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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天都为了实现在全世界同时发起反恋爱革命的目标而努力不懈,但革命战士也是需要休息的。已经有许多实例显示,太过投入运动就会迷失大局,最后因为不必要的损耗而自我毁灭。因此,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会定期休假,藉着这个时间客观地重新审视自己过去的行为。
就在休假的某个星期天,平常会贪睡到更晚的我被不会录影而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女童吵醒,帮她设定好之后,我在客厅揉着惺忪的睡眼,獃滞地看着她很沉迷的动画。
我知道这类作品在少女之间很受欢迎,也有一部分成年爱好者。可是我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其中一个原因是它有点像是在谴责过去过着平凡生活的我。比我还要年幼的少女使用自己获得的力量,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与邪恶对抗,无力的我却只是漫无目的地躺在沙发上。少女因痛楚而表情扭曲的时候,我正用无神的眼神盯着画面。我突然回神过来注意到这种疏离感,就会无法集中精神在内容上。
与我相反,女童相当热衷于这部动画。我把紧黏在电视机前收看的她拖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她却又马上爬回电视机前。重複几次同样的事,我就放弃了。不要说是实际年龄了,就算是外表年龄,女童也差不多该对这种东西失去兴趣了,但她却还是极为狂热。她的立场明明就相当于应该被打倒的恶势力,却反而支持对抗邪恶的少女。
动画结束之后,女童大吐了一口气,用闪闪发亮的眼神转头过来对我露出笑容。
「今天这一集也很好看!」
平常的我在这种时候总是会随意附和她几声,但今天却没来由地想要反驳她。
「喔~是喔。」
听到我这种敷衍的回应,女童似乎不太愉快。一起收看的我不说「好看」,她就觉得不甘心。
「……你是哪里不满意?这个故事很完美,一点瑕疵都没有。」
女童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成功激怒她让我得到些微的满足感,我继续说道:
「我是觉得主线还不差啦……可是还是有一些像是硬要加进去的多余情节吧。」
「根本没有那种东西,所有的情节都有其必要,就像一组精巧的机械一样构成这整个故事。」
「不不不,明明就有多余的部分,例如恋爱桥段啊。」
我说完,女童就嗤之以鼻,开始反驳:
「你听好了,恋爱这种东西可是支撑所有人类的最重要因素。多少加入恋爱桥段根本不会模糊故事焦点,甚至可以带来现实感。她们既是战士,同时也是人类,要有效地表现出这种落差,最自然的要素就是恋爱。试想,你过去没有恋爱要素的人生具备足以在电视上播放的有趣故事性吗?你的人生就只是小学时随便交了一些朋友一起玩,上了国中之后却突然交不到朋友,当然也不会有女朋友,只会毫无意义地过着吃喝拉撒睡的无聊人生,简直就是随处可见又能够轻易被取代的沟通障碍者。你很嫉妒吧?我没说错吧?能够热衷于这种故事的我们有着前途无量的未来,你自己却没有。比你年幼的她们可以沉浸在恋爱之中,而你却只能放弃。你的批判难道不是基于这种仇恨引起的恼羞成怒吗!」
我只不过是稍微批评了两句,就被说得一无是处了。为什么我只是抱怨了一下,过去的人生就被看透,还要遭受全盘否定呢?
我虽然有点想哭,还是继续反驳她。身为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的社员,我不能认同这些恋爱桥段。
「可是,并不是只有我这么想喔。你看,这是网路上的评论。」
我把网友针对刚才那一集的内容在网路讨论板上发表的留言拿给女童看。在一大串猛烈的批评声浪中,出现次数最频繁的意见是「男女的恋爱桥段很多余」。
「你看,大家都这么觉得。男女的恋爱根本就是多余的。这个故事的目的就是把原本就背离自然的恋爱混进劝善惩恶的故事里,洗脑年纪轻轻又不懂分辨是非的少女。既然伸张正义的角色会谈恋爱,那就代表男女的恋爱是正义的,而否定恋爱是邪恶的;这就是藉由颠倒逻辑来製造恋爱脑的思想宣传影片!」
我顺势组织出这番言论时,渐渐开始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女童边听我说话,边看着网路上的评论。可能是因为其中的用词太犀利,让她受到打击,她的脸色变得愈来愈差。不只如此,她把所有的留言都看完之后,已经气得满脸通红。
「无聊,真无聊。这种网路留言根本就是像你一样被恋爱抛弃的非现充,用设定着深夜动画角色的桌布而且性能好得多余的电脑,穿着动画角色的印刷图案已经掉得差不多的运动服加上奇怪的头巾,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用无刻印的吵死人键盘打来自我满足的东西!」
女童所形容的御宅族形象有点老派。她激动地继续说道:
「你们根本就是因为不懂恋爱的美好才会作出这种搞错重点的评论。你们因为无法满足天生的『性慾』这个三大慾望之一,才会变得怪里怪气的。你们的双眼都被蒙蔽了。你们只要谈个一两场恋爱,大概就不会说出这种愚蠢的批评了吧。」
