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感觉自己正在被冰冷、昏暗、深不见底的黑暗逐渐吞噬。
没有能抵抗的方法。受到激烈水流翻动的自己连上下都分不清,在鼓膜因为水压而发出惨叫的情况下,更剧烈的绝望压力压垮了内心。出生至今第一次已经近在眼前的死亡恐惧再怎么说都不是靠理性的力量就能与之抗衡的事情。
挣扎的手脚很快就会耗儘力气——这时,出现了一道光。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似乎有什么正沿着那道贯穿黑暗到达这里的光芒往这边靠近。一开始是手腕被抓住,接着是身体被整个被搂住。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非常接近的位置响起,透过彼此相贴的皮肤,少女甚至产生两人的心跳已经同步的感觉。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可以理解死神正在咂着嘴逐渐远离受到光线和温暖包围的自己——
「……………………嗯…………」
劈啪劈啪——爆出火花的声音让少女恢複意识。
视野相当昏暗。小小的篝火是唯一光源,在呈现橘色的光芒中,浮现出几道人影。一个身材微胖,牙齿不断打颤的少年;以担心神色望着少年的英俊青年;还有正面左手边坐着一个发色和火焰相同,态度毅然的女性。大概是为了取暖吧?每一个人的共通点就是都紧抱着自己的搭档精灵。
「啊!您醒了吗?」
少女耳边响起温柔的声音,这时她总算察觉自己正被人从后方搂着。背上传来胸部的柔软触感,隔着薄薄贴身衣物相互接触的皮肤正分享着温暖。
「……你们……是……?」
听到少女的发言,首先是那个红髮的女性——雅特丽率先起身,在原地恭敬屈膝跪下。
「很高兴您醒了,公主殿下……请原谅我以这种形式拜见您的失礼行径。」
除了抱着少女的哈洛,其他人也效法雅特丽一起低头行礼。由于众人表现出敬意,少女也回想起自己应该维持的立场。
「……你等都抬起头吧,无须拘礼。现在是什么状况……」
「是,仅遵吩咐……那么简洁为您说明。在乘船前往高等军官甄试会场『希尔喀诺列岛』途中,我等搭乘的船只因为遭遇暴风雨而沉没。勉强搭上救生艇成功逃离的人只有包括殿下您在内的六人,之后经历约两天的漂流,在某处的海边靠岸……而目前则是像这样寄身于海边的洞窟中。」
听完雅特丽的报告,少女睁大双眼陷入沉默……接下来她花了数分钟整理记忆,用刚刚得知的
情报来填补至此为止的记忆空白。
「……是吗……船沉了吗……那果然不是梦。」
被漆黑海面吞没的可怕记忆再度苏醒,让少女肩膀猛然一震。一起盖着好几件上衣,将娇小身体抱在怀中的哈洛担心地望向她的侧脸。
「由于在漂流的那两天中持续受到雨淋,殿下的身体非常冰冷……因此由哈洛玛‧贝凯尔和在下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负责轮流以自身身体来温暖您的身体。虽然我们也明白这是极为冒犯的举动,但毕竟没有其他方法,只有这点还请宽恕……」
「请……请殿下饶恕……!」
看到哈洛畏惧地低下头,少女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我打从心底感谢你们的心意。如果只靠这脆弱的一己之躯,想必还撑不到醒来就已冻死……话说,你刚刚自称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是……」
「久违了。我曾在当今陛下行幸之际,同行拜访你的老家。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吧?」
少女随口讲出的这句话,让雅特丽不由自主地抬起原本朝下的脸庞。
「……您还记得吗?那时殿下才刚满四岁……」
「你那时是虚岁十岁吧?我因为手构不到盘子而感到焦躁,而你贴心地帮忙从桌上拿了烘烤点心……你也是因为看到我的长相而认出了我的身分吗?」
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再怎么说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雅特丽露出暧味的微笑回答:
「因为和那时候相比,殿下的非凡成长已远超过我的想像……所以如果黄金色的髮丝和刻着永灵树(卡托沃玛尼尼克)的戒指欠缺了任何一边,我恐怕会无法完全确定。」
听到雅特丽这么说,少女从和哈洛一起盖着的层层外套里抽出左手。在她的中指上,戴着刻有卡托瓦纳帝国的象徵──永灵树图案的戒指。
