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战场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从前不是战场的地方「沦落」而成。
正因为如此,有时人们会以战争所需的便利性为最优先考量,来整备可以预期有极高机率变成战场之地──例如城市建设等等。
要塞都市加尔鲁姜就是一个例子。那是在卡托瓦纳帝国内以仅次于帝都邦哈塔尔的坚固着称的古都,防卫力从军阀时代起一再获得证实。除了环绕市区的厚实城墙,还具备都市本身标高由周边向中央呈阶梯状逐渐升高的独特构造,给予防卫方佔据高处的优势,作为不陷之都的地位日渐上升。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体验到那座城市的坚固啊……」
微胖的青年军官拿开望远镜,掺杂着叹息自言自语。
号称坚固无比的城塞威容如今不是用来保护他和同伴,而是化为威胁耸立眼前。
「──泰德基利奇少校,斥候已完成外围侦查。」
从背后赶来的部下报告。在聆听内容前,「泰德基利奇少校」这个称呼的怪异感先令他皱起眉头。年方二十一岁的他,官拜少校显得有些异样。
「在城墙的材质与高度、墙上配属的兵力两方面皆未发现重大的弱点。西侧城墙有年久劣化的迹象,但是否有战略上的意义就──」
「……这样吗。唉,虽然是意料之中……」
他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在年长部下们严厉的目光下,帝国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走向设为司令所的大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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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另一方面,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最顶端第五层。在可了望市区的特等座置宅的军官一手搂着女人愉快地说。
「国家对区区在下发出的小小挑战派出了过量的大军啊。你看,妮雅姆。城市彻底被包围了,多么壮观。」
「以阁下的实力,做出这种程度的戒备非常合理,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
女子在臂弯中贴上他的胸膛,用谄媚的语气附和。宛如妓女般的举动做得炉火纯青,连她身上朴素的军服都显得煽情起来。
「我没听清楚。重複一遍,妮雅姆。」
「重複一遍。碰到拥有人世间无与伦比军事才华的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揭竿而起,帝国军将领们理当恐惧万分。」
名唤妮雅姆的女子凑在他耳畔花言巧语。五官轮廓深邃的潇洒男子──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听到这番话,心情更加愉快地重複前言。
「真是悦耳。重複一遍,妮雅姆。」
「重複一遍。在古今无双史上最强、超越人类智慧逼近神之领域的武艺化身,伟大的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阁下行经的霸道之路上,只有被当成草芥般践踏打垮的命运在等着可悲的国军将领们。」
儘管说的人有问题,信以为真的人也半斤八两。将修饰过度甚至显得滑稽的花言巧语当成烈酒般喝乾,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放声大笑。
「…………」
另一名女子在一段距离外看着两人的身影。她脸上表情看来若无其事,交握在腰后的双手却用力握到发痛。视线恨恨地投向眼前拥抱的男女,特别是后者。
「呼哈哈哈哈!──嗯,就现实来说该打出持久牌。」
当笑声音量放到最大,米卡加兹尔克突然恢複冷静俯瞰眼下。快得不自然的切换速度,是他自我警惕不能被气氛牵着鼻子走而做的措施之一。
「现在的帝国没有余力能将这种规模的大军长时间驻留在此。因为长期出兵一旦被齐欧卡发觉,这次必然会招来侵略。」