女童说完,看着我得意地笑了一下。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吵赢了吧。
可是我没有对女童的激烈言论示弱,继续反抗。
「不,我并不会变成那样。恋爱这种东西是可以靠我们的理性去克服的。已经得知它是一种欺瞒的我们是很坚强的。『谈过恋爱就会改变』这种说法根本不成立。因为我们会主动拒绝恋爱。」
女童听到我这么说,一时说不出话来。根据女童的主张,我们会因为恋爱经验而改变,但在排除恋爱的情况下生活的我们根本不可能经历恋爱,所以也不会改变。我们不会有机会证实女童的主张。
「就是因为会硬扯这种歪理,你才这么没有异性缘!」
「你还不懂吗?我们对『异性缘』这个评价标準本身就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这场辩论一直在原地打转。我们和恋爱至上主义者的对话不可能有交集。所以我们不是阶段性地推动反恋爱,只能以「革命」为目标。
「哼,你这个人真是麻烦透顶。」
女童这么说完,抱起双臂沉思,然后轻敲了一下手掌。
「既然这样,我就让你体验看看好了。如果现实中办不到的话,就靠模拟的吧。」
听到这么异想天开的说法,我惊讶地反问:
「要怎么模拟?该不会是恋爱游戏吧,那种东西是没有用的。」
利用恋爱游戏或小说让我们体验恋爱的甜蜜幸福,说不定很有动摇我们的效果。可是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就会利用恋爱游戏进行提高反恋爱精神的训练。那种手段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不,不是那种拙劣的东西。」
女童得意地这么说完,从她放置重要物品的箱子里翻找出一样东西。那是把瓦楞纸切割成几个零件,再全部贴起来组合而成的东西。
「这是VR。我要让你戴上这个头戴装置,体验用普通的萤幕无法获得的拟真感受。就用这个东西来试试看恋爱能不能打动你吧。」
女童自信满满地这么说。看来她似乎是想说她手上的纸板劳作是VR头戴装置……
「那不是用瓦楞纸做成的吗?几乎是垃圾吧。」
我说完,女童就打了一下我的头。
「蠢货!竟敢说我亲手做的头戴装置是垃圾!」
我只好把女童做的瓦楞纸VR头戴装置戴到头上。
「果然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我以为其中有什么机关,但似乎没有。「这明明就是垃圾。」
女童在背后狠踢眼睛被蒙住的我。
「内容会直接投射到你的脑中,没有问题。」
「咦!好恐怖。」
我完全小看了女童,但她可是企图侵略地球的外星生命体,可以发挥超越人类理解範围的力量。要在我的脑中诱发什么影像,对她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
「咦,可是……既然这样,应该不需要这个头戴装置吧?」
「气氛很重要!」
女童这么说,中断了对话,然后开始用我听不习惯的声音低声念起某些句子。
「你在念什么?还有这种步骤啊……感觉好像魔法,真令人兴奋!」
「你会害我分心,安静一点……这是透过听觉对你的脑产生作用,让你进入某种催眠状态的手法。对了,就跟你在晚上偷偷听来练习的催眠录音很像。」
竟然被她发现了。我的身体突然开始发热。
「放心吧,我可以让你完整地进入催眠状态。平常你总是没办法成功被催眠,最后只是听着大姊姊温柔的声音睡着,不过这次你不必担心。」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的意识忽然开始远去。
「…………看来你开始进入状况了。」
女童这么说着,又喃喃低语了一阵子,然后吐出一口气,开始对我说明:
「这是关于你未来的故事。藉由作出某个选择,以后会有这样的未来等着你。我就从接下来的几个年代撷取,让你看看其中一幕吧。
──我想到了,我就轮流让你看看像现在一样【坚持反恋爱时】和【接受恋爱时】两种不同的未来吧。如果经历过这种残酷的对比,你还能说自己不需要恋爱的话……我也很佩服你。」
女童这么说完的同时,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一年后──【如果持续反恋爱】
我的高中三年在转眼间就过去了。自从在高一的冬天遇见她,我的高中生活就从没有任何起伏的平凡日常转变成灰色的反恋爱抗争生活。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两年了啊。」
我在没有其他人的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社办,一个人自言自语。比我们高一个年级的神明学姊已经毕业,目前三年级的其他成员为了準备大考,都暂时离开了战线。天沼因为在武装抗争的时候太过拚命,正在住院中。她似乎不会留下后遗症,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考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也不能太鬆懈。所以我才会在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的社办打开参考书……却怎么也无法专心。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成员陆陆续续增加,运动开始加快步调的时期,我们也曾怀抱着希望。但在推动革命的过程中,我们开始在目前的规模上感觉到发展的极限。