「……没错,我正是当今卡托瓦纳帝国的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除了雅特丽,原本感到半信半疑的其他人现在似乎也因为本人如此报上名号,重新确定眼前的少女确实是身处云端的贵人。在肃静的沉默之后,率先开口的人是托尔威。
「……在下是托尔威‧雷米翁。初次拜见,夏米优公主殿下。」
「嗯,你是雷米翁家的么子吧,我也听说过你的传闻。」
「荣幸之至。如果您方便的话,能否容许我请教一事……」
没等到托尔威把话说完,公主殿下就以生硬的语气开始回答。
「如果是要问我和你等共乘一船的理由,那么不需开口,由我直接回答吧。有鑒于和齐欧卡共和国的战局恶化,身为皇室之一员,我是前来看看今后将背负起本国未来的年轻人们的模样,同时也是为了要激励考生。没有更深入也没有更简单的理由。」
「可是,请问随行的武官等……?」
「这还用问,当然是和那艘船一起沉进了海底。」
夏米优殿下在提问之前就抢先回应,从她的语气中隐约透出一种不允许对方有任何意见的顽固……虽然她宣称有随从,然而无论是在船内相遇时或是后来前往甲板时,都没有看到她身边跟着任何人。虽然这点让人在意,但托尔威决定把这些疑问暂时先藏进心里。
「我……我名为马修‧泰德基利奇。请公……公主殿下也允许我……发……发言……」
这时湿衬衫紧贴在肥胖身躯上的马修一边发抖,同时战战兢兢地开口。公主殿下的视线转到他上。
「泰德基利奇……是负责掌管帝国西南部艾伯德鲁克州驻留部队的家族吧?你的名字我也记住了,如果有事情想问儘管提出,马修‧泰德基利奇。」
听到公主殿下毫无犹豫地讲出泰德基利奇家的概况,让旁边的雅特丽默默对她的博识感到佩服。另一方面,虽然应该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遇到有人知道自己的家名,然而当事者马修似乎却连注意到这事实的余裕都没有,只能从发紫的嘴唇里虚弱地挤出诉求:
「如……如果您的身体已经恢複了足够的温暖……请……请问能否把现在盖在最上面的……我……我的上衣……还……还给我呢……」
听到这要求,公主殿下才发现为了让自己获得温暖,在场的所有人都提供了自己的上衣。她不由得感到很过意不去,想从代替毯子的层层衣物中离开,却被哈洛惊慌阻止。
「呀……不……不能出去!公主殿下跟我身上都只有穿内衣呀!雅特丽小姐,请把马修先生那件还给他本人!」
雅特丽点点头,只回收放在最上面的斗篷,并把已经乾透的斗篷还给原本的持有者。马修以像是逮到大好机会般地用上等布料裹住自己,接着似乎开始把全副精神都放到避免体温流失的行动上,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啊,公主殿下的衣物也几乎都乾了呢……那么,虽然应该会有点不好活动,但能不能请您直接这样更衣呢?」
「若您希望,也可以把男性全赶出去。不过外面还下着暴风雨。」
听到雅特丽带着笑容讲出残酷发言,让马修的身体因为寒冷以外的理由而不断发抖。公主殿下用一句「不需要做到那样」回绝这无法视为玩笑的提案后,以意外迅速的动作穿上衣服并离开哈洛的怀里,隔了两天才终于再度以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
「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这应该要归功于你们为我保暖吧。」
「这实在是太好了,但请您暂时继续待在火边。这种状况下万一殿下您得了感冒,我等也无计可施。」
雅特丽以有礼但坚定的语气如此要求,公主殿下也率直照办。由于直接坐在地上会让下半身感到寒冷,因此最后她又重新坐回哈洛的膝上。
众人暂时默默围着篝火,公主殿下却突然以像是被雷打到那般的表情开口。
「……对了。在船沉没时,你们当中有人去救助被抛进海里的我吧?虽然你们每一个人的确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特别想对那个人表达谢意,自己出面吧。」
「……请您稍等。」
雅特丽起身离开在篝火旁围成圆圈的众人,走向一片黑暗的洞窟深处。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某个柔软沉重的东西被踢中的声音,伴随着惨叫声一起响起。
「快起来,伊库塔。公主殿下传唤你。」
「……让她改天吧,我不和没有事先预约的……呜啊!」
同样的声音和惨叫重複响起三次之后,大概是总算谈妥了吧?一名腰包里放着光精灵,上半身没穿衣服的少年活像是因腰痛所苦的老人,以扶着腰部的姿势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是伊库塔‧索罗克。公主殿下好,今天您过得如何?」
