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消失的我

秋山在车站前的林荫步道旁，找了张长椅坐下。

眼前是进入暑假后的街景。对于这些毫无章法来回走动的人们，AI也会坚称这样的混沌仍有其规则性吗？

秋山将视线移向人群，凝神仔细观察，发现里面有着非人类的存在。儘管那位与老人牵手同行的女性，外貌是打扮成人类的模样，但她其实是机器人。另一位正在清理道路的女性，以及隔着玻璃观察商店内部的女性，也一样是机器人。

机器人如今已正式加入看护等各种工作的行列，只是人们的接受度，已然发展成社会问题。机器人单纯在桌游中与人类竞争的时代已经结束，它们透过钢铁製成的躯体，走入现实之中。如今回想起来，西洋棋与将棋对AI而言，只不过是一种教材，它们能够瞬间将其解读，并且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进。

这里是被称为测试区的场所。因为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工程，而显得十分杂乱的车站周围，被规划成人工智慧区域。机器人可以在此自由行动，学习各种使用机器躯体的行动。位在此区域的人们也同样受惠，自从机器人在此活动后，不管是犯罪等问题都大幅降低，原因是它们也等同于路边监视器。

机器人看见的画面，会即时传送到名为母体AI的资料库中，然后再针对这些情报进行反馈。比方说如果有人类动手破坏机器人，母体AI将会统合周围机器人所看到的片段情报，分析出该名人类的逃亡路径。

纵使有很多人针对在电线杆上加装缺乏美观的监视器一事颇有微词，但是对机器人的水晶体提出怨言的人们，却出乎意料并没有很多。因此，机器人也以移动监视器的身分，逐渐增加在城镇中活动的数量……

「秋山先生。」

秋山扭头望向声音的来源，看见莱滋站在该处。

「妳是何时抵达的？」

「五分钟前，因为看您似乎在观察街景的同时陷入沉思，所以没有出声打扰您。」

秋山与莱滋相约在此会合。明明这一路上都是相视而笑的情侣们，但秋山的对象却是一台机器人。

「妳的装扮与之前不一样呢。」

「我是依照恋爱模拟系统计算出的结果来打扮。根据系统表示，这身造型能够得到秋山先生善意的眼神。」

莱滋穿着深蓝色的百褶裙，配上黑色丝袜，身上则穿着胸口上有个蝴蝶结的衬衫。此造型与其说是强调胸部，不如说是凸显当事人的身材曲线。

「那种事就别提了。」

秋山发出一声叹息。因为他觉得这番发言，像是机器人在对他说「这身打扮很适合我吧」，想要吸引他的注意。

「那么，妳找我来是要做什么？」

儘管秋山接受邀请，但却没有询问细节。总之他已答应莱滋，帮忙寻找那位缺失个人资料的女性。虽说他是出于同情，不忍心看莱滋显得那么哀伤，但其实他对于机器人的恋爱观也感到好奇。

人工智慧究竟是如何协助人类谈恋爱，并且又会以何种方式，去寻找那位缺失个人资料的女性……

「希望您能和我约会。」

约会？秋山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这么愣在当场。

「之所以会出现系统漏洞，很可能是人格档案发生破损。我会利用随着时间序列，重新串起呈现片段情报之记忆的机能来修复档案。想要整理散乱的片段记忆，就只能透过行动来解决。换言之，就是藉由与人交流来提取这些记忆。」

秋山不知该如何回答，原因是他对于刚才的解释一知半解。

「……简单说来，就是请您把我当成是一位丧失记忆的人类。在此情况下，看见自身曾经去过的地点，或许会连带让人取回记忆。」

「原来如此，丧失记忆啊。但妳真的能取回记忆吗？」

「记忆资料是一种经过压缩，结构相当複杂的资料。若是其中一部分损坏，其他记忆将会连带遭到波及。反过来说，如果能藉由某种『契机』进行修复，也会连带取回其他的资料。」

意思是情报会相互影响。

「接下来，我会遵循该名女性的记忆与性格展开行动。因此，请秋山先生您也把我当成一名人类。」

「所以妳就只是在模仿该名女性吗？」

「此举并非单纯的模仿。人格资料库里登录着无数人的资料，透过数位的方式，去分析『当事人的性格』这种暧昧不明的存在。比方说在将棋中，AI会透过深度学习，以超高速找出最正确的下一步棋。对话也一样，我能够瞬间搜寻，并且预测出该名女性会做何反应。在现代，电脑已能每秒搜寻一兆份以上的资料。」

