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梅雨季节。
这个时期发生一件对于我和弥子姐而言至关重大的事。
我居然忘得一乾二净──位于我们生活中心的并不是西洋跳棋,而是多发性金化肌纤维发育异常症这种不治之症。
这时候我们已经变得很要好,对于彼此也相当了解。我知道弥子姐不敢吃小黄瓜,也知道她为何对历史感兴趣,甚至连她的棋路和喜好的战法也都知道。
病魔丝毫不顾这些日积月累的成果,一手将我们努力建立的日常生活化为泡影。
那一天,我比平时更早来访。由于连日下雨,破旧的分校校捨出现孔洞,教职员全体出动修缮校舍,想当然耳,当天因此停课了。
分校时常发生这种状况,这应该也是与外地学校的不同之处吧。靠着修修补补勉强维持的昴台分校需要喘息的时间。
包含晴充在内,较有干劲的学生都趁着这个机会去拉赞助。在那之后,愿意刊登广告的店家逐渐增加,但是离目标还有点差距;再加上晴充不只要达标,更要超标,所以拉赞助活动短时间内应该还不会结束。至于手册组的我,则是之后才有用武之地。
我一如平时前往疗养院。这是我第一次在上午造访疗养院,还特地从家里偷偷带了麵包来。
向柜檯打过招呼以后,我才想到是否该事先通知弥子姐比较好。『弥子姐,我今天不用上课,所以就跑来了。』打完这些字以后,我又删掉。我没那么可爱,模仿不了树林间的弥子姐。
来到弥子姐的病房前,我不禁深深感谢没有事先传讯通知的自己。
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传入耳中。
『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死都不要!』
是弥子姐的声音。
『你骗人!检查结果、检查结果明明不坏啊!』
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尖叫声之后,传来的是小孩般的嚎啕大哭声。我无法将自己所知的弥子姐和这种爆炸性的哭声联结在一起。周围的护理师忙着安抚哭得惊天动地的弥子姐。从啪哒啪哒的声响判断,瘦成皮包骨的弥子姐或许正在捶胸顿足吧。
光是如此,就让我心慌意乱,双脚发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为了避免被弥子姐察觉,我屏住呼吸,而弥子姐悲痛的声音随即响起。
『我不想把脚切掉……』
她的声音充满哀伤,我听了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混帐,与其截肢,不如把我杀了,不如快点把我杀掉算了……』
十枝医生也在病房里,说明若是不採取对策,硬化会扩散得比预测的快上许多;如果动手术,便能暂时遏止硬化。
在外头偷听的我觉得十枝医生说得有道理。我的脑袋毕竟还是冷静的,知道动手术至少好过死亡,可是弥子姐的愤怒与悲伤并不是光靠讲理就能平复。
『……啊,我懂了!我的脚被砍下来以后,异变就会集中在这只脚上!切除的部位等于遗体,这几十公分是剖析这种疾病的第一步,对吧!你们只是想快点拿到检体而已,对吧!』
我知道这不是弥子姐的真心话。十枝医生不是这种人,弥子姐应该最清楚。
不过,弥子姐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痛苦。已经走投无路,才会对一直以来为自己尽心儘力的人说出这么残酷无情的话语──她一定很想如此放声吶喊。
周围的人都没有责备弥子姐。有谁能够责备她呢?弥子姐的怒骂声在无人反击的状况下变得越来越微小、越来越虚弱,逐渐输给她自己的啜泣声。
『值多少钱?』
就在这时候,弥子姐用细若蚊蚋却清楚分明的声音问道。
『值多少钱?』
弥子姐又问了一次。明明隔着一面墙,我却有种幻觉,像是看到泪眼汪汪地瞪着我的弥子姐。
『一只右脚应该值四千万圆以上吧。』
十枝医生如此说道,弥子姐歇斯底里的呻吟声终于化成细微的啜泣声。我察觉她是安了心,胃液立即涌上来。
及时支撑弥子姐的精神免于崩溃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具备不容质疑的价值这个事实。
单纯的丧失能够轻易地侵蚀人心。「必须截肢」这个无可挽救的悲剧与四千万圆捆绑在一起,让弥子姐稍微得到慰借。一想到绳子的另一头是我,我就忍不住打颤。
为了避免发出脚步声,我特地脱下拖鞋,趁着还没有人出来的时候跑过走廊,却绊着了脚,狠狠摔一交。骨头和地板撞击,无情的痛楚直击脑门。
「你没事吧?江都同学。」
见状,柜檯人员从侧门走出来。我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说道:
「请您千万别把我今天来过的事说出去,拜託,求求您千万别告诉都村小姐。」
看见我骇人的表情,柜檯人员有些吃惊地点头,我则立刻冲出疗养院。
我不该偷听的,不该知道的。
弥子姐一直怀抱着如此激烈的感情,可是,隔着棋盘对坐的弥子姐却像是将所有悲剧都抛诸脑后般笑着。
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再也无法用原先的目光看待弥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