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一早就很有精神。不,应该说这小东西只有早上才有精神。好怪的生态。我边想边从凌乱的被窝里爬起,伸伸懒腰。半梦半醒间,我将闹钟按掉,这已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维持伸懒腰的姿势,闭上眼睛。
等我惊讶地跳起来,已经过了快五分钟了。
用这种方式起床,设闹钟还有意义吗?这让我有些烦恼。但设闹钟的安心感,能帮助我安然入睡。我决定这么想。
如果都不设,肯定会赖床到中午。
我脱掉睡衣,準备换上短袖水手服。水手服上传来家里用的柔软精的香气。
我抓起袖子凑到鼻前,吸着香味,直到嗅觉麻痹。
换好衣服,整理好书包,下到一楼,父亲已经出门工作了,厨房里只剩母亲。父亲在海港附近的市场工作,加上他的嗜好,让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母亲则显得苍白。父亲常说母亲苍白得像鱼腹一样,但母亲似乎不觉得有趣。
我吃起母亲準备的早餐。吐司上铺了乳酪。我从边边开始咬,吃到涂在中间的披萨酱,嘴里有着类似蕃茄酱的味道。
「好香啊。」
我刻意说出来,母亲一听,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
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咬,然后吞下。
像是要让感觉到的与眼前看到的事物没有出入。
吃完后我喝了牛奶,然后刷牙。牙刷在口中戳来戳去的触感,每一下我都悉心地、像用手舀水一样细细体会。我也不放过镜子所映照出的任何事物,结果眼睛变得很乾涩。
「我出门啰。」
準备好后,我打了声招呼,母亲到玄关送我出门。
母亲的笑容很温柔,与我并不相似。
我来到屋外,今天也是晴天。这里很少下雨,将天空缝隙填补起来的云,形状似曾相识。我边抬头看,边走在路上,风从鼻子下拂过,有点痒。
混着海水与砂的风很凉,配上偏强的阳光,非常舒服。
我心情很好,蹦蹦跳跳地走在醒目的白色步道上。
我与邻居们擦身而过,打了好几声招呼。橘子树像要跨越围篱一样,急于展现自我。我抬头一看,已经结果了,但并没有鸟儿啄食,所以味道应该很苦吧。就算我把手伸长,也不可能真的去摘,所以我一直想捡掉在路旁的果实尝尝味道,但至今尚未实现。今天我也只是穿过树下,让唾液在口中累积。
这里的气温平均在二十度前后,虽然也会有些比较寒冷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冬天。
其他部分大致上都与现实一样,唯有这点始终不变。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现实。
我所感觉到的,也都是想像出来的。
不晓得是我还是某人一直持续地作着这个梦。
这是梦中的世界。
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心里虽然笃定这是梦,但又缺乏确切的证据。硬要说起来,大概就是没有相簿,也没有纪念品吧。我和父母感情很好,但连一个共同的回忆也没有。当我注意到时,我已经十六岁了。
由于我缺乏确凿的证据,所以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提过。
不晓得大家有没有发现呢?
如果没发现,那就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这个梦太精美了。就连手指受伤都会流血。不但会痛,伤口还要数日才能痊癒,而且会结痂。
撕掉好了。
还是算了。
作这个梦的人,一定拥有非常丰富的想像力。
不然就是我脑袋烧坏了。不晓得是哪一个。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现实,只是我自以为在作梦。
若真是这样,或许更幸福。
我虽然换了制服、提了书包,但其实我去不去上学都无所谓。我会依照当天的心情,去其他地方打发时间,然后回家。这就是我的每一天。
我住的小镇面向海洋。码头里,帆船与渡轮洁白的船身映照在海面上,观光客常来参观。这里虽然不像国外的海港小镇一样充满浪漫情怀,但光是附近有海,就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里也有沙滩,不过有些尖尖的石头散布其中,有点危险。不能让小孩擅自跑去玩。我小时候也没去。应该说,我没有小时候。
我虽然有父母,但也不晓得是不是他们生的。
算了,先别管这个。
这是个很小的城镇,不论走到哪,都能闻到海水的味道。我喜欢那潮湿的风。海风引诱我偏离了上学的路,朝海边的小径走去。看来今天我不会去学校了。刚开始我都会乖乖上学,但学校有时上课、有时不上课,日期并不一定,渐渐的我也就懒了。
即便我没去上学,也不会被追究。
我登上沿岸的堤防,堤防边填满了消波块。这一带三不五时就会看见甩竿钓鱼的人。我常想,那些被钓起来的鱼,是从哪里游来的呢?
