟疑。明明身为组头,却与大将有不同意见,这需要有领死的觉悟。现在还能劝谏主君的恐怕也只有我了,于是十右卫门儘力鼓起勇气、腹中使力地开了口。
「请恕属下冒昧,大人。虽然因为长时间驻守在城内、导致大家可能开始鬆懈了,不过只要大人吩咐下去,所有的将兵一定都会绷紧精神、遵循命令。我们荒木家的人,每个人都有决心要支持您直到最后一刻。还请大人不要怀疑。」
对于这冒死进谏的话语,村重没有任何回应。大广间里迴响着雨声。一滴水珠从十右卫门的下巴滴落,那水滴究竟是雨水、还是自己的冷汗,就连十右卫门自己也搞不清楚。
村重吐出一口气,他的脸上并无愠色。
「十右卫门,你是否觉得我有些发狂了,竟怀疑起那些毫无来由的事?」
「怎么可能,绝无此事。」
村重低头看向缩起身子、平伏在地的十右卫门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我会觉得从那天起就有某些事情不对劲,是有原因的。你看看这个。」
村重的手掌上,有一个小小的珠子。毕竟两人之间还是有些距离,于是十右卫门定睛凝神后再次望去。
「那个是……铁炮的子弹吗?」
「没有错。那天的事情,我实在无法忘记。就是瓦林能登死去的那天。」
听主君如此一言,十右卫门也回想起那一天的情况。那是个积雨云厚重、远方不断传来雷鸣声的闷热日子。
当天,十右卫门和御前众拿着持枪包围了瓦林能登,受命要在村重的示意下逮捕他、若是能登不从就要杀了他。村重刻意在通往本曲轮的桥上分散诸将的策略成功了,轻鬆地在三三五五登城的将领中包围了能登。在村重讲明道理之后,久左卫门与丹后等人也哑口无言。而那名寺男现身以后,更是任谁都能了解能登犯下的罪行。被逼到死局的能登拔刀,高举之后似乎在吶喊着什么……
之后的事情,十右卫门并不记得了。事后才知道是一道落雷取走了瓦林能登的性命,而包围能登的御前众都被震开到一旁。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一个半月,暑气也稍有减缓,雨水甚至还变得有些冰冷。村重开口。
「在你们御前众倒下以后,我快了一步接近能登。」
「是。此乃我等失误。」
「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那只是因为落雷离你们近、我离得比较远罢了——当时我便确认能豋已然断气。而这颗子弹也是在那时发现的。」
稍微顿了顿,村重凝视着子弹继续说下去。
「就打在能豋旁边。深入地里两吋左右,要挖出来的时候还是烫的。」
「那么……」
十右卫门难以置信地开口。
「您的意思是说,在雷打下来以前,有人试图射击能豋大人吗?」
「不知道是落雷前还是落雷后。」
村重说着,握紧了子弹。
「但确实没错,有人以铁炮射击能豋大人。」
十右卫门激动了起来。
「可是,那是为了什么?」
相对地,村重对此似乎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不知道,或许是觉得让能豋活着会很麻烦的人做的吧。」
「能豋大人原先私通织田,如此一来,有可能是同样私通织田的其他人所做的吗?」
「十之八九是那样吧。但更重要的是,在我準备要处置能豋时,有人打算妨碍这件事。」
此时十右卫门终于了解村重是在担心什么。
一般来说,武家中能够评判武士作为、下达处分的就只有家中的领导者。若是瓦林能登做出可疑的行为,那么能够公开其罪名、决定他应该接受何种处罚的,就只有村重,必须如此才行。村重要问罪于能豋之时,却有人打算从旁杀死他,这侵害了村重的权利。此举正是谋反。
大广间里更加阴暗了。或许是因为身体湿淋淋的,十右卫门感受到一股寒意。
村重开口。
「在这有冈城内,存在表面顺从、背地里意欲谋反之人。这种人潜伏在阴影之中磨刀霍霍。这颗子弹就是那家伙一时大意所留下的唯一蹤迹。十右卫门,我不想重蹈胜正大人的覆辙。能够保住这座城的,就只有我而已。」
村重站起身来,将手里的子弹交给头垂得更低的十右卫门。
「找出那天是何人射击能豋的。是谁下的命令、那家伙的目的又是为何,把所有相关的事情都给我查一遍。」
十右卫门将那小小的铅制圆球高举过头,彷彿那是颗金粒。
「遵命。」
「能办到吗?」
「是!」
这回答一如他往常的风格,毫无迟疑。
不过在十右卫门心中,却无法按耐不安的想法。自己真能完成这项使命吗?能豋死后已经过了一个半月,无论是被遗忘还是找不回的东西,应该都有不少吧。为何大人没有在一个半月前下达这道命令呢?对此,十右卫门也萌生了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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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日子也来到了八月。天正七年的八月,在传教士使用的儒略曆<sup>㊟</sup>上几乎已经是九月,夏天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