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
在学校的时候,很少会有人以姓氏之外的方式称呼我。
我回头一看,是合唱部的前辈。我一直都叫她柚木前辈,但虽然知道她的姓,却不知道她的名。反观前辈,叫起我来倒是显得格外随意,毫不迟疑,而且,居然还是用昵称。
这让我略感抗拒,连耳朵都痒痒的不太自在。
「有事吗,前辈?」
「啊,没事。只是看见你了,就叫一下。」
她一边回答,一边微微晃动着她那头快要及肩的短髮。
看到她那张开朗又表里如一的笑脸,就知道她真的只是想跟我打声招呼而已。
如此光景,难免让我回想起当年的那座游泳池。
这种时候,我该如何回应才好呢?
『是这样啊』未免显得有些冷漠。那么不如不要想那么多,随便笑一笑来矇混过关吧?想到这里我便笑了笑,结果前辈先是怔了一下,但马上也跟着笑了起来。
「要去活动室吗?」
「是啊。」
听到我这么说,她便和我并肩站到了一起。这应该是表示她想和我一起去吧。
柚木前辈和我,说是关係要好……总觉得不太对劲,但要说她很疼爱我……又有些言之过重。自从一年级加入合唱部以来,就始终与比我高一个学年的她在同一间活动室参加活动。彼此之间的交集,似乎也就仅止于此了。即使是在放学后,我一般也都只和同学年的朋友出去玩,从没和前辈在校园以外的地方见过面。
但是,总觉得她和其余的前辈们相比,有着某种不同之处。我总是怀着这样一种,近乎于直觉般的印象。
「对了,你听说过了吗?」
「听说什么?」
今天从窗外洒入走廊的阳光较为和煦,令人倍感舒适,就连四肢都显得比平时轻盈了许多。湿度也正适宜,简直难以相信现在已是多雨的六月。
「就是小沙会被选为下一任部长的传闻啊。」
……当我没说过吧。因为前辈提到了这个话题,使我有些内心消沉。就像是身体突然开始由内至外地老化,使得整个人的动作都失去了协调性。
「为什么是我?」
我表面上装出毫无头绪的样子,但内心深处,早就察觉到了这样的端倪。
「因为小沙很可靠嘛。」
「没那回事吧……」
事实上,我确实没有为合唱部做出过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
合唱部的前辈们基本上都是很靠得住的人,根本不需要我拿出多么积极的态度来。不过这种情况,也只能持续到今年夏天为止了。
至于柚木前辈……从言谈举止上来看,她是个柔软又随性的人,给人一种强风一吹,就会被颳得漫天棉毛的感觉。像她这样的人,在这所学校并不少见。
校内的气氛,也和入学前所看到的有着些许不同。
「我也很依赖沙耶香的哦?」
说着,她露出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听到她这么说,难免暗暗窃喜。但就在我即将被她成功怀柔之前,却忽然间清醒了过来。
「等等,明明我才是晚辈啊。」
前辈若是这副样子,我可是很伤脑筋的。
被我这么一说,前辈慢悠悠地挪开了视线。
「嗯……但我只是早出生了一年而已嘛。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一年时间里,究竟有过怎样的阅历啦。」
说罢,她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我觉得,她这番话有些脱离原题。
而且,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从一开始就摆出长辈的架子,左一个小沙,右一个小沙地叫我。
毕竟这里被人们称为贵族女子学校,採取初中直升高中的完全中学制度,而且只收女学生。长辈直呼晚辈的名字,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我始终无法适应这样的氛围,所以坚持以姓氏来称呼晚辈,当然还要加上同学二字以示尊重。一开始还担心这样会不会有些格格不入,但到目前为止,都没发生什么问题。
除了家人以外,还未曾遇到可以彼此直呼其名的那种人。
不知今后,能够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吗……
至少从目前看来,如此的邂逅还显得遥遥无期。
我与倒映在窗户玻璃上的自己互相对视,感觉好像稍稍低一低头,就能看到小学时期的自己。
现在的我,已经是初中生了。
一帆风顺地成长,蜕变为了十三岁的自己。考取了离家三站远的友澄女子学园,穿上了学生制服。摆出一副自以为成熟的淡泊神情,漫步在走廊上。
实际上,乘电车上下学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
之所以选择了离家更远的学校,主要是由于听取了家人们的建议。
而对我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的机遇。
那是因为,我害怕在升上初中后,与那个女生偶然重逢。
「……………………………………」
在升入初中的同时,我退掉了几乎所有的课外班。仍在坚持的,就只有祖父祖母推荐我去学习的插花而已。这是因为我希望用更多的时间来专注于校内的学业,而父母尊重了我的选择。这既是我的真实想法,也是因为实在难以做到在任何领域都保持住最优秀的成绩。自那时起,我学会了在提升自我的同时,清楚地辨别出我在哪些方面可以做到先人一步,又在哪些方面做不到这一点。
我已经明白,不经大脑地逞强争胜是不可取的。
这究竟是因为我的视野更开阔了呢,还是因为看不清过于遥远的目标,而提前选择了放弃呢。
小学时的我如果见到现在的我,会不会很失望呢。
我们抵达了被合唱部当作活动室使用的音乐教室。从室内传出了阵阵响声,推开门一看,发现大家正在把桌椅都挪动到左右两旁。离门最近的后辈看到我们,立刻打起了招呼,我便也予以回应。
「你瞧,晚辈们都很依赖你吧。」
「人家只是问个好而已啦……」
听了前辈的玩笑话,我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之所以选择合唱部,是因为比较轻鬆。也不需要乐器,空手就可以参加。而且,我虽然学过钢琴,但几乎没唱过歌。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如小学时那般拚命,但多积累些不同的经验,终究不是坏事。
大家似乎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看来今天是我们来迟了。
「能够在这里见到小沙的日子,也已经所剩无几了啊。」
前辈一边看着挪开桌椅后腾出来的空间,一边感叹道。
然后,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
「前辈?」
