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唔……」
置身于笼罩室内的热闹气氛中,金髮少女与黑髮青年并排坐在长椅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夏米优?看你面有难色,是碰到什么烦恼吗?」
「不,不是这样。我烦恼的问题多得是,但现在并非在想那些事……」
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夏米优含糊其词,来回看着身旁的伊库塔与眼前的景象。
「——哈洛,这个要放进炖锅对吧?那我随便剁成块喔。」
「啊!等一下,小马。那种薯类不好煮透,不剁得很小块不行。」
「好的,请剁成两公分立方的小方块……嗯~肉类的预先调味这样子可以吗?再加点辣也……」
马修、托尔威和哈洛三人正一边亲近地交谈一边做菜。为了大家一起下厨,他们还特地在房间繁多的皇宫里找出符合「附设大小适中厨房」的地点。
虽然一口答应黑髮青年的这个提议,夏米优觉得有些难以推测他的意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喜欢和大家一起做晚餐吃吗?」
「不,那样很好。虽然很好……该怎么说,这样子简直就像……」
普通的家庭晚餐一样——刚要说出口,夏米优回想起自己没资格这么想,把话收了回去。
伊库塔察觉到她本应接下去的话是什么,缓缓地摇头。
「不是『简直就像』……我觉得这正是普通的家庭晚餐。」
「……哈洛暗中勾结齐欧卡?」
马修目瞪口呆——时间回溯到三天前。与派特伦希娜的暗斗了结之后,伊库塔安慰完像个孩子般不停哭泣的哈洛,在一家不显眼的旅馆订了个房间召集骑士团成员。
「……只有两分。既然你难得想开玩笑吓我一跳,编故事时起码找个更逼真点的题材。刚才那个笑话特别拙劣。不如说月亮从天上掉下来了,我还会更惊讶。」
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嘲笑道。这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伊库塔听到后当场往他额头来了一记手刀。
「——喝!」
「咕啊? 干、干嘛!」
「吾友马修,很遗憾你也和我同罪,马上和我并肩向哈洛道歉吧。在这里不怕被旁人看见……好了~把~头~磕在~地上~」
「为什么?」
马修被迫与伊库塔并肩趴到地上,满头雾水地抗拒着。此时——他以眼神向哈洛求救,发现哈洛用双手捂着眼睛呜咽抽泣。马修惊愕地站起身。
「……咦?……咦?…………咦?喂、喂,哈洛,别哭得那么厉害。只是开个玩笑,你们未免也太卖力了……话说,原来你的演技有这么好?」
在他感到困惑的期间,眼泪仍不断地从哈洛的指缝溢出滴在地上。她哭泣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演出来的,马修困惑地望向站在一旁的翠眸青年。
「吶~托尔威,究竟是怎么——」
他的问题半途中断。对方咬紧嘴唇垂下眼眸的样子,令微胖的青年看出这一点也不是玩笑。
「………………………………………………………………………是真的?」
马修像转动生鏽的发条般小心翼翼地转向伊库塔问道,黑髮青年神情严肃地抱起双臂。
「在继续谈下去以前,我要说一句话。这件事非常重要——可以吧?」
伊库塔边说边同时注视着马修与托尔威,突然拉高嗓门喊道。
「哈洛一样也会做坏事!」
这句话迎面抛来,令两人只能愕然地回望伊库塔。他愤慨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对于这一点视而不见,可以说是整件事最大的过失也不为过。听着——这里是骑士团全员的反省会场。唯有今天,雅特丽也得出席。」
伊库塔取下腰际的短剑搁在一张空椅上,表现得像她彷彿就坐在那里,同时再度转向哈洛。
「总之,哈洛,你能够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不管得花多少时间都无妨,从最初的开端说起。」
「……是!……」
哈洛擦擦眼泪咽下呜咽后颔首同意。伊库塔温柔地补充道。
「别担心,只要好好说明,大家一定会了解。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她连连点头,以哭得红肿的双眼看着同伴们一脸决然地开口。
「——我会交代一切。」