「也就是说，我能够跟芬妮约会啰？」

「那样只是单方面的交流。您与艾儿‧芬妮之间并没有红线相连，以这种利己的方式来利用此功能，可说是对于人格的亵渎喔。」

莱滋扬起柳眉，藉此来表达自己的怒意。明明她能如此流利地进行应对，但似乎仍听不懂秋山的玩笑话。

「总而言之，我只要跟妳约会就好了吧。」

「因为该名女性的名字仍属不明，所以在此之前，就以莱滋这个暂定的假名来称呼我即可。只是与您约会的对象，终究是那名遗失个人资料的女性喔。」

秋山无法理解为何会演变成这样，不过与机器人约会一事已成定数。自从经历上次的失恋，除了外甥女有沙以外，秋山已经很久没有跟女性交谈这么长的时间。或许可以让他逐渐变回从前的自己也说不定。

「……嗯？妳在做什么？」

莱滋弯腰坐在长椅上。难道接下来不是应该前往其他地方吗？

「请将情境设定成，我正待在这里等您。」

「啊，要从这里开始吗？」

「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我，主要是在替您着想，毕竟人类都不擅长转换心境。」

秋山无奈地接受这个提案。与莱滋相约碰面一事，明明是秋山先抵达约定地点，如今却变成是他迟到。不过秋山仍坦率地远离该处，在他假装发现坐在长椅上的莱滋，準备开口呼唤她时，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这也太羞耻了吧。面对一台机器人，自己究竟在干嘛啊？

「……让妳久等了。」

但秋山还是开口向莱滋打招呼。

「秋山先生。」

面对莱滋的反应，秋山感到相当动摇，原因是此刻的她，与先前判若两人。她在看见秋山时展露的笑容显得很开心，语气中也充满欢喜，简直就像一名真正的人类。

「我也只是刚到而已。」

从长椅上起身的莱滋，像是感到害臊般，视线不断来回游移，脸颊也微微泛红。

「……咦？你怎么了？」

「啊、那个，该怎么说呢……」

莱滋在看见秋山支支吾吾的反应后，表情变得很哀伤。

「不好意思像这样勉强你来陪我，因为我实在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丧失记忆了。」

以上就是这次的情境设定。眼前是一位丧失记忆的人。就在此时，莱滋忽然与秋山四目相交。

「不过我还是记得你的事情，感觉上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秋山的内心十分动摇。这样的设定，不是应该在事前先说明清楚吗？

「啊，这样呀……妳不必焦急，只要慢慢回想起来就好。」

但是秋山决定以正常的态度来应对。站在眼前的她，不再是把自己设定成丧失记忆的莱滋，而是一位真的忘记自己是谁，为此深感悲伤的女性。

「总之……我们走吧。」

秋山反射性地沿着林荫步道走去。接着他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瞄，发现莱滋以流畅的步伐跟了上来，并且不时斜眼偷瞄他，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只是这种微妙的反应，反而更贴近人类。转眼间，她就已经融入在街上漫步的人群之中。

「走路的动作还真流畅耶。」

「咦？」

看见莱滋露出困惑的表情，秋山这才惊觉自己搞砸了。站在身旁的她，已设定成是一名人类。

「那个，我是指路上的机器人。仔细一看，数量还挺多的。」

秋山把目光移向街道上的机器人们。相较于它们的动作，造访秋山家时的莱滋显得十分迟钝。两者之间有何差异呢？

「毕竟这个城市是机器人的实测区呀。」

「与其他地方有何区别呢？」

「听说这里的地图已经数位化。比方说这里是步道，那里是车道，旁边有行道树等等。好像是基于这个原因，机器人才能够避开障碍物。至于有很多机器人在街上行动，则是为了将都市里不断变化的情报传送给母体，再以此进行反馈……这些都是我听人说的。」

莱滋调皮地吐出舌头。

秋山看见莱滋的表情后，心中传来一阵悸动，同时不禁认为这位不知名字与长相的女性，肯定也会露出一样的表情。

在这之后，秋山等人走进车站大楼内逛街。这段期间，莱滋一直面露微笑，开心地说出「好可爱的饰品呢」等感想。大概是她很喜欢这类奇特的小东西吧。

两人走进书局时，秋山买了一本文库本，不过莱滋就只是一直望着旅游刊物区。另外，书局旁有一个小型游戏区，两人在那里小玩一下气垫球。秋山原先很期待机器人的实力，不过莱滋却把运动神经迟钝的女性，如实地诠释出来。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长，秋山发现莱滋的神情越来越阴沉。当初总是面带微笑的她，逐渐变得沉默寡言。看样子，她也把人类的疲倦感重现出来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

秋山与莱滋走进一间咖啡厅，在他们点了一杯冰咖啡与纯水后，女服务生这才注意到莱滋是一台机器人，于是露出有些错愕的表情。

店内有一半的座位都坐着人。由于此咖啡厅不提供电源与免费网路，因此客人的流动率很高。店内的环境还算安静，邻座有位女高中生，翻开一本考题集正在念书，那是秋山就读大学的考题集。若是住在这里的话，前往那间大学的交通确实很方便。一想到这里，秋山不禁轻笑出声。

