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艾露露法伊候补生。你觉得我这人看起来像是喜欢干涉他人性生活的人吗?」
在西向窗口照进来的阳光照耀下,房间内显得明亮健康。然而对于坐在房间中央椅子上的军服少女来说,反而因为逆光所以很难看清窗户前方座位上的男子脸孔。
「好像也给人那种感觉吧?」
少女嘴上不服输地说道。在光影形成的极端对比中,男子的双手正放在厚重栎木桌上,固执地试图拆解数个相扣的金属圏。而少女则盯着他的动作。
「我要解释一下,那是误解。虽然我会根据当时的情况去捏造、消除或扭曲各式各样的事情,却只有在『我本身比任何人都热爱自由』的这一点上不存在着任何捏造和虚伪。当然,性生活的自由也包括在内。只要不违反公共的利益,无论有什么性嗜好都完全没有问题。即使对性生活特别投入也无所谓。」
「如果是那样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所以说,前提是不能违反公共利益。很遗憾,一个高等军官的候补生毎天晚上都随便找人上床的行为再怎么说都有伤害各种利益的危险。」
叽……男子坐着的椅子发出嘎吱声。身上笔挺的外套和裤子呈现深蓝色,和皮革制座椅的黒色在交会处融合,形成调和的样貌。
「就算是大白天在街上正大光明做那档事,我也觉得没差。」
「关于暴露癖会对公共造成什么样的负面影响,这一点有讨论的必要。但,那不是今天的论点主题。」
男子暂时停下摆弄智慧环的双手,凝视少女。
「我认为像你这种年龄的女孩再三重複极端性行为的举动,是内在有某种缺陷的象徵。希望你可以老实回答,不要有所隐瞒。实际上,你想透过和男性接触得到什么?」
「…………」
「你有聪明的脑袋,起码聪明到无法沉溺于只是以快乐为目的的性行为里。我猜,你对于自己的缺陷应该具备自觉。例如说……对了──憧憬即使追求也无法获得的父爱之类。」
男子扬起嘴角,彷佛在表示「怎样,是正确答案吧」?然而,看到当事者的少女愣愣地歪了歪头之后,他迅速换回认真表情,再度开始对抗智慧环。
「不必介意,我的第一个推理经常落空。」
「既然知道是那样,为什么要摆出充满自信的样子?」
「对发言内容愈没有自信时,就要摆出愈有自信的样子,这可是政客的基本。你最好也记住这点。」
这莫名其妙的理由让少女嘻嘻一笑。看着在这段期间内依旧持续挑战智慧环的男子,少女先犹豫了一会,才轻轻表白内心的想法。
「和刚才的推测算是正好相反吧……我想要的不是父亲,而是小孩。」
「哦?」
「我想要和自己有血缘的孩子,想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把爱灌注在那孩子身上。」
「那是因为你想要能传授鹰匠技能的继承人──是这样吗?」
「这也是一部分原因。只是,一个人太寂寞是更大的因素。虽然这个国家的人们并不会排挤我,但是也不会张开双手接纳我。总觉得和每个人之间都隔着无法越过的鸿沟,实际感受到这点时,真的很心酸……」
少女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如此说道。这时,男子手中複杂相扣的金属环有一部分被解开。
「是吗,意思是住在齐欧卡的生活让你感觉受到排斥吗?」
男子以能理解的态度点点头,接着隔着智慧环让双手交握。
「我很高兴你坦白说出来,也会好好反省。既然让你感觉这国家住起来不舒服,我必须负起一部分责任。」
他先强而有力地表示负责后,才把视线放回少女身上。
「──但是,在考虑具体对策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很简单,你说你是因为想要小孩才和男性多次进行性行为。既然是这样的缘故,你应该没有避孕吧?」
「噢……嗯,我连想都没想过。」
「那么,这行动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化为日常行为?」
「大概是……三年前左右?」
「性行为的频率如何?大约是一个月数次吗?」
「一个月……呃……等我算一下……」
看到少女先使用双手手指计算,结果还不够用只能开始心算的模样,男子重重点头并回答「我明白了」。
「果然,我的担忧似乎没有错。这样一来,对你来说大概会是个痛苦的消息──不,就算顺利怀孕,那也是另一种棘手状况。」
「……你在说什么?」
「是医学上的见解──三年以来,你持续和不特定的多数男性频繁从事性行为,却没有怀孕的迹象。到此为止都没错吧?」
「……嗯……」
「既然如此,那么很遗憾,我不得不做出诊断──你是不孕体质,艾露露法伊候补生。就算你今后和再多男性上床,恐怕也没有机会怀孕产子。」
听到这宣告的瞬间,少女的世界从根源受到了震撼。男子手中的金属环再度有一部分发出声响并被拆离。
「……怎么可能……是那样……」
