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都邦哈塔尔的心脏,如今成为名实双方面政治核心的广大皇宫。这一天,一名男子被押进耸立在皇宫建地内的深绿堂大寺院里。
「呜、呜呜呜……!」
那名穿着阿尔德拉教神官服的男子两侧跟着监视武官,被强迫跪倒在红地毯上,不停地冒着冷汗。其一是害怕自己随时被斩首也不足为奇的处境,第二个理由则是无法承受眼前君主投来的目光里那股超乎常人的压力。
「这家伙就是未经我的许可企图跨越国境的神官?」
坐在宝座上的黑衣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询问。站在她身旁的女骑士迅速乾脆俐落地回答。
「他是哈汀‧卡尔法司祭。因逃亡计画败露遭部队逮捕后,依陛下的要求押至此地。」
「计画的详细内容是?」
当夏米优继续问道,站在卡尔法司祭身侧的武官立刻回应。
「由于他拒绝招供,尚未问出详情……不过,计画涉及许多人这点看来不会有错。」
喔~女皇听到后呢喃一声,目光再度转向神官。
「军方的审问应该相当严苛,经过审问后还不肯鬆口?」
被那双黄金眸子盯住,卡尔法司祭打了个寒颤。女皇对那恐惧得缩成一团的背部直接问道。
「我不喜欢慢吞吞的问答。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你,你们可有谋反企图?」
一听到问题,司祭猛然摇头。这是他在别说直接发言,甚至不许抬头的状况下,竭力表明意见的方法。夏米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被这么问起,没有人敢回答『没错,我想谋反』……实际上,我也不认为你们有谋反企图。身为执政者,我很清楚,教徒们累积的负面感情在现阶段并未达到那种程度。」
她根据两年来培养出的执政者感觉判断。国民累积了多少程度的不满,将在何时达到临界点──任何一名君主都会敏锐地看清那道界线。在展现暴君的态度之余,夏米优也时时注意着这样的部分。
「不过,教徒们的不安日渐增加乃是事实,必然有人会企图趁虚而入煽动你们──齐欧卡自不用说,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也是如此。」
听到女皇说出的名称,卡尔法司祭猛然抿住嘴唇。
「我知道你们这些神官一直暗中和总寺院保有联繫。更进一步来说,我倾向默认此事──以确保紧要关头所需的外交通路。不过最近这阵子,我和你们的沟通本身就令人生疑。」
「…………!」
「这一点我不会责怪你们。『那家伙』是大司教,你们想和政权保持距离也无可厚非……就算如此,以为我有意迫害阿尔德拉教徒就太遗憾了。为了解开误会,我在此断言,只要我在位期间,阿尔德拉教仍旧是国教,你们仍旧是圣职者。」
夏米优微微放缓声调说道,命令神官「抬起头来」。司祭战战兢兢地抬起上半身,目睹比想像中沉着几分的女皇面容。
「我也知道,和总寺院断绝联繫,对你们神官的日常业务造成了重大负面影响。首先神学院毕业生便无法成为神官。那么,我代替总寺院向你们保证。往后不必再徵询教皇的指示,将教团本身改组成在帝国内即已完整的组织即可。」
卡尔法司祭惊讶地双眼圆睁,原本充满恐惧与怀疑的表情掺入一成的希望,女皇没有错过这个变化,接二连三地往下说。
「你以为我这样说是只限于当场的权宜手段?不过──与数量达全体国民半数以上的阿尔德拉教徒为敌对我而言没有好处。这么做等于自掘坟墓。」
这本身是个单纯的事实。展现暴君的态度也有应遵守的分寸。企图趁着情势混乱谋反的人、只顾着从国家牟利不给予任何回报的人──她肃清的对象大致属于这两类。光是肃清他们就够费劲了,她不可能毫无意义增加自己的敌人。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在明示这个立场之后,我再问你一次──你们打算做什么?最重要的是,总寺院要求你们做什么?」
女皇一连串根据君主原则而发的言论,略微减轻了卡尔法司祭的恐惧。如此一来,他也不能只顾着害怕。司祭拚命蠕动僵硬的嘴唇,开始回答君主的询问。