「妳有回想起什么吗？」

秋山把奶精与糖浆加入送来的冰咖啡。

「没有，到现在仍然没看见与记忆有关的线索……真是对不起。」

莱滋以俐落的动作拿起杯子，一口喝下其中的纯水。纯水是机器人专用的饮料。因为这里是机器人测试区，所以也有提供机器人专用的服务。听说训练的其中一环，就是要求机器人来店里点饮料。只是四处都没有看见，类似秋山与莱滋这样来约会的情侣。

「妳不必沮丧，慢慢来就好。」

秋山起初对此情况感到不可思议，不过自己比想像中的更加适应。

「我刚好也能转换心情。」

像这样观察机器人，秋山感到十分有趣，而且心中还开始出现，就是稍微再帮帮莱滋也无所谓的想法。抱着解谜与玩游戏的轻鬆心情参与其中，感觉上也还不赖。

只是，莱滋却一脸阴沉地摇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

莱滋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像是下定决心般地望向秋山。

「总觉得秋山先生你并不是看着我，感觉上像是透过我看着其他人，令我觉得好害怕……又寂寞。」

莱滋的双眼开始泛泪。坐在邻座念书的女高中生看见这幕时，当场愣住了。

「那个，就算妳这么说，不过……」

──妳目前是一位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性，即使妳指责我透过妳看着其他人……在秋山大感动摇时，莱滋的眼中不断流出泪来。话说让她停止流泪的按钮，究竟在哪里呢？

「那个……」

邻座的女高中生，从桌子底下偷偷递来一条手帕。对方已发现莱滋是一台机器人，但仍决定帮忙安慰她。

「啊，请别在意，这只是一种训练。我是芙蕾德莉嘉的相关人士。」

「不对！为何你要撒这种谎呢？」

莱滋激动的口气，令秋山不禁倒吸一口气。

「总之妳先冷静一下。」

「为何比起我，你更介意旁人的目光呢？」

莱滋将目光放在女高中生递来的手帕上。

「……抱歉，是我不好。」

一旁的女高中生在听见秋山道歉后，像是感到十分傻眼般，表情显得很困窘。

「你有做错什么吗？你只是想息事宁人，才会这样开口道歉。」

秋山不懂眼前的机器人为何哭泣，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要安慰眼前的机器人。

到头来，秋山只是默默地喝着冰咖啡。像这种有女性在自己面前哭泣的经验，唯独有沙在泳池溺水那次而已，并且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即使是前女友，也未曾在他的面前落泪过。两人之所以没有经历过些许的口角，是因为他们不曾进行深入的交流……

莱滋仍在哭泣。秋山如今能做的事情，就是重新体认到自己在这种时候，无能到完全帮不上忙。

「我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记忆，有印象的部分已经剩下不多。但是秋山先生你对于这种情况，眼神中就连一丁点的同情都没有……」

「我是因为妳……莱滋。」

秋山再也承受不住，直接喊出莱滋的名字。

「伊柯莱莎！」

与此同时，莱滋随即停止哭泣，她将用来擦拭眼泪的手帕重新折好，对着女高中生开口道谢，并把手帕还回去后，以正眼看向秋山。

陷入骚动的周围观众，都震惊到哑然失声。

「为何该名女性会哭呢？」

「因为AI判定她会哭泣。以简单的方式来说明，她会做出的所有反应呈现树状图。面对您的举动，她的反应会产生好几百条，不对，是好几千条的分支，而且还会继续分支下去。我透过高速演算出她会落泪的分支，并且也预测出您的举动，準备好接下去的反应。」

莱滋恢複成机器人的状态，语调与表情也瞬间变得毫无生气。

「根据预测，您接下来会说『我并没有想要伤害妳』。」

「……妳说对了。」

「以选择来说，这句话非常失败。她在这之后将会继续哭泣，导致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然后她会提出『你知道我为何伤心吗？』这类质问，导致对你的评分不断负成长。」

秋山发出叹息，接着喝了一口冰咖啡，此时他才终于尝出咖啡的味道。

「能告诉我理由吗？」

「您是在向我询问该名女性落泪的理由吗？将这个问题拿来询问身为局外人的我，您不觉得自己很狡猾吗？这可是在谈恋爱，向人请教攻略是错误的行为。」

「我希望妳以朋友的身分陪我商量。」

秋山向机器人鞠躬拜託。与其当场惹人难过，倒不如低头求人还比较好。

「是有些分歧点，导致她的心理状况呈现负成长，首先是您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对话上，多次出现在意周围眼光的反应。另外您在游戏区玩气垫球时，有露出失望的反应吧。简直就像是为了测验对方的体能，才进行那场游戏。换言之，就是您把对方当成机器人对待。」

「那个，但妳终究是机器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