后来我们的行动变得日渐激进。为了抹去一成不变地重複同样行为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为了尽量遗忘现实的严苛,我们不顾一切,捨弃社会性,全力投入革命运动。
这就是我们得到的结果。过于勉强自己的天沼住院之后,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就在途中瓦解了。让身为学妹的天沼受伤的事实使议长领家相当痛苦。天沼逞强着说这点小事没有什么,但领家还是每天都会去探望她。因为身为议长的领家不在,再加上大考在即,社员就一个接着一个从社办消失了。
我们说不定该放弃反恋爱了。我或许应该走上别的道路,寻找其他能让我专心追求的美好事物。
可是不管我怎么用水浇灌,我心中的反恋爱之火还是没有消失。这是我唯一的路──我不禁这么想。
我落在参考书上的视线没有停留下来追逐任何一篇文章。铅笔也只是在笔记本上的同一个地方不停地打转。
这个时候,社办的门静静地打开了。
「……啊,高砂。你来了啊。」
是领家。在那之后年长两岁的她比我们相遇的时候还要漂亮许多。我不难想像她接下来还会继续变得更加美丽。
「领家,你今天也去探望了吗?」
「当然了。皐会受伤全都是我的责任。」
她的强烈责任感到某个时刻以前都能确实发挥领导社团的作用。可是现在却成了让组织瓦解的导火线。
关于这件事,我曾经好几次向她提出意见。可是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我们总是会大吵一架。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提这件事了。
「……对了,你要考哪所大学?」
我问道,她就用轻鬆的口气回应了:
「不知道,能去哪就去哪吧。」
她的成绩相当好。只要她有心,要上哪所大学都不是问题。
「上大学之后……那个,你也会继续参与运动吧?」
听到我这句话,领家哼了一声。
「那还用说吗?这不是选择是否要继续的问题。这是刻划在我的人生中,不能抹灭的使命。」
听到她这么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我也一样,不会在升学之后放弃革命。我甚至还考虑过是否不要上大学,专心在运动上呢。」
对于我这句话,领家笑了。
「不愧是高砂,果然是资深社员。」
因为这句无心的话,我们忽然回想起离开的伙伴,陷入尴尬的沉默。为了挥别这种僵硬的气氛,我开朗地说道:
「欸,我们要不要上同一所大学,一起继续推动革命?大学里一定没有反恋爱社团。所以,比起个别行动,已经有经验的两个人成立组织比较有效率吧。」
对于我的提议,领家有点不好意思地斥责道:
「蠢货,我们怎么可以做出……『我们一起考同一所大学吧❤』这种现充式的行为!我们应该考虑各自的能力,选择适合自己的大学。」
她的意见非常合理……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放弃继续和领家一起参与运动的心情。
所幸,我可以想像得到她会报考的大学。虽然从我现在因为太投入运动而恶化的成绩来看,难度有点高……但还是只能努力了。
先前一直没什么干劲的我一旦有了目标,就突然开始发愤读书。只要开始集中精神,念书也不是多大的困难。因为要从已经有答案的问题中找出解答,跟我们过去所做的事情比起来实在是简单太多了。只要做到该做的事,成绩就会确实地上升。我有目标。所以,剩下的就只是行动了。
下一次见到领家,已经是毕业典礼的时候。在这之前的放榜日,我顺利考上了志愿的学校,却没能找到应该有报考同一所大学的领家。
因为我们三年级时不同班,所以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就飞也似的冲到她的教室。
「喂,领家。」
我叫住了正要拿着毕业证书回家的她。她的表情看起来特别开朗。
「高砂!我正要去找你呢。」
她奔向我。沐浴在窗户照射进来的春日阳光中,她的身影看起来很耀眼。
「你已经见过皐了吗?她变得很有精神呢!」
「不,还没有。对喔,因为有考试嘛。」
「我们现在一起去找她吧。你有看到吗?她在毕业典礼时哭了呢。」
这么说着的她眼里也含着泪水。
「对了,领家……我没有在○○大学的榜单上看到你……」
我切入正题,领家就腼腆地笑了。
「啊,你说那件事啊。你怎么知道我有报考那所学校?」
「没有啦,只是直觉。我猜你可能会报考那里。」
「原来如此,你的直觉一直都很准。」
领家这么说完,若无其事地笑了。
「因为那所大学的考试日期和皐出院的日子是同一天,所以我没有去。」
我哑口无言。可是领家依旧用轻鬆的态度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考上了呢。老师们最近好像都在谈论这件事,他们说凭你第一学期为止的成绩能考上真的很厉害,进步非常多呢。」
领家就像是在讲自己的事一样,骄傲地说着,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