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在齐欧卡南边展开的大海。轰鸣在接近军港的海面上反覆迴响。
「──发射!」
炮弹自舷侧横排射出,在承接的海面上激起高高的水柱。在甲板上进行命中观测的水兵喊道。
「很好──瞄得很准!」「接着是右舷侧!打开炮门!」
船舰转舵朝向上风处的同时,另一侧的炮门打开。这是预设与敌舰交战的训练。如今跨越漫长的俘虏生活成功归国,为了对以战败收场的尼蒙古港海上海战复仇,他们这些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的成员们士气大增。
「啊,大海果然真好……!海风吹在身上真舒服!」
「真是的,能平安回来太好了。一想到如果就那样一直被帝国閑置到死为止……」
想像那种下场的水兵肩膀一颤。站在他身旁的同伴大力拍拍他的背。
「如果下次战败就会那样,因为他们不会重蹈覆辙。」
「对、对,我知道──我们也渐渐习惯在舰上操纵爆炮了,可恶的帝国海盗军,下次就準确击沉你们!」
水兵激励自己地拉高嗓门。不过他忽然回头望向背后,平常总是在舰桥关注他们的女子如今不在那里。
「可是──今天太母大人没有来。」
「她好像休假。稀奇的是,葛雷奇队长也休息。」
「喔~……?」
那两个人比起陆地更喜爱大海,休假撞期十分少见。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为了让敬爱的太母归来时感到骄傲,他们再度开始专心训练。
*
同一时间。在远离海上水兵的陆地上,他们谈论的两人正在街上会合。
「早安,葛雷奇。等很久了吗?」
「不,我正好十分钟前到的。」
在约定会面地点的喷泉前,葛雷奇挺直背脊站得笔直。那脊椎彷佛插了根轴心的站姿一看就知道是军人,再加上超过六呎的庞然身躯与裂开的嘴角,清场效果非常惊人──但「白翼太母」并不在意。她带着落落大方的笑容走向他。
「好久没看见你穿便服,品味还是那么好。」
「谢谢,因为父母下了一番功夫教导过我。」
他如此说道,指尖捏起颈上的领带拉直。虽然因为旧伤疤经常受到忽略,葛雷奇本来的脸孔颇有男子气概。穿在背心外的夹克,没有一丝皱摺的长裤,擦得几乎光可鑒人的皮鞋。包含怀錶等配件的选择在内,就算展示给首都诺兰多特的时髦人士看,也会得到时尚搭配无懈可击的保证吧。
「不过,我也很久没用这副体格折腾裁缝了。因为军服只要有一套,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够用。虽然那样也挺轻鬆的──」
葛雷奇说到此处暂时打住,看向眼前的女子。
「──唯独今天不同。既然要穿陆地的服装配合你,我也得费点心思打扮。」
「呵呵。怎么样?」
她转了个圈询问,雪白的裙子轻轻随风飘动,搭配卡其色的上衣,给予艾露露法伊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清纯印象。葛雷奇眯起眼睛诉说感想。
「……看起来闪闪发光,我没有夸大其词。」
「喔喔,好直接。」
也许是对那个反应感到意外,艾露露法伊脸颊微微泛红,转过身去。
「那就开始吧──地点真的交给你就行了吗?」
「我不保证你会玩得开心,如果可以接受,请陪我同行。」
葛雷奇带头迈步前进,艾露露法伊笑咪咪地跟在后面。两人的假日就这样宁静地揭开序幕。
后来他们逛了两、三处观光景点,在有点饿的时候走进茶馆,隔桌相对。
「──不过,虽然事到如今才提也晚了,为什么是约会呢?」
艾露露法伊忽然发出疑问。葛雷奇喝了一口茶,从鼻孔里哼一声。
「谁知道……我不懂那个小鬼的想法。他明明不会以为我们会像这样,老实的遵守临时的口头约定。」
他喃喃说着放下茶杯。他们之所以像这样罕见的度过假日,理由是在逃离帝国的尾声,和伊库塔分别时所做的约定。他开出要两人一起去约会的条件,才将「白翼太母」还给齐欧卡──虽然不知道有多少程度是认真的,黑髮青年的确那么说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艾露露法伊轻声发笑。
「是呀。不过,我也确实不想忘记……从初次见面时开始,他总是对我说些没头没脑的话。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明白意思,最近却经常想起。」
她说着把一匙糖加进冒着热气的茶水中。她缓缓搅拌琥珀色的液体,悄然往下说。
「高价贩售士兵的性命是指挥官的工作吗?……我自认全力在保护舰队的孩子们,可是依观点而定,的确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说笑了。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觉得太母大人拿我们的性命做生意。」
葛雷奇当场反驳。太母嫣然一笑点点头。
「是呀,你们会这样说。可是──现实中会有人丧命,在所有战争中都无从避免。」
