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我还是输给昂贵的围巾。分校放学之后,我又踏上同样的道路。今天并没有古怪的女人在围墙上对我说话。
绕了围墙一圈,我发现一个活像城门的入口。与城门不同的是,看守的不是卫兵,而是监视器。我一面瞪视盯着我看的监视器,一面打开格子门。
踏进院区一步,即是矗立于阳光下的巨大建筑物。玻璃和柱子联结成小小的立方体。看着与围墙不同、仍然保有纯白色外观的建筑物,我已经想打退堂鼓了。
「……我是来探望都村弥子小姐的。」
我对柜檯说道,看起来一板一眼的职员只回一句:「六楼。」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没料到会有人来探病。
我搭乘宽敞的电梯来到六楼,还来不及察觉自己忘了问房号,便已得到答案。六楼只有一间病房,其他都是「生化学检查室(六楼)」、「生理机能检查室(六楼)」之类的房间。
这一层楼专属于都村弥子。
视野最佳的底端房间挂着「都村」的名牌。我轻轻敲过门后,拉开了滑动式房门。
房内果然是昨天见过的女子──弥子姐。
弥子姐坐在宽敞的病房窗台上,一头长髮随风飘扬。毕竟身在病房,她并未披围巾、戴手套,款式与洋装相仿的住院服底下露出的手臂和脖子细瘦如柴,骨节分明。
我扬了扬手上的围巾,弥子姐便露出贼笑。
「辛苦了。」
虽然慑于现场的氛围,我还是踏进了病房,手里紧紧握着围巾。
「我已经完成我的工作。」
「哎呀,我就知道你会来,所以从一大早便坐在窗檯,看来很有那么一回事吧?欸,你叫什么名字?」
「……江都日向,国中三年级生。」
「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都村弥子,以学年来说,是大学三年级,攻读的是史学,但是好一阵子没去上学,已经忘得一乾二净了。金块病发病以后,我在半年前住进这家疗养院,是唯一的住院患者。」
说着,弥子姐微微一笑。
疗养院刚落成时有七个住院患者,之后应该还有一、两个新来的病患。眼前的女子是半年前来的,如今住院的只剩下这个人。
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那不叫金块病,而是『多发性金化肌纤维发育异常症』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这么说。闻言,弥子姐露出了贼笑。
「你还挺有研究的嘛。」
多发性金化肌纤维发育异常症俗称「金块病」,是种特殊罕见疾病,为了进行研究,政府火速兴建了这座设施。
这种疾病最大的特徵是病患死后正如字面所示,会变质成「金子」。
罹患这种疾病的人在发病之后,肌肉会逐渐硬化,被骨头侵蚀,而侵蚀肌肉的骨头则会异变为极端接近金子的物质。不,甚至该说把两者放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哪个是天然金块,哪个是金块病患者的身体製造出来的金块。现代的科学无法区别两者。
「……住在昴台的人大多都知道。因为昴台等于是靠着这种疾病带来的利益存活的。」
我的知识也一样,都是从昴台公民会馆的手册上看来的。那些手册是为了告知妈妈这类人金块病的特性与特徵,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不具传染性而製作的。
「知道归知道,应该没亲眼看过吧?」
弥子姐笑道,彷彿看穿我的心思。接着,她轻盈地跳下窗檯,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爬上床,把病床弄得嘎吱作响。
「据说地球上的金子是寿终正寝的恆星撞击地球时产生的,现在流通的金子就是用那颗恆星的遗物铸成。」
「哦……」
「这也是金价不会大幅暴跌的理由。」
不知几时间,弥子姐和我的距离变得好近。
「不过,染上多发性金化肌纤维发育异常症的我另当别论。我的身体不必经由星球爆炸便能产生金子,稍微提升了这个星球的金子总量。」
说着,弥子姐的食指迅速滑过细瘦的右臂。
「这就是你说的多发性金化肌纤维发育异常症。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亲眼见到病患,感觉很不一样吧?」
虽然弥子姐这么说,但老实说,我还是不太明白。那细瘦的手臂依然有血管,看得见的部位也没有镀金。
人类的身体化为金块,是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我想起中世纪流行的鍊金术。那么多人拚命想造出金子都无法成功,眼前这个人居然可以自然而然地化为金子,实在难以想像。
「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死了。」
我的意识突然被这句话拉回来。
死亡是个敏感的话题,但弥子姐提起这件事的表情活像是什么压箱的惊喜。我还来不及说话,弥子姐便抢先开口说道: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江都,你要不要继承我的财产?」
「继承……」
「对。罹患金块病就如字面所示,身体会变成金块,可以卖钱。可是,就算尸体卖出去,我已经死了也没办法拿钱。其他人好像是指定家人或情人继承,不巧的是我一个都没有,所以想指名你来当继承人。」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继承。卖钱。变成金块。
眼前的弥子姐脸上依然挂着愉悦的微笑。
「……妳在骗我吧?」
「这点手册上没有写吧?因为涉及隐私。不过这是真的,你之后可以去问问看。我的尸体值三亿圆。」
弥子姐无视我的心境,继续说道。
「请等一下,三亿圆……」
「是真的三亿圆。」
「突然听妳这么说,我……」
「不过,我也有条件。」
弥子姐竖起食指说道。
「……条件?」
「对,把三亿圆给你的条件。」
说着,弥子姐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西洋棋盘,放到床边桌上。黑白格纹的表面上有许多细小伤痕,似乎用了很久。
「你知道西洋跳棋这种游戏吗?」
「……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问题,因为这是种非常简单的游戏。」
「这是西洋棋盘吧?」
「从现在开始,它就是西洋跳棋盘。」
说着,弥子姐把一堆红色和黑色的扁平棋子放到西洋棋盘上,并将棋子摆在黑色格子里。
「某个我喜欢的游戏内容是,在核战后荒废的世界里四处旅行。在那个世界里,是用可乐瓶盖来下西洋跳棋。正因为规则简单,所以就算世界终结,西洋跳棋还是没有终结。使用的只有这种双色扁平棋子。」
如此这般,我前方三列的黑色格子上摆好了十二枚黑色棋子,弥子姐那一侧也同样摆上红色棋子。
「棋子共有十二颗,基本上只能往斜前方走,如果行进方向有敌方的棋子,就可以跳过去吃掉它。你下过西洋棋吗?」
「……我知道规则。」
「那你就想成是只有角的西洋棋,而要吃棋子时会跳过对方棋子就行了。」
「角是将棋的吧!」
「还有,如果棋子到达对手那一侧的底线,就会变成王。成王以后,棋子也可以往斜后方前进。」
弥子姐无视我的话语,将红棋放到黑棋之上,看起来犹如黑棋戴着红色皇冠。
「成王的棋子就用这种方法区分,到达底线、背起棋子便是王。把对手的棋子全部吃掉,或是像西洋棋那样将军,让对手动弹不得就赢了,很简单吧?其他的我会边下边教。规则比西洋棋单纯很多吧?来,试试看。」
不容分说的口吻。可是,我连三亿圆的事都还一头雾水,怎么可能搞懂西洋跳棋的规则?