与刚刚夸下的海口相反,他们今后一段时日的战略构想是彻底防御。包围米卡加兹尔克的正是帝国军部队,仅率领一州团级兵力的他不可能「当成草芥般践踏打垮」那支大军。
「……正如您所明察的。国军希望进行短期决战、早期决胜。相对的,我等作战方针为彻底防御、长期固守城塞。除了地利之便,时间也站在我们这一方。」
原本在一旁待命的女子像是难忍沉默般插口。妮雅姆露骨地沉下脸色,但米卡加兹尔克满不在乎地转向她。
「没错,梅特拉榭少校。既然无法期望靠武力攻克,对方不久后将不得不坐上谈判桌。这等于是在某一部分上默认了我们的实质统治。从那一瞬间起,本州将成为我们的王国。」
名叫梅特拉榭的女子颔首。米卡加兹尔克以热切的眼神注视眼下的大军,感慨万分地展开双臂。
「拥戴皇帝的伊格塞姆受挫,国家主权从基础受到撼动。现在正是历史的转机──真令人兴奋啊,妮雅姆。长年来被称作『旧』军阀名门的我们创造新时代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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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大概正慷慨激昂地说着这种话。」
同一时间。包围加尔鲁姜的帝国军旅大本营,这次讨伐动员的校级以上军官齐聚在帐篷内召开军事会议。
「奈安.米卡加兹尔克上校吗?不用特别说明也知道的旧军阀名门鹰派领头人物──我以前就认为若有人在这种情势下举旗造反,那家伙会是第一个,真是不负期待。」
挂着中校军阶章的军人语带叹息地说。他身旁的军官也颔首同意。
「现在好像自称大元帅。因为他擅长对大众吹牛说大话,士兵们的士气也很高昂。」
「那家伙从以前起就属于用夸大举止博得欢迎的类型,不仅唆使部下,还顺势豪言壮语巧妙地打动拉拢了加尔鲁姜的市民吧。」
会议上有几个人在军校时代认识米卡加兹尔克,全体对他抱持共通的印象。由于关于敌将性格的情报几乎过于充足,议题自然地转向其他方面。
「整座要塞都市发生了叛乱。无论如何,这是现实状况。」
「如果放置下去将发展成整个州的叛乱,必须儘速镇压。」
「这我明白,问题在于该怎么做到?」 当他们讨论起攻略要塞的方法,坐在长桌末席的年轻男子开口。
「──不,到什么时为止得做到。不先决定这个不行。」
军官们错愕的目光聚集到说话者身上。挂着少校军章的微胖青年,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一脸厌烦地继续发言。
「要塞战是持久战。用正攻法攻略加尔鲁姜至少需要几个月,一个不好还得以年来计算。不过,我们没有余力用这种方式战斗吧。」
当他如此强调,坐在斜对面保持沉默的翠眸军人也赞同地静静颔首。
「……比起没头没脑地讨论,从剩余时间反过来推算可採取的战略更快。这样应该会扣除掉几乎所有军事上的正统方针。」
年龄看来与马修相仿的年轻军官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如此补充后,没有再往下说。他──托尔威.雷米翁中校近两年来变得沉默寡言许多。
「结论应该是,剩下的手段只有放弃靠武力直接解决,採用包含行政措施在内的委婉迂迴方法吧。」
马修抱着一不作二不休的心情迅速说出答案。至今为止经历的许多次军事会议,已让他锻鍊出这点程度的厚脸皮。
当沉默笼罩长桌,上首的阴影处传来一阵低笑声。
「你们主动扮黑脸啊,马修少校、托尔威中校。」
散发出强烈到难以解释的权威感的少女嗓音,令在座军官们肩头同时一颤。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望向凝固在帐篷深处的黑暗。
「这场议论会得出这种结论的结果,打从一开始便显而易见。几乎所有人都发觉了,只是拒绝说出口──一心不愿让人认为自己面对坚不可摧的要塞都市,轻易选择放弃攻略。」
轮廓融入黑暗之中,她依旧继续诉说。唯独露出像龟裂般妻惨笑容的嘴角,不时从黑暗中浮现。为了保住身为军人的颜面,你们选择继续进行形式上的议论。多么委婉。结果明明只是在同一个结论上软着陆罢了。」
说到此处,笑声停歇。像铅一样的沉默压在军官们的肩头。
「这叫浪费时间,一群蠢材。」