「你想必不愿相信吧,然而同时,你也不认为我是在说谎。你本身应该也一直抱着焦虑和怀疑,毕竟过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怀孕。」
「…………」
「如果你要求,我可以介绍医生。只是除了祈祷偏方之类的等级,现在的医疗里并没有治疗不孕的方法。到你接受这事实为止,诊断结果大概都会一直重複先前的结论。」
男子平静讲出口的发言毫不留情地贯穿少女的内心。在异乡的孤独生活中怀抱的唯一希望发出破碎的声响,逐渐崩坏瓦解。
当少女失去精神中心的灵魂浮上虚空的那瞬间,男子恶魔般地抓準时机,再度开口说话。
「但是艾露露法伊候补生,只要稍微改变想法,你的愿望并不难实现。」
「……咦?」
「你只是想要能付出感情的对象吧?那么,这个对象应该并不一定绝对要是和你拥有同样血缘的亲生小孩。只要有能坦率接受你的感情,并把你当成母亲仰慕的对象,这就是够格称为亲子的关係性,你的孤独也会在交流中获得治癒。这方法至少值得一试。」
「……意思是要我收养孤儿吗?」
「没错,除了你的故国拉欧,齐欧卡也接纳了其他周边灭亡国家的许多难民。其中当然包括很多因为战乱而失去双亲的人。」
「…………」
「你明白吧?他们正是和你怀抱着相同孤独的存在,也是该由你担任母亲的孩子们。」
男子的提案温柔拥抱少女悬在半空中的心,被赐予新光明的精神也再度开始脉动。
在露出满足微笑的男子手中,智慧环发出咔锵声,完全解开。
「你今后只需克制随便找人上床的行为,不必做任何特别的行动。好好按照过去那样继续待在海军军官学校里学习,再稍微忍耐一阵子。我会帮忙安排你期望的东西,不会花太长时间。」
时刻接近傍晚,从窗口照入的夕阳光线更为强烈。少女因为逆光而眯起眼睛,同时对男子露出求助般的眼神,她只能清楚看见对方笑意更深的嘴角。
「我保证──在不久之后的未来,你就会被心爱的孩子们唤作母亲。」
「──唔。」
一听到房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原本坐在质朴木椅上打盹的艾露露法伊立刻清醒。她集中精神站起身,穿上军服外套,把钮扣扣好时,敲门声很凑巧地响起。
「请进。」
她回答之后,房门静静打开,一名男性进入室内。对方的陆军军服上别着中尉的阶级章,是个比预想还年轻很多的黑髮少年。
「早安,泰涅齐谢拉小姐。昨晚睡得好吗?」
听到对方亲切问候,让太母惊讶得瞪大眼睛。居然以「小姐」称呼俘虏的敌方将领,明明才这种阶级,这人倒是相当会套近乎──即使心中讶异,但艾露露法伊依然冷静应对。
「睡得很熟,因为此处本来就是我方的基地,想也知道吧?」
「如果是这样,你的睡相一定好得让人吃惊呢。」
黑髮少年看向位于无窗房间角落的床铺,似乎很佩服地说道。艾露露法伊保持沉默,毕竟一眼就能看出床单根本没被躺过。
「不好好睡觉会让皮肤变差喔,那样就太可惜了。」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帝国军人。我甚至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艾露露法伊投出带着责备的视线,少年则笑着点了点头。
「真抱歉,我是帝国陆军中尉伊库塔‧索罗克,这是我的搭档光精灵库斯。请不必客气直接叫我阿伊吧。」
一听到这名字,艾露露法伊的表情立刻整个绷紧。
「……原来你就是让那个约翰尝到苦头的英杰吗?」
「虽然我很高兴自己被人认识,不过这种印象倒是有点……」
「你要我们有什么其他的印象?话说回来,真是的,原来是这样吗……这下我总算能接受之前的败北。就是你把能击败我方的智慧传授给帝国海军吧?」
「不不,我只有偷懒而已,这次都是同伴们在努力。」
少年耸着肩膀如此回答,然后走向房间深处,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下。
「我想跟你谈一谈,没关係吧?」
「我是俘虏,你们是胜利者,想审问就问吧。」
「不,这是和军事方面几乎无关的话题,该说是我个人的兴趣吧。」
黑色眼眸直直望向太母的脸孔,其中没有任何一丝敌意,甚至反而带着亲近的光彩。艾露露法伊无法判断对方有何意图。
「你为什么会被海军的士兵们称呼为『母亲』呢?」
这是出乎意料的问题。艾露露法伊更无法猜透少年的心思,只能以问题回答问题。
「……知道这种事又能怎么样呢?」
「我想认识你。这就是目的,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小姐。」
太母不高兴地保持沉默。即使身为俘虏,也没有义务必须连私人过去都老实招认──或许是感觉到这样判断的她打算封闭内心,伊库塔主动开口。
「大约十年前,我也曾有母亲,她是世界上最温柔最美好的女性。如果现在的我内心还有能称得上善性的部分,大部分应该都是从母亲那边继承而来。」
「…………」
「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总是会去注意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尤其是无法丢下在哭泣的女性不管。」
