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因为晴充提起,我才这么做的。
隔天,我前往疗养院。
弥子姐大剌剌地提起我的家务事,至今依然令我心存芥蒂,不过还不到不想再看到她的地步。
相反的感情互相冲撞,让我裹足不前。当我察觉自己刻意绕远路拖延时间时,心情变得更糟了。
这时候,我在分校通往疗养院的方向发现一条已经不再使用的水道。那条水道应该是为了将水引到「从前盖在疗养院所在地点上的某个建筑物」而挖凿的,不过我已经记不得那是什么建筑物。
我在杂草丛生的水道里走了片刻,碰到一扇上了红漆的铁丝网门,门似乎没有上锁。如果这条水道通往疗养院,就去找弥子姐吧──我边如此暗想边前进。
水道果然和疗养院的后门相通。后门比正门小一点,同样装有监视器。
要是弥子姐正隔着这台监视器看着我,该怎么办?我怀着这个念头,缓缓打开格子门。
「你怎么来了?」
弥子姐劈头就是这句话。她拄着床边桌,一脸无聊地望着窗外。
「既然担心被人看到,别来不就好了?」
「……我找到一条捷径。有条已经没在用的水道可以通到疗养院的后门……」
我并不想滔滔不绝地说明这种事。比起说明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应该还有其他该说的话才是。弥子姐也一样,不着边际地回了句:「那条捷径我也知道,只是上了锁。」我们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话。
「江都,接好。」
此时,弥子姐突然扔来某样东西。我差点漏接,幸好及时接住。
「喂,不要突然扔东西──」
「你就用那个联络我吧。啊,那个不能上网,我装了内容过滤软体,你只能用来和我互传讯息而已。」
在我手中是一支全新的智慧型手机,裸露的背面在光线照射下散发着微光。
「我都设定好了,应该可以直接使用。按下讯息键,就可以看到都村弥子。」
弥子姐将视线移回窗外,连珠炮似地说道。
「不,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抱歉,上次针对你的家境说了那些有的没的。我事后想想,真的……不太礼貌。」
弥子姐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我以为那么说,你就会答应。我的心意依然没变,不过,当时我的行为确实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我是因为时间所剩不多,操之过急……」
说到这儿,弥子姐终于转向我。
「……你也说说话啊。我明白你气了三天的心情。我懂,也在反省了……」
「我没来不是因为在生气……」
「那你要说啊,不然我怎么晓得?我就是为了这个才送你手机。知道吗?以后要事先联络一声。」
「……呃,知道了。」
「万事拜託。」
回过头来的弥子姐像个小孩般嘟着嘴巴,不知是不是因为光影的影响,看起来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我也要道歉。」
见到她那副模样,我的话语跟着脱口而出。
「害弥子姐,呃,胡思乱想……」
「……唉~居然让一个年纪比我小的男孩子跟我道歉。这下子你知道了吧?我是个幼稚又有害的家伙,如果没有三亿圆可拿,你马上就会抛弃我了。」
「这么说来,只要妳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被抛弃了。」
听她特彆强调「年纪比我小」,我一时气愤便如此回嘴,说完以后,才惊觉自己又说了难听话,连忙望向她。
然而,弥子姐并没有生气,反而一脸开心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刚才我还觉得自己对弥子姐多了几分了解,现在又搞不懂她。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我的困惑,弥子姐将某个划时代的沟通工具放到桌上。
西洋跳棋盘。
「那就来下棋吧。不过,要是你觉得单纯下棋过意不去,就拿你自己当赌注好了。」
「可是我不想砍手指。」
「嗯,所以不砍手指,跟我说说你的事就行。」
我正在摆棋子的手停住了,弥子姐趁机将所有棋子火速摆好。下了第一步棋以后,我才微微地歪头反问:
「什么意思?」
「就是谈谈你自己啊。除了我听到的閑话以外,应该还有其他事可讲吧?」
说着,弥子姐移动了中央的棋子,我则是移动毫不相关的棋子。