君主猛烈的斥责彷佛要打断所有人的脊梁骨。军人们额头冒出冷汗,嘴角因后悔和恐惧而发抖。
「拚命讨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办到的事情矇混过去,以为这样就能笼络我吗?」
那侮蔑的声调贯穿每一个人的胸膛。谁也没有反驳,不光只是因为说话者的地位。首先,她的指责一针见血。其次则是因为恐惧。
「我不想看人耍猴戏。可行就是可行,不可行就是不可行,把一切都公开在我眼前。徒具形式的议论给我扔一边去。
先不提正常的军事会议──我可没有时间浪费在顾及你们的颜面上。连一秒也没有。」
她的叮嘱,不,严厉的警告深深刺进轻视她的全体军官心脏。抛出杀气腾腾的前言后,她亲自带头展开议论。
「那么,马修少校。拒绝当个蠢材的你,打算告诉我什么?」
被点名询问的微胖青年先是为了承受压力反覆深呼吸,接着下定决心开始发言。
「……从此地撤兵,暂时搁置叛乱。目标放在敌方势力的内部崩溃,而非从外部攻克。」 「继续说。」
「在撤退的同时,从那些家伙可能用来补给的邻近村庄徵收物资,在干道设置关卡对商人严加管控通行。彻底执行这些措施,不必特别做什么,加尔鲁姜也会渐渐乾涸。」
他发挥经过两年岁月磨练的流畅口才,一边回想昔日见过的黑髮少年身影,一边儘可能将他的身影重叠到自己身上,马修拚命地组织话语。
全盘理解他的提案后,帐篷的黑暗深处再度传来回应。
「断绝补给加以孤立吗?就城塞攻略来说是可靠的方针,但解除这里最关键的包围网,将造成本末倒置的结果吧。不管再怎么取走村落物资、管控干道通行,必然都会冒出趁隙送达补给品的家伙。最重要的是──即使一切顺利,现阶段加尔鲁姜储备的庞大物资都要等许久后才会耗尽。」
微胖青年停顿一下,好在适当的时机回应意料之内的反驳论点。
「我刚刚所说的计策,全部都叫士兵们假扮成反叛军士兵──米卡加兹尔克上校的部下来进行。」
少女在黑暗中加深笑意。
「──喔?」
「让民众以为徵收的物资送达加尔鲁姜。只要持续实行这个方法,州民的怨言很很快将传向米卡加兹尔克上校。教唆人们叛乱,却连三餐饭钱都拿走,他们不可能受得了。就用『为了支援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阁下的大义之战』当作徵收物资的名义,虽然这得要士兵们演演戏。」
我归纳得还不错,马修边说边心想。他顺着势头再往下说。
「总之,让他失去州民的支持。对于在这个州长期经营兵团的米卡加兹尔克兵团来说,这应当是与饥饿不相上下的恐惧因素。其效果不久后会扩及加尔鲁姜市内,不分军人和民众,他们当中应该很多人都在城市外有知交好友。一旦察觉自己的行动导致同伴挨饿,就无法一直对状况乐观以对。从一时的狂热清醒过来的团体将迅速失去统驭力──随即瓦解。不必等到物资枯竭。」
马修说明提案手法的优点,简短地指出根据与结果。在对方指出缺点之前先自行补充比较好──他留意到演讲的顺序,细心地按部就班论述。
「虽然需要连续的处置……比起从正面攻略城塞,此一作战计画需要的人手及费费用都远远少得多。因此我推荐这个做法。」
「……我同意马修少校的提案。」
托尔威的支援成了报告的结尾。不顾沉思的军官们,黑暗深处传来佩服的气息。
「基于判断州民的支持乃敌军基础所做的提案吗?原来如此,很有你的风格。不愧是自幼便观摩父亲经营兵团成长的人。」
微胖青年吞了口口水。他早已做好觉悟,这位君主现在才要展现严厉的一面。
「不过,说不上没有瑕疵。应该说──就算是作战的一环,你过于轻忽长期放置叛乱的风险。」
「…………这……」
这是他难以否定之处。要推翻早期解决的前提,这当然是个问题。
「如果反叛只限于此州内部解决还好。不过,万一其他兵团连锁性的暴动该如何处理?叛军将立刻突破封锁的干道,重新构筑更加坚固、横跨两州的补给线吧。这么一来,你拟定的长期战计画岂非将完全崩溃?」
马修苦思良久后正要开口,又慌忙闭上嘴巴。可以对邻近州施加政治压力避免这个问题──他正想这么讲,却察觉重点不在此处。
「早期解决这桩叛乱,正是对全国国土施加的最大压力」。正因为下定决心这么做,他的君主才亲自来到前线。
「你把只为了反驳而反驳的台词吞了回去吧,马修少校。你果然不是蠢材。」