「……我等的期望只有一个,就是帝国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邦交正常化。」
「从情势来看,暂时不可能。」
「我们明白……正因为如此,人人都很苦恼。我们不知道正确答案,不知道该怎么行动才符合信仰之道。」
卡尔法司祭也不加欺瞒地说出实情。对于迷失前进方向已久的他来说,连回答问题时粉饰言辞都很困难。
「我也不清楚比陛下方才的推测更深入的情报。我之所以想跨越国境进入大阿拉法特拉山脉,是为了与总寺院的使者会面请示今后的方针。而且无意盲目听从,打算尝试透过交涉恢複邦交。刚刚陛下提到的让教团在帝国内独立的方案,也包含在我等準备的底牌里……」
司祭说到此处中断一会,吞了口口水再度稟告。
「恕我惶恐,以罪囚之身启稟陛下──若您刚才说无意迫害阿尔德拉教徒的话属实,请儘快告知国民您的想法,儘可能传达给更多人知晓。无论总寺院有何意图……只有这么做,才是将教徒们维繫在帝国的方法。」
他眼角泛泪,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那身影比什么都更生动地诉说着,卡尔法司祭发言时已做好了被当场斩首的觉悟。
「…………原来如此。」
看出对方的认真,夏米优微微点头。
「你的忠告我收下了。我要思考一会,暂且退下吧。远路迢迢而来,你想必也疲惫了,在下次传召前好好休息吧。」
女皇抛出意料之外的关怀话语,令卡尔法司祭错愕地回望着她。
「请问,对我下达的处罚呢……?」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是一看见人头就不管不顾地想砍下来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找你问话。」
夏米优语带叹息地说完后,再度严厉地注视着神官。
「依状况发展而定,以后就由你负责联繫其他教徒,前提是教团的存续与新体制保持安定。方才的忠告我也会採纳,你可有异议?」
如果这番话属实,与卡尔法司祭的立场并无矛盾之处。这次轮到他来估量对手的本意。他不惜冒着被指责不敬帝王的风险,凝视眼前的君主。
「……陛下。我真的可以相信您吗?」
「自己决定。你的眼睛和耳朵是为了什么存在的?」
女皇如此严厉地为询问作结。司祭惶恐地垂下头,沉浸在漫长的沉默思索中。
「今天陛下让我很轻鬆呢。」
卡尔法司祭与两名武官一同离开后,露康缇上尉对自己效命的女皇如此说道。夏米优脸上浮现苦笑。
「……既然是你说的,这话就不是在讽刺吧。儘管今天的确很难得没砍掉任何人的脑袋。」
「就算只是砍下头颅让人身首异处,想要没有痛苦地一击做到并不简单。而且──老实说,我以为刚刚的神官也会如此,摆开架式做好了準备。」
露康缇轻描淡写地宣言,她刚刚摆开架式打算杀人。不愧是有本事在现在的帝国担任近卫队长的人物,这名女骑士也绝非常人。女皇语带叹息地摇摇头。
「只忙于镇压叛乱,未及时安抚阿尔德拉教徒是我的疏失……更何况他并非为求个人的安稳而犯罪,还不惜做出丧命的觉悟也要向我提出忠告。轻率地肆意杀害有骨气的人物不符合道理。事情仅是如此。」
「那么,事情就仅是如此。对于下官来说真是高兴。」
女骑士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道。名叫夏米优的人类并未丧失正常判断力的事实,比任何事都更值得欢喜。
「──说归这么说,法律是法律,罪行是罪行。无罪释放的判决未免略嫌宽鬆了?」
然而──少女刚要放鬆下来,一个令她的心瞬间察觉危险的声音传进耳中。夏米优目光凌厉地望向大寺院入口,语气激烈地开口。
「我不记得曾命你入殿。你终于疯了吗,狐狸?」
「接到召唤才前来是二流的臣子。当陛下真正需要我时,此身已在您的左右。」
穿着象徵最高级文官的卡其色礼服的男子,挂着龟裂般的笑容伫立在那里。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是个利用继承自先皇的多种许可权,至今依然栖息在皇宫内的魔物。
「即使如此,将人传唤至此询问真是捨近求远!我明明再三说过,秘密谍报类的任务请交给我处理。只要派遣一百名人手给我,就能马上查出神官们的内情。」