在这样的距离下被如此凝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而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前辈本人也略为困扰地笑了笑。
「一起加油吧。」
「嗯……」
彼此的语气,都有些漫不经心。
或许,那并不是前辈真正想要对我说的话。但她真正想说的话,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根本无从揣摩。就像是面对一道数学谜题,却没有学过相对应的公式。
合唱部的成员总共有二十名左右,其中有一半都是三年级生。至于一年级,就只有三个人。如此一来,两年后恐怕会难以为继。听顾问老师说,合唱部已经经历了许多次消失与重生的循环。或许在我毕业的时候,这里就会再次迎来消亡。
合唱是十分新鲜的体验。小学时学过的所有技艺,都是以提升自我为目的。而合唱却并非如此,它更加注重于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协调关係。至于活动本身,则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目标,所以我也总是提醒自己顺应这种轻鬆的氛围,不必过于严肃。
于是在顾问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开始练习今天的曲段。在这过程中,我逐一审视了一下同年级和低年级的部员们。途中偶然与柚木前辈视线交错时,她对着我嫣然一笑,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部长啊。
想到这即将压上肩头的重担,我不禁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佐伯同学要一起来吗?」
在我们将音乐室的桌椅搬回原位并简单打扫卫生时,同学年的部员对我说。
「要出去玩吗?」
「因为今天解散得比较早嘛,所以打算一起去吃点东西。」
说完她回过头,跟另一个女生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么说来,我上次好像拒绝了她们。
「好啊,那就去吧。」
我先是如此回答,然后看了看时钟。
「不过我还要赶电车,或许只能陪你们到中途而已。」
「没关係,来吧来吧!」
和几名同学年的女生一起完成了扫除工作,然后一边擦拭沾在手上的灰尘,一边稍事休息。
如今即使带着钱包来上学,也渐渐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坏事了。
我望向窗外,发现天空仍然和上午的时候一样晴朗辽阔。随着时间的推移,白昼也在不断变长,季节的帷幕正在缓缓拉开,夏天即将到来。
「小沙也要去啊?」
「哇。」
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前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的斜后方。由于完全没察觉到有人接近,让我差点以为她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没想到呀,我还以为小沙是个特守规矩的孩子呢。」
「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呀?」
「唔……是这样啊,原来小沙也要一起去吗……」
她先是自顾自地念叨了一会儿,然后用与年长者的身份毫不相符的,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说:
「那我也一起去好吗?」
「前辈也想去吗?」
听了这个意料之外的请求,我不禁睁圆了眼睛。
「不行吗?」
「这倒不是……只是有点意外罢了。」
「看呀!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还不是一样怪怪的!彼此彼此嘛!」
她边说边愤愤地指着我。
不是这样的,让我感到的意外的是,前辈居然会想要加入到低年级生们的群体当中来。毕竟根据常识以及过往的经验来看,绝大多数情况下,大家都是只跟同学年的人凑在一起的。
所以她的请求不仅令人意外,也十分的少见。
「我倒是没有意见……不过还要问问其他人。」
一听我这么说,前辈立刻笑开了花。
「嗯,谢谢!」
明明还没定下来,可她却已经开开心心地开始收拾书包了。
听说我要去,前辈就也想跟来……这是为什么呢?
我好像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女孩子……但是,应该不会是那样吧?
「柚木前辈似乎也想和我们一起去。」
刚才的两个女生听我这么一说,也同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吗?真没想到啊。」
「真有那么不可思议吗?」
「看她总是一副软软的样子,还以为她是那种特别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呢。」
关于这个,我也深有同感。
同学年的女生当中,如果有前辈加入进来的话,难免会产生一些紧张感,让人有些放不开。但柚木前辈嘛……怎么说呢,因为是那样一副温和柔软的形象,所以比较容易被晚辈们接受。如果换成是部长,或者比较严肃的人,估计她们两个也会面露难色吧。
于是今天我们十分难得一见地,在出去玩时带上了一位前辈。
平时走出校门之后,我都会径直前往车站。所以像今天这样去往不同方向时,会有种开阔了眼界的感觉。早上的城镇,每天途径的道路,却满目皆是陌生的风景。恐怕我会就这样将校园作为唯一的栖居之地,度过初中和高中生活吧。
和报了许多课外班的小学时代相比,现在的活动範围变得更为狭窄。
乘电车上下学时花掉的那三十分钟,显得格外漫长。
但是,大人们也是一样每天在家与公司之间一来一往,所以这也实属正常。
我用余光看着走在身边的前辈,发现两人的视线处在同样的高度。
加入合唱部时的身高差,已经所剩无几。
街角那家卖豆馅包的店铺,今天依然腾腾地朝门外冒着热气。我们拐过那个路口,穿过一条马路,向右手边的一家快餐店走去。我过去也曾去过那里。住在本地的同年生告诉我说,过去这里只是一家很小的店铺,但现在经过改建,店内空间已经扩大到了两层。
在路上偷偷地观察了一下前辈,发现她神情莫名严肃,眼神也总是不安地摇摆不定,看上去相当可疑。
「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