哈洛用了将近一小时大致说明她原先的来历。
「——双重人格吗……唉,比起哈洛纯粹用演技骗过我们,这种解释还更有现实感……」
马修一脸犹豫地喃喃低语。在还挣扎着要接受事实的他面前,伊库塔抛出一个提议。
「哈洛,马修好像很难产生真实感。这样拖下去没完没了,乾脆换她出来如何?」
这太过大胆的解决法听得哈洛双眼圆睁。黑髮的青年像要安抚她似的补充。
「她已经变老实了吧?别担心,到了紧要关头我们会一拥而上制伏她。」
就算伊库塔这么说,事情对哈洛而言也不是能轻鬆点头说声「那我切换人格了」就去做的。然而,伊库塔的眼神透露他是认真的。那双黑眸在说,让他们也看看你的所有面貌吧。
「……!」
即使没有马修的怀疑,这依然是迟早必经的通过仪式。将这件事当成必然接受之后,她猛然握紧双拳下定决心。
「…………托尔威先生、马修先生,只要感觉到危险,请毫不犹豫地开枪射我。」
当然,哈洛也有不麻烦他们动手自己做个了断的觉悟。她神情紧张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于十几秒后——一睁开双眼。
「——我又不是给人围观的笑料。」
「呜喔喔!」
从口吻到声调都和刚刚印象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马修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冷冷地望着他耸耸肩。
「胖子你也惊讶得太夸张了。她说过要切换成我吧。」
「你……你是谁?」
「所以说我是派特伦希娜。理解了吗?如果还是接受不了,要我用一千打哈洛绝不会讲的髒话痛骂你一顿也没问题。」
因为马修没有回答,她实际上真的这么做了。五分钟后——马修被超乎想像的语言暴力彻底击垮,觉得自己像块破抹布似的趴在桌上。
「……这个泼妇是怎么搞的……怎样才能让人变得如此残酷啊……」
托尔威也抱着相同的心情吞了口口水。派特伦希娜没礼貌地靠在桌上撑着双肘,继续说道。
「既然你要求看到我们之间的差异,再来的话……我办得到各种哈洛不会的把戏。例如像这样变魔术。」
她说完之后,本来空无一物的手上接二连三地变出笔和手帕、硬币等小东西。喔喔~伊库塔发出欢呼。懂得类似小技巧的他,知道对方在不经意间达成的事情水準有多高。
「还有,我远比哈洛强得多。像胖子这种的,我空手就能轻易宰掉。」
「……哼!」
对于白刃战实力很有自信的马修对挑衅产生反应。在他们之间快要播下冲突的种子时,伊库塔迅速插口。
「派特伦希娜。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该对着同伴说这种话。」
「哈?什么意思,我才不是你们的同伴——呜哇!」
她说到一半,被伊库塔双手捏住脸颊拉扯开来。近在咫尺的青年严厉地瞪着她,继续说道。
「我重複一遍。再也不準对着同伴说这种话。」
青年如此告诫,揪着她脸颊的肉又拉又放。无法充分抵抗他的处罚,派特伦希娜眼角渐渐泛泪无力地说。
「……是~对不起,以后不说了……」
「懂了就好。」
听到那句道歉后,伊库塔迅速放开手。终于重获自由的派特伦希娜低下头双手摩娑脸颊,扬起眼珠子慢慢望向青年。
「…………我可以换回哈洛了吗?」
「想换就换吧。不过,我们找你的时候记得出来。还有——你想见我们的时候也一样。」
伊库塔沉稳地笑着表示。派特伦希娜不满地注视他一会,然后静静地闭上双眼。等女子几秒钟后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换回他们熟悉的哈洛。
「……对不起,她讲话很难听……」
想起刚才张口吐出各种谩骂,哈洛向马修深深地低头致歉。马修和托尔威都露出一脸还没从冲击中恢複的表情陷入沉默,看出符合他期望的结果,伊库塔马上往下说。
「——唉,就像你们看到的。百闻不如一见,我认为实际见面交谈过后,你们便能直觉地发现这不是在演戏。」
「她和哈洛完全是两个人……这么想就对了吗?」
马修依照刚刚留下的印象问道。可是伊库塔当场板起脸孔摇摇头。
「这样认定,事情又会回到最初的状态。她也是哈洛。每个人当然都具备的坏孩子部分——在哈洛的情况中就是派特伦希娜。」
唯独这一点可别搞错了。青年如此提醒朋友后继续道。
「过去我们一直忽视她的这一面。这就是我说这里是骑士团全员反省会场的理由。我们下意识地过度依赖扮演乖孩子的哈洛,这正是我们直到今天都没发现派特伦希娜存在的理由。」
伊库塔的声调透出深刻的反省之色。以错误的方式偷懒——是他最重视的规诫之一。