「这番话想来不是虚言。不过,你会趁隙对他们灌输什么可就难说了。只要我还在位,就不打算给你半点暗中活动的机会。」
「既然陛下这么想那也无妨。不过在现实问题上,必须儘快揭发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企图。为此应该拷问刚刚那名神官,查出共犯者并全数逮捕,确认他们在聚会上听到了什么消息。」
狐狸直接地对君主的判断唱反调。那傲慢的态度,令女皇发出势如烈火的怒吼。
「你僭越了,狐狸!不必动用拷问,我迟早会从那人身上问出情报!只要让他理解我没有迫害意图就行了!」
「这就叫捨近求远,陛下。既然目的同样是问出情报,估算起来拷问至少也快上两天。」
托里斯奈指出极为单纯的计算结果,又往下说。
「这是场情报战。那么及早掌握状况,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夏米优陛下。现在不是捨不得一名神官性命的时候。如果您顾及国家百年的安稳,此刻必须主动狠下心肠──」
「我拒绝!折磨那人之后,你的脑袋却还没掉,在我心中不合情理!」
女皇以几乎要冲上去的猛烈气势驳斥他的意见。狐狸轻轻耸肩。
「既然您的意志如此坚定,我不再多说什么……不过,请您要留意时间。太晚採取对策,教徒们有可能发生暴动。」
「不必你说我也知道……满意了就退下,狐狸!如果你不打算现在测试我忍耐的极限!」
不再顶撞女皇,托里斯奈一脸若无其事地鞠躬后离开现场。在他的气息渐渐远去的过程中,女皇的指甲深深陷进宝座扶手,咬牙切齿。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露康缇。我不由得认为,那只狐狸的意见也有道理。」
从如此认为的阶段起,就必须纳入考量。无论多么痛恨托里斯奈‧伊桑马,作为一名君主要保持公正──是她要求自己承担的戒律。
「拷问一度决定饶恕的对象的做法没有讨论价值。不过,有必要思考如何弥补因为这个限制产生的延误……该怎么做才能儘快掌握情报?」
她做个深呼吸后闭上双眼沉思,不久后得出结论。
「果然──还是只能依靠值得信赖的人。」
第二天早晨,三名军人并肩走在宫中通往深绿堂的石板路上。
「……唉。」「……唉……」
暹帕‧萨扎路夫准将与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反覆地交互叹息。走在中间的哈洛不断鼓励着致命地缺乏气势的两人。
「两位,晋见陛下时不能露出那么忧伤的表情啊!连看到的人都会沮丧起来!就算得勉强自己,也要打起精神!」
「我明白……可是,一想要陛下又要指派讨厌的工作,心情就很消沉。」
「我也是,匹配不上的将级军官地位最近令我觉得好累……」
「真是的!你们这副样子,又会挨陛下的骂喔!」
哈洛拍拍两人的背、捏捏他们的脸颊,试着激励他们。一行人谈着谈着抵达深绿堂,来到女皇面前时,萨扎路夫和马修都停止了叹气。眼前的对象不容许他们做出这种举动。
黄金双眸目不转睛地俯望着获准来到御前的三人。
「辛苦你们奉召前来──不过,哈洛你也来了?」
看到没有召唤的人物也在里面,夏米优先提及此事。哈洛满不在乎地吐吐舌头。
「放着马修先生和萨扎路夫先生两个人我会担心,就跟过来了……给您添麻烦了吗?」
「不,没这回事。我允许你旁听,这件事是你也该掌握的。」
女皇没有特别责怪她,认同她的在场后切入正题。就算在凡事都获得特别待遇的「骑士团」中,最近夏米优对哈洛的态度也有特别宽容的倾向。
和往往要求他们作为军官拿出突出表现的马修与托尔威不同,夏米优对哈洛的期待,是透过她沉稳的性格扮演人际关係的润滑剂角色。夺走她本人的从容只会一无所获,因此夏米优常对她不拘常规的言行举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找你们过来,是因为国内的阿尔德拉教徒有可疑的动静。」
微胖青年皱起眉头。从那个表情看出强烈的忌讳意味,夏米优胸口一阵抽痛。
「又、又是叛乱吗……?何况是阿尔德拉教徒,那不就既非军人也非贵族,是一般人?」
「冷静点,马修。状况没有变成你忧虑的那样,目前还没有。」
当然,她丝毫未表露内心想法地往下说。面对三人寻求说明的视线,女皇亲自回答。