「……很普通啊,毫无起伏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样去分校,和普通人一样上课,和普通人一样觉得无聊。昴台的小孩都集中在分校读书,年龄有大有小……大家都是配合指导要领做课题,我做的是后段班的课题。」
「喜欢的东西是?还有讨厌的东西是什么?」
弥子姐吃掉我留在中央的棋子,我移动边缘的棋子。
「喜欢的东西啊……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喜欢或讨厌某样东西也是种起伏,再说昴台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
「原来如此。」
弥子姐面有得色,我完全搞不懂她明白了什么。仔细一看,我已无法阻止弥子姐的棋子成王。弥子姐的棋子行云流水般抵达棋盘底线,背起我的棋子,悠然成王。
「那弥子姐呢?喜欢什么东西?讨厌什么东西?」
「说起来可多了。我热爱史学,所以大学才会专攻这门科目。我也很喜欢玩桌游。因为现在处于这种状况,我讨厌生病,不过医院本身倒是不讨厌。」
我用周围的棋子牵制,阻挡成王棋子的去路。
「还有你。」
然而,弥子姐仅用三步便突破包围,吃掉我的棋子。
「……啊?」
「我是说真的,你来我很开心。谢谢你的陪伴,真的。」
弥子姐笑道,表情充满落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不由得屏住呼吸。
「就算妳不说这些话,我也……」
说到这儿,我停住了。就算她不说这些话,我也怎么样?我也会来吗?为了什么而来?
「……不,刚才妳不是说过吗?我才不会放过得到三亿圆的大好机会。我会继续来,直到赢过妳为止。」
情急之下,我说出这番话。其实不是这样,可是究竟是怎么样,我自己也不明白。
「那我可不能输。搞不好我永远不会输喔。」
「这是游戏,或许能让我矇到一次。」
「五次。」
「咦?」
「西洋跳棋棋王马里恩.汀斯雷出道超过四十年,在公开赛里只输过五次。」
弥子姐压制了我最后一颗棋子。我已经无路可走,只能认输。
「说不定你得陪我下四十年的棋。」
「我到时候大概已输了几千次吧。」
我立刻重新摆好棋子。既然预定要输上几千次,动作还是快一点比较好。棋局如火如荼地展开,我移动中央的棋子。
「对了,江都,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问这种问题也太……不,无可奉告。」
「哦?」
我的棋子像只无头苍蝇般乱闯,被弥子姐轻而易举地吃掉了。
结果,今天我也在一局未赢的状态下踏上归途。
水道依然畅通无阻,只要走这条路,应该不会被监视器以外的人看见。
正当我若无其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放在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震动起来,是弥子姐传来的讯息。
『最后的对局,如果你的盘面让我来走,我可以赢。提示是A5。』
她这么热爱西洋跳棋啊?我一瞬间如此暗想,随即又揣测她的言下之意,回覆了讯息。
『下次再下吧。』
『好好精进。』
看见这四个字,不知何故,我的心头百感交集。
『妳开出「用西洋跳棋打败妳」的条件,是不是为了製造我去病房的理由?』
我不知道该不该送出这段文字,烦恼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删除。
我将手机切换为震动模式,一面思考藏在哪里才不会被发现,一面走回家。
▽
此时,电话震动起来。
明知来电的不可能是弥子姐,我还是紧张兮兮地查看。
确认上头显示的电话号码之后,我关掉手机。离开疗养院过了两个多小时,院方应该已经察觉异状,马上会採取行动追捕我。我咬紧嘴唇,推动轮椅。
都到了这个关头,或许我该丢掉手机。警察能靠关机后的手机进行GPS定位吗?可是,这是弥子姐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实在捨不得丢。
弥子姐给我这支手机时,说这是专门用来和她联络的。
这么一想,这支手机或许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弥子姐再也不会传讯息给我。
连化为长物的手机都无法割捨,弥子姐会笑我吗?
还是会说长物也是有感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