「托尔威、马修以及雅特丽——如果我秉持和面对你们时同等的热忱来对待哈洛,应该能更早察觉她的存在。这句话对于我们全体成员来说都适用,希望大家先郑重以对。」
「……只要找我商量,我一定会帮忙啊……」
「有时候会碰到无法求助的情况。在这种时候主动察觉对方的苦恼,是同伴的职责。」
伊库塔立刻驳斥了马修无力的反驳。他的视线依序扫过马修和托尔威,然后是雅特丽的短剑,语带叹息地补充道。
「再说——并非只有哈洛,在我们这圈子里,性格直率,遇到重大烦恼会马上找人商量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多。」
呜呜……托尔威苦涩地呻吟一声垂下目光。青年指出的问题,实在太过符合他最近的状况。
在他的身旁,马修听完伊库塔的话陷入沉思,接受他的指正后缓缓开口。
「……我知道我们也有责任。说来的确没错,明明是长期共处、足以交託性命的人,我对哈洛的认识却太少。这个事实令我感到羞愧。
不过——这和背叛是两回事。详细交代你实际上做过哪些事吧,否则没什么原不原谅好谈的。」
马修疾言厉色地逼问。感觉到该面临的那一刻终于到来,哈洛静静地说起。
「……说到认识大家后的间谍活动,第一次是在海战后的『黄龙号』上。」
听到意外的名称,其余三人瞪大双眼,分别回顾当时的记忆。
「在我们走海路前往希欧雷德矿山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了……」
「如同你们知道的,我的同类——『亡灵部队』成员邓米耶·刚隆海校也在那艘船上。雅特丽小姐识破了他的真面目,然而是我协助他在危急关头逃亡。」
听见这句话,托尔威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点点头。
「对了,当时被胁持的人质是哈洛小姐。这代表……」
「没错,我是故意被抓的。因为要让他脱离那个状况,拿我这名海军眼中的『客人』当挡箭牌是最有效的方法……」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虽然刚才没注意听进去。你说你是亡灵部队的一份子?」
「是的。虽然我和我们在北域交手过的那批人负责的任务不同,是特务部门的新人……」
马修双手抱着头沉吟起来。他难以轻易接受,一直以来就在身旁的女子真实身分竟是如此。
「后来停顿了一段时间——我其实是最近人格才切换成派特伦希娜,正式开始活动。可以说从和马修先生与萨扎路夫先生一起参加调查任务时开始的。因为在那个阶段神官对教徒们的煽动工作火侯未到,我阻挠部队前往当地,争取时间。在进军途中之所以碰到民众向部队求助,就是这个缘故。」
微胖青年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哈洛看到后越发缩起肩膀,但没有停止自白。
「我同时向特务们下达指示,也提供了作战计画让他们救出被俘的海军少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小姐。海兵们逃出俘虏收容所,在附近的军事基地取得武装与物资,直接和教徒们会合后闯入山脉……这一连串的行动都出自我们的设计与指示。」
「从建立计画开始就参与了……你们到底有多能干啊。」
马修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一瞬间,他的感受惊愕更胜讽刺。
「只是,陛下亲自率领援军前来出乎意料,自从她抵达后,我们按照保护她同时增加帝国军损失的方向继续活动。情况进展得非常顺利——直到伊库塔先生来到阵地为止都是。」
哈洛瞄了黑髮青年一眼,立刻垂下眼眸继续道。
「后来我们尝试栽赃给尤格尼少校、连繫齐欧卡军,在可能範围内用上各种手段,却没获得任何成果……彻底输给伊库塔先生,走到这一步。」
「……大概是多少人?」
马修悄然插话,抛出沉重的发言。
「你们的间谍活动额外害死了多少士兵?」
现场气氛霎时变得紧张起来。罪恶感令哈洛肩膀颤抖,但她未加掩饰的回答。
「我不清楚正确数字。不过……包含间接原因在内,应该超过一千人。」
「…………!」
当她揭示远超预期的数字,马修冲动地一拳捶在桌上。伊库塔努力放缓声调,向他开口。
「马修,作为医护兵的哈洛,一直以来也拯救了数量相当的……或许还更多的性命。」
「这种事又不能互相抵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