「……你是指谁在哭泣?」
「你是母亲,失去孩子的母亲当然会流泪。」
少年平静讲出的发言是出乎太母预料的一击。就像是坚硬外壳的内侧受到直接攻击,她的嘴角微微颤抖。
「海战结束后,被俘虏的士兵们全都异口同声地为你求饶。说自己等人不管遭到什么处置都无所谓,只希望我们能手下留情放过太母的命……正常来说应该会相反才对。所谓败战的部下通常会主张全都是下令的指挥官不好,所以希望自己能逃过一死──这样才正常吧?」
「……他们……居然做那种事……」
「而且只要一有空就会大合唱喔。托此之福,对你的隔离处置已经差不多来到极限。我想大概今明两天就会找你过去,麻烦安抚一下他们。」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那样做,因为我有责任该保护那些孩子。」
太母不断重重点头。伊库塔以不忍眼神望着她的模样,开口说道:
「……他们每一个人的肤色和口音都有点不同。在那些士兵中,大部分的人恐怕已经连故国和家人都不存在。我推测齐欧卡第四舰队就是特别集合这样的人员来成立的舰队。而──被称为『白翼太母』的你本身,也是『鹰匠之民』的残存者,来自已灭亡的拉欧国。」
「……的确是那样没错,我的舰队聚集了失去故乡的人们。」
「原来如此……说是很有齐欧卡风格也没错。一方面利用多民族国家的名义来培养爱国心,同时製造出能和军队组织划上等号的模拟家庭。这做法巧妙利用了人们在失去根源后会产生的缺陷,高明得甚至令人佩服──不过构思者低俗至极的兴趣不包括在内。」
伊库塔带着苦涩表情如此评价。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太母感到一股气往脑门沖。
「……你能够体会生不出小孩的女性是什么心情吗!」
冲口而出的吼叫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迴响很久。听懂这句话的意义后,少年的表情也很快绷紧。
「该不会这就是理由……?你担任许多士兵母亲的理由?」
「没错!就是那样!我的肚子无法怀上孩子,和大部分人相同的做法永远无法让我成为母亲!正因为如此,我决定要把所有感情都灌注在把我当成母亲仰慕的他们身上……!」
「这不科学!」
瞬间沸腾的伊库塔从床上站起。他快步逼近艾露露法伊,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同时以颤抖的声音继续说明。
「你不懂吗!没有不会死人的战争!指挥官的工作就是要以高价出卖士兵的生命!只要你继续把舰队当成模拟家庭经营,每次发生战争,你就要再三尝到失去自己孩子的痛苦!因为你身为他们的母亲,所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尝到光是一次就足以撕裂人心的痛苦……!」
少年激动发言的强烈气势让艾露露法伊忘记怒气,只能愣愣呆站。少年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生气──她无法立刻理解。
「用这种方法不会得救!只会让感情在投入后就立即流失,并不断累积母亲失去孩子后的悲伤哀叹而已!总有一天当你无法承受这重量时,就会在绝望的底部毁灭!面对没有任何回报的人生末路……!」
「伊库塔,你冷静一点,伊库塔。」
腰包里的库斯开口劝解。少年这下才猛然回神,从太母身旁退开。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抱歉做出这么粗鲁的行为。」
「……你到底是对什么感到如此愤忾……?」
艾露露法伊脸上出现明显的困惑,向眼前的少年表达疑问。伊库塔原本想再多说些什么,却在即将实行前注意到一个问题并用力闭上嘴──无论是要接触她的内心,还是想帮她化解精神上的纠葛,目前的时间都完全不够。
「……等这场无聊的战争告一段落之后,我一定会再来见你。拜託你到那之前都老实地当个俘虏。」
伊库塔以苦闷表情这样说完并转过身子。他以沉重脚步走向房门,同时像是突然想到般地追加了一句。
「──对了,关于你的爱鸟,被我们的士兵发现它窝在『白翼丸』的炮台甲板角落里并已经予以保护。虽然它的翅膀被子弹打中,但至少骨头似乎没有受伤。不过目前尚无法确定以后还能不能飞……」
「──你是说米札伊吗!真……真的……?」
「我想你今天之内应该就能见到它。原本打算一开始就提这件事,没想到却成了最后,实在不好意思……那么,就此告辞。在下次见面前,请多保重。」
留下这些话的黑髮少年离开房间,静静关上房门。艾露露法伊半欢喜半困惑地目送对方离开。伊库塔‧索罗克是为了什么才来见自己?直到最后,她依旧无法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