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祭啊?真是充满青春气息。」
床上的弥子姐一脸开心地拍手说道。
分校祭即将于三个月后来临,分校学生都开始着手进行準备,具体上来说,是每个星期都会留校一天。想当然耳,那一天我不能来疗养院。
「话说回来,为了一个星期的一天特地道歉,你也真够一板一眼。你明明几乎每天都来报到啊。」
「……我不是在道歉,只是觉得没说一声就不来,妳可能会担心。再说,妳接受集中检查的时候,我也不能来。」
「嗯、嗯,没关係,我很开心。」
弥子姐似乎完全没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喜孜孜地点了点头。
「真羡慕,我也好想去喔,只是不知道两个月后的我会变成怎么样。」
「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祭典,只是因为昴台没有娱乐,大家才那么兴奋。」
「你又说这种话。」
「是真的。分校的学生包含小学部在内,总共只有三十几个人而已。」
「啊,真的满少的。」
「国中部的我们毕业以后,大概就会和三鸟内合併了吧。」
「嗯,虽然财政因为昴台疗养院而改善不少,还是无法解决人口外流的问题。」
「哎,昴台真的什么都没有,想上高中只能去外地。」
「是吗?哎,如果你要升学,也必须离开这里。」
正如弥子姐所言,如果我要升学,就得前往三鸟内,或是去更远的地方上高中,到时候,要每天来疗养院就很困难了──想到这里,我才察觉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
如果我能上高中,代表弥子姐已经不在这所疗养院里。
「要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吗?」
「不要。」
「如果弥子姐没在准考证发下来之前死掉,我就来不及上高中……对吧?」
「我真的要回去啰。」
「我是出于好意,想用低劣的笑话覆写不愉快的想像。我在反省了。」
弥子姐淘气地合掌道歉。面对这样的她,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我至今依然无法喜欢弥子姐的这一点。距离明年春天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就算指着沙漏的残沙而笑的是弥子姐本人,我还是难以接受。
「弥子姐是计画在我升学之前死掉吗?」
「虽然没预约,不过自己的身体,我多少还是明白。」
「……没有治好的可能性吗?」
相识至今,这是我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也不能说没有,毕竟这是未知的疾病。」
弥子姐大概自问自答过许多次吧,她说得一派泰然。
「不过,哎,我想还是有可能找到治疗方法,机率大概和你赢过我差不多。」
「那还满高的啊。」
「是啊,毕竟是举全国之力在进行研究嘛。」
床边桌上摆着棋盘。我们只顾着说话,棋下到一半就停住了。如果我把被吃掉的棋子偷偷放回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我想动手脚,可是马上就穿帮了。
「要搞这种场外乱斗,我比你狠多了,你打消念头吧。」
说着,弥子姐露出淘气的笑容。她这副模样,我至今仍然忘不了。
我遇见游川,就是在这一天的隔天。
「喂~同学。那边的同学,别不理我啊。」
在我一如往常前往分校上学时,有人叫住我。
当时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狭小的村落鲜少有陌生人到来,回头一看,对方一副显然不是昴台人的打扮,更加强我的警戒心。老旧的外套和褪色的牛仔裤,呈现负面的都会感;年纪大概是三十五、六岁,总之是个异类。
「……什么事?」
「态度别这么呛嘛。我就知道,这里的人对外地人都很冷淡。乡下地方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衰退。」
「有什么事快说吧。」
「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叫游川,常在杂誌《现在周刊》上写报导。」
《现在周刊》──听到这个名字,我立刻想起来了。我看过那本杂誌的报导。
「……就是有『二月鲸』报导的……」
「哦,你知道那篇报导啊?哎,昴台人都是这么称呼的。写那篇报导的就是我,只不过后来被批评得很惨。」
「……」
「别露出那种表情。标题的字数有限,要在有限的字数内吸引大众的目光,只能用『怪病』这两个字。」
游川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的情绪突然开始翻腾。用「怪病」两字概括金块病的男人就在眼前,被这个男人命名、悠然游泳的鲸鱼──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不快。不过,我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这个男人来到昴台,究竟有什么目的?