艾露露法伊发出叹息。看出她眼眸中深深的忧伤,男子尖锐地问。
「你对于以后继续当军人一事抱着迷惘吗?」
「…………」
「请坦率说出来,这件事不可加以粉饰,因为这关係到我们所有人的未来。」
葛雷奇更进一步地催促,目光直视着对方。面对他认真的眼神,艾露露法伊仰望茶馆天花板。
「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是这个国家、阿力欧为我们準备的容身之地。我们全都经过痛苦的漂泊后抵达这里,竭力紧紧抓住它……因为觉得一旦失去这个,就没有其他去处。」
「…………」
「但是,最近我忍不住想──以后也一直是如此吗?我们只能作为军人存在于齐欧卡,只能透过有着生命危险的战斗被认可为国民吗?……那样的话,接受这个容身之处真的好吗?」
她吐露心中的挣扎──对于出生自亡国边境民族的士兵们来说,第四舰队是在齐欧卡为数不多的容身之处。不过──那同时也代表没有其他去处。作为齐欧卡国民生活,对他们而言直接代表作为军人生活。
「我并非对身为军人感到厌烦。我本身得到破格的待遇,活用能力也带来成就感与喜悦。可是──可是啊。」
艾露露法伊脑海中浮现在长期俘虏生活到逃亡之间去世的部下们的脸庞。虽然舰队如愿归还,并非所有同伴都活着踏上齐欧卡的土地。有人在俘虏生活中患病、有些人在海战中受的伤没有痊癒,分别在异国土地上断气。她一直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无论我在这个位置上多么努力、作为母亲关爱他们,我最想保护的孩子们,将我视为母亲仰慕的他们,每次发生战争就接连死去……!」
女子口中溢出近乎痛苦的呼喊──那是她的矛盾。称呼部下士兵们「我的孩子」,给予无比的慈爱,同时又不得不将他们送往死地的不相容。想像同样的事今后也会反覆上演,白翼太母的心终于嘎吱作响。
「对不起,在这种地方失去理智……然而,我忍不住去想,我是不是在根本的选择上做错了?为了保护称呼我为母亲、仰慕我的他们,是不是有其他更多可做的事──?」
艾露露法伊握紧拳头说出自己的挣扎。葛雷奇目不转睛地注视她一阵子──不久后仰起嘴角。
「……真高兴。」
「──咦?」
「你终于找我商量了,而不是像哄幼儿一样……你终于愿意好好地依靠我这个人。」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应,艾露露法伊双眼圆睁。葛雷奇一脸严肃地回到话题继续道。
「我自认一直希望成为这种存在。体格长得那么高大,我可不愿意当只受你保护的小孩……其他人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说到孩子啊,在过了单方面撒娇的时期后,就会想着这次要换自己来支持父母的。」
听到他直率的表露感情,白翼太母辞穷了。葛雷奇悄悄地贴近她在挣扎中动弹不得的心灵,宛如用庞大的身躯为她遮挡猛烈吹来的寒冷风雨。
「太母大人──不,艾露露法伊大人。首先要看清自己的心情。自己想怎么做?想怎么安排舰队成员?──这方面的想法不明确成形,什么也无法开始。那是这趟航海的路标,胡乱划船只会遇到海难。」
「……葛雷奇……」
得到真挚的忠告,艾露露法伊闭上眼睛直接仔细思索。在中午过后客人不多的店内,寂静的沉默降临──她不久后轻轻睁眼。
「……我思索得不够,还不能下决定。可以的话,我想徵求第三者的意见。某个能够从截然不同的立场冷静地审视我们的人物……」
想到这里,一段记忆忽然在艾露露法伊心中苏醒。在回国后约会的要求反倒是对葛雷奇而非她提出的,她自己在那之前被提过其他要求。
「……那名青年有叫我去拜访什么人吧。」
*
「──Yah,关于补充缺额就拜託那样处理。那座基地人员有些过多,是做整顿的好时机。要注意之处是──」
首都诺兰多特附近的齐欧卡军基地。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白髮将领正与数名部下一起处理职务。
虽然同袍之间正互相联络,交谈对象并不在现场。和伊库塔一样,他们在使用解禁的精灵通讯功能。对于平日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只有一个很不够用的他来说,那应当是实现业务进一步效率化,正中下怀的礼物。然而──
「约翰,休息一下。从下一通连络起由我接手。」
「Mum?不,可是──」
看準他结束通话的时机,副官米雅拉犀利地插话。还打算继续的约翰反射性地想拒绝,台词却在对上对方认真眼眸的瞬间卡在喉头。沉默几秒之后,他认命的将搭档路那交给她。
「……Yah。我知道了,那就交给你。」
「──!谢谢!」
米雅拉脸上露出隐藏不住的喜悦──自从表露心意那天以来,她面对约翰的举止有了一点变化。她不再受到无力感折磨地关注他,就算是琐碎小事,也会为了减轻他的负担率先行动。
「喂,这里是司令部。」「我明白了。明天同袍会到现场拜访。」