「原来还有一个人吗……那么,是你救了我?」
「啊〜该说是情势所迫呢?还是适材适用呢?……因为只有我拥有光精灵……」
穿上哈洛递出来的衬衫后,伊库塔以非常不像样的姿势跪下向夏米优殿下行礼。其实就连这点也是因为被雅特丽从背后痛捏屁股后他才肯做。
「是吗。无论如何我都要表示谢意,伊库塔‧索罗克,也谢谢你的搭档光精灵。我保证平安回到帝都之后,会对你们充满勇气的行为给予相当的奖赏。」
腰包里的库斯低头回礼,然而伊库塔却在原地盘腿坐下。
「好啦,能平安回去是最好啦……不过到底会怎样呢……」
「伊库塔,不要讲出这种会无谓引起不安的发言。」
雅特丽低声告诫,然而对方的不安早就已经被煽动。
「……你意思是也有可能无法回去?」
「在还不确定这里是哪里之前根本无法判断。虽然能活着漂流靠岸确实幸运,但即使如此,毕竟我们在暴风雨中随波逐流了整整两天……途中我有看到太阳从救生艇前进方向的右前方升起,所以只知道我们被沖往东北方向。」
儘管伊库塔的语气轻鬆,但内容却没有经过乐观修饰的部分。公主殿下陷入沉默之后,托尔威站了起来像是想打破已经变得相当沉重的气氛。
「……雨声似乎变小了。无论如何都必须确定目前的所在地,如果想去外面探查,或许现在正是机会——阿伊,如果方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还在用那种叫法,你真是学不到教训……」
虽然嘴里抱怨,伊库塔却意外老实地起身。把精灵放进各自的腰包后,托尔威还另外背起自己的行李,然后两人并肩离开洞窟。
现在的时刻似乎是早晨,除了天空透着光亮,连原本倾盆般的暴风雨也已经减弱到小雨的程度。伊库塔和托尔威来到沿着海岸往前延伸的树林地带中,一面拨开灌木,一面在根本算不上道路的路上往前进。趁此期间,两人也稍微聊了一下。
「谢谢你愿意陪我。老实说,我还以为阿伊你会觉得很麻烦。」
「马修是那副模样,女性成员们又必须照顾公主殿下,只能用消去法来决定人选吧。我在不该偷懒时也会照样偷懒,不过只有在偷懒就会死的时候才会乖乖工作。」
虽然发言听起来偏执,但托尔威绝不讨厌伊库塔的这种个性。
「我说,关于那位公主殿下……阿伊你觉得如何?」
「虽然有可疑之处,但我认为最好不要随便追究。一个不好可会陷入泥沼。」
「咦?怎么直接就讲到核心了?和我谈话时不以幽默感来回应吗?」
「我是故意切换啊。就算在这装傻,负责吐槽的雅特丽也不在场……喔!找到好东西了。」
伊库塔发现某个挂在藤蔓上看起来像是果实的物体,并摘下来丢给托尔威。接着他一边咬着自己的份,同时做出说明。
「这是猪笼草的捕虫笼。等到成熟开始诱骗昆虫时就不能吃了,但在笼盖打开之前,里面的液体可以饮用。出乎意料地好喝,你也试试吧。」
「……啊,真的,酸酸的很好喝。」
「摘下几个放进背包里去吧,在正式开始觅食之前起码可以先垫垫肚子。」
除了哈洛的水精灵製造的水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吃,让洞窟中的每个人都开始受到空腹的困扰。托尔威兴高采烈地放下背后的包包,开始拔下适当的捕虫笼塞进去。
「不过你跟马修还真是让人佩服啊。就连搭乘的船只即将沉没时,也小心翼翼地把那种佔位的东西一起带出来。」
伊库塔是在说托尔威背包里那根存在感显得特彆强烈的铁制长筒。那是装在搭档风精灵腹部的「风穴」上,藉由利用空气压缩能力产生的压力,来发射铅弹的现代士兵主力武器——也就是风枪的枪身。
「哈哈,虽然我犹豫了一下,不过又觉得要是碍事,等到上了救生艇之后再丢弃也还来得及。因为对于志愿成为风枪兵的我来说,这可是顺位排在同伴性命和搭档精灵后的重要之物。」
「希望不要演变成需要用到那玩意的状况。话说回来,啊〜肚子好饿……」
把已经吸乾的捕虫笼随手抛开后,听着肚子叫声合唱的伊库塔和托尔威加紧往前进。为了避免迷路,他们一边看着罗盘并朝着南方一直线前进,并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后,离开树林地带来到开阔的草原。
「……这下伤脑筋了。」
视野一口气展开后,观察过四周的伊库塔一开口就喃喃讲了这句话。晚他一步到达的托尔威也目睹相同的光景,立刻哑口无言。
地形方面并没有任何会让人吃惊的状况,只有缺乏起伏的原野横跨东西,绵延不断地往外展开。然而在接下来应该会成为回程路线的西侧大地上——出现了自然山脉和丘陵以外的物体,成为更严重的障碍阻挡在他们面前。
「……怎么可能……那边可是西方啊……就算我们被沖得再远,也不该这样……!」