我不认为海的另一头有其他城镇或其他土地。就连沿着路可以到达什么地方,都是个问题。我从没看过物流卡车在镇上跑。这个梦看似精巧,但仔细推敲起来处处是破绽。城镇虽然造得完整,却总是抹不去堆积木的感觉。
堤防能走的部分愈来愈狭窄,这是接近沙滩的标誌。
没多久,我看见了耀眼的白色斜坡沙滩,亮得像在发光。
在那光芒中,彷佛连人影都会被漂白。
「哎呀。」
我看见沙滩上站着一位女孩。她穿着和我一样的制服,但细节处稍有不同。她独自面向大海。原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我无奈地盯着她。
她的头髮比我短,髮型像妹妹头,不过后颈处稍长。海风吹过她的发,髮丝如苏醒般舞动,露出了原本遮住的耳朵,让她的稚气少了一些。
扔在一旁的鞋子,被乘着沙滩而上的海浪浸湿了。这样一定会被回程的浪涛给捲走,但女孩不知是顾着眺望水平线,还是沉浸在其他事物里,似乎没有发现。
「鞋子!鞋子!」
我看不下去,决定出声叫她。女孩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我用肢体语言告诉她鞋子有危险,她才转过身去。只见女孩口中彷佛说着「啊,糟糕。」便在海滩上跑起来,朝鞋子冲去。她从海浪中将灌满海水的鞋子拎起、倒扣。
捲成一团的袜子滚了出来。袜子也湿透了。她将袜子捡起来,直接塞进裙子口袋里。
「谢谢!」
女孩高举着手,连同鞋子朝我挥动。我向她稍微摆摆手,便离开了。
虽然原本要去的地方被佔领的问题并未解决,但也就罢了,我的心情倒是不坏。虽然今天很想看海,不过镇上还有很多地方能去。到大街上也有很多店家。
可以吃冰淇淋,也可以买衣服。渴了还能喝饮料。
同样的事情我其实已经做了好几次,却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忘记。
只有好甜、好想要、好解渴等满足感会留下。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挺方便的。
我虽然没有活在现实中,但似乎也没死。
这是一场梦。
我在梦中世界里。
在梦里,每天理直气壮地活着。
晚上会睡觉,会吃饭,撞到邻居家的墙壁也会痛。
一场临摹现实般,不花俏的幻想。
我要说的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事。
早晨我一如往常地醒来。
晚上睡觉、迎接日出,这样规律的作息有时让我感到很佩服。
若这是梦,应该是在人的心里吧。
也就是说,在无限的想像力中,人造出了太阳,以及一望无际的海洋。人类真了不起。
顶着昏沉沉的脑袋,我边感动边起床。拉开窗帘,阳光照在窗边,光芒覆在睫毛上,可以感觉到光的重量。闭上眼,彷佛能透过眼皮,看见外面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我「啊,对了」一声,这才想起来现在不是悠悠哉哉的时候。
我换上制服,没带书包就冲出房间。今天我也不想去学校,但还是反射性地穿了制服。真希望这个梦可以让我一起床就穿着制服。
我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餐,出了家门。挺起胸膛快步走着,朝海的方向前进。
一定要比那个女孩更早到。
我很少按照昨天发生的事情来决定今天的行动,所以有点兴奋。
走过邻居身边,和他们打招呼时,我暗中观察他们的脸。每个人看起来都很亲切,但长得都不像,脸孔也很陌生。不,这些人其实我认识,但我只在这里见过他们。不论我如何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我活在另一个世界──现实中的回忆。
没在现实中活过的人,会作梦吗?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吧。
那这是谁的梦呢?
在这么多的居民中,会不会造梦者也混在里头呢?或是他根本不想来玩?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要造出这座小镇呢?是模仿造梦者所居住的城市打造的吗?
搭上电车或巴士,会通到哪里去呢?虽然我一次都没坐过。
天空的彼端有宇宙吗?
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
我到底是谁?
我不断思考这些问题,想要追根究底,却又总是一头雾水,无法整理清楚。我的脑中一片浑沌,不知不觉便忘了。
我一定永远都找不到答案。我和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
而且真要说起来,我有脑吗?
「我不知道。」
有时,我会陷入一种自己是用粉红色棉花糖做成的错觉。
搞不好不是错觉。
我快步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堤防。今天我一定要独佔沙滩,就看鹿死谁手。我加快脚步。在这个小镇住了颇长一段时间,昨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这里很少会增加新面孔。
或许在现实中,造梦者曾经见过那女孩吧。
想着想着,我又看见她的脸了。
女孩站在填满消波块的堤防边,离沙滩有一段距离。我不自觉停下脚步。
今天她没有呆立在海边,而是朝向海洋垂着钓竿。不是海钓专用的钓竿,而是普通钓竿。她赤脚站在不平稳的消波块上,鞋子摆在堤防上。
她面对海洋,似乎没有发现我。我的眼神追着她随海风跳跃的髮丝与裙襬。鱼好像还没上钩,女孩焦急地摇动钓竿。随着这些小动作微微晃动的她,令我看得出神。
就像是眼睛被钓走一样。
从她身旁经过,往前走,我就能顺利待在沙滩上。
但我却烦恼起该怎么做才好。
毕竟我喜欢新鲜的事物。
「嗯。」
我决定不超越她,向她搭讪。
「在钓鱼吗?」
女孩吓了一跳,像昨天一样身子往后弹了一下,接着回头。
「啊,是昨天的……」
我有点害怕走到消波块上和她拉近距离,所以只站在堤防边。女孩确认钓竿的反应后,再次回头。
「你不去上学吗?」
她问我。我心想你还不是一样,接着回答。
「今天请假。」
「可是你昨天也没去啊?」
她露出牙齿笑了。阳光染在她的肌肤上,让她的肤色显得很耀眼。
「你也是啊。」
「我又不是学生。」
我上下指着她的水手服。
「你的打扮。」
「我只是因为喜欢才穿的。」
女孩拉开裙襬。喜欢制服还真奇怪。
「…………………………」
不过仔细一想,我跟她也满像的。
「钓得到吗?」
「不晓得,我是第一次在这里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