「位于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另一头的总寺院──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使者似乎想煽动他们做某些事。教团之间保持联络本身是理所当然,但最近司祭以上的高阶神官似乎受到动员,我怀疑背后有什么企图。」
理解君主的忧虑后,萨扎路夫举手开口。
「……陛下,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国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邦交表面上自不用说,在非官方层面也尚未修复吗?」
「我方正推动复交,但对方坚持拒绝。想从那方面刺探情况也无从着手。」
在水面下暗中活动,让外交关係维持断绝状态的阿尔德拉教总寺院。听到女皇的说明,让萨扎路夫再次意识到其存在有多令人毛骨悚然。
「为了避免发生重大问题,我希望对国内进行牵制同时查出教徒们的内情,因此想委託你们这件工作。」
女皇触及话题核心。马修神情有些意外地反问。
「……也就是所谓的秘密侦查任务?」
「一方面是如此。更进一步来说,我也期待从中央派遣部队这项行动本身发挥抑制效果。」
萨扎路夫托着下巴思考,瞄了身旁的部下一眼。
「只要是敕令,当然得二话不说地接受……不过恕臣失礼,我们这几个人之中有这方面的专家吗?无论是我或马修少校,至今的经历都明显偏向战斗方面,资质未必适合秘密侦查任务。」
将他的问题视为当然的疑问,夏米优淡淡地回应。
「即使想派遣你口中的『这方面的专家』前往,现阶段人手几乎都调到对齐欧卡的谍报任务上,难以召集到足以进行广範围调查的人员。所以我想找你们──并非专精此道,但表现令我信赖的人物出这趟公务。」
她特彆强调最后的部分说道。此乃无庸置疑的重用,从女皇的角度来说,不管再强调多少次这个事实都不够。和臣子的摩擦在无意识中渐渐恶化,对所有君主而言等同于难治的恶疾。「骑士团」的信赖关係连最后一道界线也崩溃,是现在的她最害怕的事。
「…………!」
察觉自己的恐惧,少女咬住嘴唇。过去不是这样的──当炎发少女还在世的时候。纵使隐瞒着重大秘密,在她身旁,和骑士团众人的交流显得友善而温暖。置身于年长朋友们的温柔之中,让少女感受到得以扮演与年龄相符少女的喜悦。
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她,在他们心中份量有多重?每次描摹过开了个大洞的心灵空虚深渊边缘,少女就深深体认到这一点。
「……关于人选,我也认为很适合。我并不是要你们当什么典型的间谍,无论过程如何,只要能确认教徒们的本意即可。根据在艾伯德鲁克州和犹纳库拉州的经验,擅长与一般民众交流的你们应该办得到。」
除了与藏匿在后宫内的伊库塔交流之外,如今她几乎没有机会与「骑士团」的成员私下接触。要说这样是划清君臣界线说来很好听,实际上却是只能透过「召唤」形式交流的关係──昔日温暖有人情味的关係,被改写为坚硬冰冷的主从构图。
夏米优心中暗藏着複杂的感慨说道,微胖青年缓缓颔首。
「……儘管缺乏自信,我接受这个任务。总之,不是镇压而是预防叛乱髮生吧。我将尽棉薄之力。只要顺利,就谁也不必丧命。」
「没错……不过马修,你愈来愈厌恶战争了。身为肩负帝国未来的大将,这恐怕有些问题吧?」
女皇口中半自动地吐出无情的讽刺。连马修不愿自军同伴受伤这种身而为人当然的感情,都以命令他作战的身分傲慢地揶揄以对。这也是她要求自己作为暴君应表现的态度之一。
按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女皇的挑衅,马修炯炯有神地回望对方。
「我只是受够了国内的纷争,对付齐欧卡就会拿出干劲。击退蛮夷保卫国民──才是军人本来的职责吧。」
无视萨扎路夫要他自製的眼神,马修斩钉截铁地说。言词中充满了对现状的不满,流露出「是你总是命令我打不是保家卫国的战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