就连至今为止都表现出和雅特丽同等冷静的托尔威,在这时也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毕竟出现在他眼中的光景,是和海岸线呈现垂直,将原野一分为二的铁丝网,以及彼此隔着一定距离,散布在铁丝网之间的监视用城楼。最靠近他们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值班的士兵正在出入。
「……看来这并不是我的错觉,卡托瓦纳帝国东边的国境线在这里看起来是位于西边。换句话说……」
无论如何,两人都躲进树荫里避免被监视的士兵发现——伊库塔先狠狠咂嘴三次,才把混合了满满放弃的叹息往外吐,直到总算髮泄够了才停止。
「这里已是齐欧卡共和国的领土了……很遗憾,看来我们似乎以毫釐之差落进了地狱中。」
伊库塔‧索罗克以非常简洁的比喻,来形容自己一行人身处的恶梦般现实。
归队的伊库塔和托尔威提出的报告,不仅没有缓和洞窟内的气氛,反而宛如铅块般带来增加沉重压力的结果。
「……怎么会……居然被冲到国境的另一边……」
哈洛铁青着脸喃喃说道,身体好不容易才变暖的马修也发出惨叫。
「可恶……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还以为好不容易活下来了……」
先不论这样做是对是错,马修的发言的确代替所有人说出心声。就连雅特丽似乎也必须先仔细选择该说什么话来激励众人,因此暂时保持沉默。伊库塔趁这段期间整合状况。
「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可以主动选择的选项有限。我认为首先必须要针对这一点统一所有人的意志,才是聪明的做法。」
不等其他人的反应,伊库塔就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位置并排竖起左右手的食指。
「第一种,是向齐欧卡军投降并要求对方提供对俘虏的待遇。嗯,这还算是脚踏实地的路线。」
狭窄的空间里塞满沉重的沉默,现场没有任何人随便选择了这个选项。
「第二种,是要想办法突破国境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帝国。这个算是赌很大吧。」
纸上谈兵是很简单,然而一想到实行后会碰到的困难,没有人能轻易表示赞同。
思考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后,马修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开口说道:
「成……成为俘虏后,我们的人身安全就会受到战时条约的保障。当然会被拘捕,但只要等一阵子,是不是就能够透过交换俘虏回到帝国去……?」
这段发言与其说是基于事实的意见,还不如说是乐观的预测。因此雅特丽很乾脆地捨弃了他的提议。
「这想法再怎么说都太乐观了。我知道在我们之中还有欠缺自觉的家伙,但毕竟我们可是要一肩扛起帝国军将来的高等军官候补生耶。光凭这点就十分足以成为齐欧卡军不想放我们回去的理由……而且就算扣掉这部分,这几个人里面能成为外交谈判筹码的人实在太多了,当然也包括我本身在内。」
「没错。公主殿下自不用说,伊格塞姆家出身的雅特丽小姐,还有雷米翁家出身的我……不管怎么样我们三人都会被视为高价值的人质吧。假设真的能够回去,也不知道对方到底会要求多大的代价。」
「哎呀〜性命值钱的大人们果然很辛苦啊,居然连想要老老实实地求得自身的平安都无法如愿。」
虽然伊库塔一脸不以为然地出言讽刺,也无人还有心思去回应他。少年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算了,总而言之呢,吾友马修。就算我们在这里成为俘虏,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还给帝国,假设真的要放我们回去,那时肯定会被狠狠地压榨一笔代价。还有你也可以先想像一下回国后的日子会有多难过……唔,如果考量过这几点后还是要选择俘虏这选项,你只能先祈祷齐欧卡的人们孤陋寡闻没听说过泰德基利奇家的大名了。」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伊库塔发言里的尖锐讽刺依然没有消失。马修抱头开始烦恼,但下一瞬间,彷佛要把这种挣扎狠狠排除的大喝声响遍整个洞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