总之,我先将底线上的黑棋移向斜前方,弥子姐移动的则是从左边数来第三颗红棋。在她的催促下,我又移动了靠近中央的棋子。双方一来一往,弥子姐的棋子跳过我的棋子,将它吃掉,而我也不甘示弱,吃掉弥子姐的棋子,可是这回换成在后方待命的棋子被吃掉了。如此这般,弥子姐的棋子抵达底线成王,我的棋子转眼间便全军覆没。
这确实是种单纯的游戏,可是正因为单纯,我完全搞不懂自己是因为哪里下不好而输掉棋局。
「哎呀,你弱到惊人的地步。」
「有什么办法?我又没下过……」
「哎,说得也是。那再下一次吧。」
「实力这么悬殊,还要再下一次?」
「没错。」
弥子姐说道,又和刚才一样开始摆棋子。
可是,结果同样是一败涂地。我并不是不了解规则,我的军队却被弥子姐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没考虑两、三步以后的棋,才会被吃掉。」
「或许是吧。不过老实说,我真的不懂这些。」
「吃掉对方棋子的时候,最好考虑一下要怎么走,还有要让哪颗棋子当诱饵、哪颗成王。」
听着这番说明,我只觉得乱无头绪。学习没玩过的游戏、遇见间接拯救了昴台的金块病患者,以及相识不久的人要我继承三亿圆,全都是那么不真实。
坐在床上的弥子姐看起来宛若玩弄人类魂魄的恶魔。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掂斤估两似地看着我。此时房门打开,一位护理师走进来。
「啊,检查时间到啦?我都忘了。」
「我也该回去了。」
我来这里,本来就只是为了归还围巾,如今已经没有理由再来。可是,离开病房之前,弥子姐转向我笑道:
「只要能够赢过我一次就有三亿圆,好好加油吧。江都,再见啰。」
接着,弥子姐悠然离开了病房,房里只剩下盘面惨不忍睹的西洋跳棋盘和一阵茫然的我。
继续待在病房里也不是办法,所以我离开了疗养院。夕阳照耀下的建筑物看来依旧像是与昴台格格不入的异形城堡,我难以想像自己不时造访这里的光景。
不过,弥子姐似乎深信我还会再来。
或许她只是在捉弄我。话说回来,搞不好弥子姐其实是某个大富豪的独生女,可以自由运用的金钱多达三亿圆,而她在一时心血来潮之下,决定将遗产送给用西洋跳棋打败自己的人。
虽然微乎其微,但我得到三亿圆的可能性并不是零。
三亿圆。有了这么一大笔钱,可以做什么?
又或者该问,有什么事是拥有这么一大笔钱还做不到的?
回到家时,妈妈已经坐在餐桌边,一面吃着不知从哪买来的零食,一面愣愣地看电视。不知道是不是和北上叔叔吵过架,妈妈今天看起来比平时更不高兴。
「这么早回来干嘛?烦死了。」
前阵子我在同样的时间回家,她还嫌我太晚回来。
我默默走向二楼的房间。运气好的话,进房就没事了,可是今天没这么幸运。妈妈也跟着上楼,影子伸展到我的前方。
「不理我?有意见的话怎么不滚出去?没有你这个包袱,我们就不用在这种人体实验场生活。」
这时候,我不该回头的。妈妈露出了机不可失的眼神,开始追击。
「怎么?一副受伤的表情,是在责怪我吗?你根本不知道为人父母的辛苦,我真不该生下你。」
握着门把的手没有动,因为我知道若是时机没算準,就会被攻击到体无完肤。不让她畅所欲言,我会被烧成灰烬。
「你也是一丘之貉。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你这辈子到死都别想离开昴台。」
随着这句撂下的话语,下楼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抓准这个时机走进房间,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屏住呼吸。
有了三亿圆,什么都做得到──我再次反刍这句话。
只要有三亿圆,就能够改变人生,也能够离开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