游川对满腹狐疑的我说出简洁有力的答案。
「欸,你要继承都村弥子的财产吗?可以拿到三亿圆的感觉如何?」
「──你、你没头没脑地乱说什么?」
「啊,没枉费我对柜檯人员死缠烂打,要求採访疗养院。」
我这才发现他是在套我的话。将动摇视为强力测谎机的男人现在锁定我为目标。
「……你想做什么?」
「我并不是想写哗众取宠的报导,只是对于这种多发性金化肌纤维发育异常症拥有非比寻常的兴趣而已。」
「那你该直接去问都村小姐。」
「我想知道的不是本人的事,而是受这种疾病影响的人。」
游川淡然说道,口气活像在谈论实验动物,和弥子姐谈论自己时一样冰冷。面对愣在原地的我,游川继续说道:
「这是种很残酷的疾病,我把它称作吞噬价值的疾病。」
「吞噬价值的疾病……」
「你认为你的价值高于和自己一样重的金块吗?」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再度愣住了。
我上次量体重大约是六十公斤。我不知道六十公斤的金块值多少钱,不过我敢肯定,自己的价值远远不及六十公斤重的金块。见我沉默下来,游川语带嘲讽地说道:
「不认为自己有价值的人罹患这种病,就跟掉入地狱一样,必须面对自己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的事实。身边的人也必须不断证明。」
「证明?」
「证明自己不是为了钱陪伴病人。」
游川这番话,犹如把我一直没发现的伤口挖出来用火烤。
「你应该也很痛苦吧?啊,这话不该当着本人的面讲。」
「你只是在兴风作浪而已。」
「兴风作浪?嗯,或许是吧。」
不,并不是兴风作浪。我的身体活像气压计的指针般不断发抖。我巴不得早一刻逃离这里。游川对于这样的我似乎很感兴趣,视线始终盯着我不放。
「是我不好。欸,你知道都村弥子为何没有家人吗?」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是吃这行饭的。」
游川说道,扬起单边脸颊,彷彿在试探我一般。我强作镇定,心脏却是扑通乱跳。
「我不想听……失陪了。」
「顺便问一下,你知道『二月鲸』的作者是谁吗?我一直查不出来。」
「不知道。」
我说道,打算硬生生地结束话题,这一瞬间,一捆纸扔到我的脚边。
「携子自杀。父母载着弟弟开车蓄意撞破护栏。全家只有都村弥子一个人没坐上那辆车,逃过死劫。」
我根本不想听,游川却一口气说完这件事。脚边的纸上印着比现在略显稚气的弥子姐照片。都村弥子,十二月二日生,二十一岁。我不知道的个人资讯。我忍不住捡起纸来,塞进书包里。
「和都村弥子扯上关係以后,你会有什么变化?我拭目以待。」
说完,游川便没再多说什么。
那一天的棋局,我下得乱七八糟。
我没想到西洋跳棋竟是如此反应心境的游戏。我中了弥子姐的明显陷阱,移动不该移动的棋子,甚至还让好不容易成王的棋子杵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紧吧?」
第二局结束时,弥子姐缓缓问道。我直接了当地反问:
「到了弥子姐这种程度,就能够透过棋路看出对手的心思吗?」
「不,是因为今天的你双眼发直。」
「……」
「你从头到尾只盯着某一点,我当然看得出来。怎么了?」
说着,弥子姐抓住我的脸颊,硬生生地抬起我的头。比起异常冰冷的体温,弥子姐凝视着我的双眸更让我的心脏扑通乱跳。事到如今,要瞒是瞒不住了,差别只在于吐露多少而已。
「……外、外面有个周刊杂誌的记者……」
「啊,不要紧,记者进不了疗养院的。唔?还是他对你说了什么?他欺负你吗?」
我一时语塞。
因为我最先想起的是那番关于证明的话。
──和弥子姐在一起的人,必须不断证明自己不是为了钱陪伴她,这种境遇宛若诅咒。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弥子姐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她大概不会鬆手吧。隔一会儿,我撇开视线说道:
「他说弥子姐……」
「说我怎么样?」
「……弥、弥子姐的家人携子自杀。」
「哦……原来如此。」
我吐出其中一个芥蒂,弥子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放开我的脸颊,我差点因为反作用力而往后倒。
「所以你一直耿耿于怀?」
「也不是耿耿于怀啦……只是没想到这是妳没有家人的原因。」
「抱歉、抱歉,我应该先告诉你的。不过,其实这也没什么好隐瞒。家庭失和一旦演变成社会案件,就不再是家务事了。」
弥子姐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可以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常见的父亲事业失败、导致破产的故事。当时,我爸爸已经走投无路,家里的气氛也很糟,可是有一天,他居然提议全家一起去兜风,而且还选在平日,要我们向学校请假。」
弥子姐的表情丝毫未变,淡然地继续说道:
「你听了也觉得很奇怪吧?当时我才九岁,便察觉事有蹊跷。我很聪明,一眼就看出他们在打什么歪主意,所以说班上当天要决定运动会的参加项目,坚持不请假。结果爸爸一下子就让步,当天让我照常去上学。可是弟弟就不一样了,他当时只有小学一年级,听到可以向学校请假出去玩,怎么可能不跟去?」
是我太聪明了──弥子姐感慨地说道,双眼彷彿凝视着遥远的彼方。
「只有我弟弟被带走。」
她的声音在这时候微微沉下来。
「班导把我叫去的时候,我完全不惊讶,甚至因为事情不出所料而鬆一口气。然后,一想到只有我一个人靠着机智逃过一劫,我就好开心。只可惜我弟弟怎么劝也劝不听,不知道他当时坐在冲出护栏的车子里,心里有何感想?」
「……天啊……」
「我就这么进了育幼院,不过至少是活下来了。亲戚全都很冷漠。这么说或许有点自卖自夸,但我能够撑到现在真的很厉害。所以说,嗯,这是我的生存体验,我是靠着自己开拓了活路。」
弥子姐的眼睛静静地燃烧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想像弥子姐的壮烈经历。我很庆幸弥子姐没有死,很庆幸她活下来,可是见到她强烈的眼神,又无法轻易说出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