「那件事情请转往后勤部。」「关于更换军用装备一事,我们也正在研究──」
房间里的其他军官也是米雅拉基于那个目的安排的。只要约翰有意,他可以同时处理多件联络事项,一个人也会不小心完成很大的工作量,不让他这么做是米雅拉当前的目标。
……先不论只有他才办得到的工作,除了他别人也能做的工作不会硬塞给他一个人。她决定就算结果招来约翰本人的厌恶也不再退让。
「喔──工作环境变得好热闹啊。」
有人走进他们的办公场所。伫立的男子穿着与军服显然不同的深蓝色西装及长裤,脸上浮现完美的笑容,认出他的身影,室内的军人们同时起立敬礼。
「卡克雷阁下?您特地前来基地有何贵干?若有事交代,明明由我们以通讯请教就可以了。」
「若是平常的事情我会那么做。但偶尔也有一些内容,是只用通讯传达太过可惜的吧?」
「您说的是──」
有某种预感的约翰不自觉地挺直背脊。阿力欧咧嘴露出无畏的笑容告诉他。
「虽然之后才会正式发表,即将与帝国展开的决战的司令官人选已经内定──负责指挥的人是你,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将,恭喜你。」
他同时伸手寻求握手。听到这番话,军官们一起涌上前来。
「──真的吗?」「好厉害!这不是大加提拔吗?少将!」
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担任齐欧卡军总指挥的身分,肯定会名留青史。约翰表情僵硬的以握手回应,他的义父保持笑容地继续道。
「你或许会对阶级依然是少将感到不满,但是──施行正规制度的国家不能做出太乱来的人事决定。这次只好请你谅解。」
他暗中讽刺帝国的现状。以约翰的年龄当少将也是超出标準,但二十几岁当上元帅的伊库塔‧索罗克的经历称作无法无天也不为过。虽然他本人的资质无从否认,那是政治方面有许多异常状态叠加在一起才会成立的发迹。儘管约翰从一开始就无意拿那种状态和自己的立场相比──
「不过,这场决战拿下胜利的那一天,那将不再是乱来的人事安排。」
在此前提上,执政官依然对儿子暗示未来的高升。他毫无顾忌的确信自己和儿子会分别站在齐欧卡的政治及军事顶点上。为义父的自信战慄,约翰静静地敬礼。
「……领导齐欧卡迈向胜利的重责,由我承担。」
「嗯,好好努力──但你好像不怎么开心?」
「不,并无此事……我只是对于责任之重大感到紧张。」
「原来如此,那也难怪。才年纪轻轻二十五、六岁,国家的命运就託付给你了。不过,我认为这是最适合的人事安排。」
「……实属荣幸。」
「伊库塔‧索罗克元帅率领的帝国军确实是强敌,但只要『不眠的辉将』投入全身心迎战便不足为惧。在对方满足于睡眠时,你不眠不休的持续为国家的未来着想。这一点将直接成为这次战争分出胜负的差距吧。」
阿力欧双手抓住约翰的肩膀,保持完美的笑容最后再推一把。
「所以──你会比起过去更加努力吧?」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一段记忆在白髮将领脑海中复甦。
「──你的不眠体质隐含许多风险。」
在通过试炼后踏入的地下设施。当伊库塔与库斯单独交谈时,约翰也和进入待客用巨大机体内的搭档路那谈过话。
「缩短睡眠时间本身,是过去给予人类的变异诱发剂有条件纳入的基因之一。但是──你的例子是完全常态化。长达数年一次也不曾睡眠,明显脱离了一般範畴。」
白髮将领咀嚼说明内容,静静地反问。
「可以说清楚吗?路那……我今后会怎么样?」
「你并非明天就会迅速出现身体异状。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为你做过健康状态扫描,现阶段并未发现急迫的病变。可是──长远来看预期会发生的状况显而易见。那就是早期老化、免疫力下降──与由此引发的短命。」
听到那个结论的瞬间,约翰歪起嘴角仰望天空。
「……那便是从人生去掉睡眠的代价吗?」
「是的。即使在遥远的过去,睡眠也是作为维持长期生命活动必要的因素。凭藉当时的科学技术,也无法让人类完全减去睡眠。短期间的不眠没有问题,但那种状态长期持续,没有完全消除的疲劳会缓缓地在大脑中累积。疲劳最后将化为不可逆的老化,显现在你的身体上吧──」
秉持身为搭档的诚意,路那没有含糊其词的传达。约翰点个头继续问道。
「……假设我想延长寿命活下去,有能採取的方法吗?」
「睡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节制滥用大脑,在生活中保障一般的睡眠时间。现在那么做,还能够抑制老化的进行吧。」
极其简单的答案,却让青年咬紧牙关垂下头。
「……我已经不明白入睡的方法。」
「我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是推测,你的不眠体质与你本身的精神性密切相关。用非常极端的说法表达──不允许你睡觉的人是你自己,约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