比侮蔑及斥骂少见的讚美,少女在黑暗深处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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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一脸痛苦地陷入沉默,选择动摇人心而非攻陷城塞的主意本身没有任何错误。继续讨论吧,从这个前提更进一步思考,该由用什么方法来动摇什么人?」
仅仅承继马修提案中她所偏好的部分,议论再度展开。本来应由微胖青年赢得的现场主导权,在短短几句交谈后转移到她手中。
「以米卡加兹尔克上校为中心画出一个大圆,与叛乱相关的人物放在圆形内侧,态度愈是积极,位置就离圆心愈近。」
沉思的军官们脸色变得越发严厉。为了挽回名誉,他们也很认真。
「距离圆心愈远的人物或团体对叛乱的积极度愈低,心理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涉动摇。但是,动摇人心带来的影响力大小与跟圆心的距离成反比。愈接近外围者愈容易撼动,而撼动位于中心者效果则较大。考虑到这个矛盾──目标应该放在何处?」
当她刻意放缓的说明一结束,在座军官们同时举手。
「……首先能想到的,是针对市内全体民众展开说服。他们虽然被米卡加兹尔克上校笼络,对叛乱本身应该抱着强烈的旁观意识。既然是国军之间的纷争,即使支持较接近的那一方,却不太拘泥于胜负──这是帝国民众的特质。无论从正面或负面意义来说,都信任我等作为守护者的一面。」
「那要动摇他们很简单。打破那天真的想法就行了。」
她对这个算是及格的意见,轻易地加上答覆。马修苦涩地弯起嘴角。
「针对民众下手促使他们叛离都市是可行,不过想撼动核心还需要再有一计。这部分不必大张旗鼓,要动手就该单点突破──米卡加兹尔克上校身边可有适当目标?」
少女在黑暗中睁大双眸,金黄色的目光扫过桌边众人。在她眼中浮现失望之前,一名军官从记忆中找出答案。
「──他有爱妾。」 「爱妾?」
「是,虽然是俗称。他会任命为副官放在身旁的人可分成两种,一种是一般针对战术、战略方面提供建议的参谋人才,另一种,那个──有点难以启齿……」
「说到这份上我就明白了。爱妾,也就是情妇角色吧。」
在犹豫之际被对方抢先一步说破,军官惶恐地同意。
「……因此,在他身边副官之间的冲突从未停止过。纯粹靠实力受到拔擢的参谋,与凭外貌与魅力蒙受宠爱的爱妾彼此互相厌恶。大概是想独佔长官关注的心态,连同男女之情一起产生了影响。」
「原来如此──米卡加兹尔克的兴趣可真不错。」
嘲笑震动黑暗。一听到那个笑声,军官们眼中充满了恐惧。因为他们回想起当君主这样发笑时,代表是那种结果的前兆。
「好,这样就知道下手目标在哪里了。接着进入具体的立案──无论作战计画如如何安排,都需要有人在都市内部活动。有办法将这些人员送进加尔鲁姜吗?」
「依照做法而定,是可以的。但恕臣惶恐,陛下──」
做好遭到训斥的觉悟,马修开口。然而,他鼓起的勇气立刻被压下。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马修少校,你其实也察觉了吧?只要稍微用点旁门左道,迅速攻陷那座都市绝非不可能实现之事。」
「陛下,那是……!」
不该用的方法。正要脱口而出,微胖青年的咽喉本能地僵住发不出声音。因为从那双在黑暗深处发光的黄金双眸里,看不到一丝迟疑。
「那就去做。不必烦恼,你们的君主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偏离正道──早在最开始的时候,从跨出第一步起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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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惊人。看啊,周边真的完全被包围住了。」
此处是兼具运动场及集会场地功能的公园与喷水池等公共设施的集散地,加尔鲁姜市第三层。平常总是在较低层生活的部分市民自发性地聚集于此,眺望城墙之外。
「那是中央派来的军队吧?不要紧吗?虽然米卡加兹尔克大人说不必担心……」
「别担心~国军内斗至今发生过好几回,我们总是置身事外吧?反正这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