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所说的憎怒、愤恨、同情、怜悯等等感情,全都不过是虚伪。
我感受到的一切,他人向我表露的一切,同样无比虚假。
这里是治癒受伤肉体之处,对灵魂来说却不啻于监狱。
心灵被撕裂出深深的伤口,这里却无法提供痊癒必须的养分;饥饿的心在肉体的牢笼里吶喊着「给我东西吃」,撕啃着笼子。然后不知何时,心终于疲惫、饑渴、老去。
并不是心灵终于获得安宁,只是已经衰弱无力。
我的灵魂仍在奋力挣扎。我想回应它的吶喊。
然而至关重要的肉体却深深地、无止境地下沉。
我被禁锢在无法抵抗重力,只能向着星球中心沉没似的感觉之中。痛觉与触觉都已丧失,唯有双脚那沉甸甸的重量仍然清晰可感。曾经与我紧密相连的身体部分,如今化为沉重的包袱,真想将它们像火箭抛离推进剂一样甩掉。
左手和上半身也是,如果不用上全身来支撑,实在是太重了。
与抑郁之间的拉锯战,让心远离了天花板,向地底的黑暗中沉澱。
然而璀璨炫目的强光却持续刺痛着我的双眼。
仍能体现我意志的,只剩下区区一只右手。
躺在医院的床上,只有右手向天花板伸去。支起身的气力早已烧了个精光。这不是比喻,确实是被烧得精光。手脚在熊熊燃烧。
现在是白天。我不记得打开过的小型电视,正以不会干扰同病房的病友的音量播放着一起纵火案的新闻。好像警方认为该案的犯人与至今四处犯案达七起之多的纵火犯属同一人,正朝着这个方向展开调查。这个似乎还没被抓住的家伙,看来就是救我一命的恩人。
那一天,要是这家伙没有在建筑里纵火,我肯定已遭杀害。成功趁着火灾的混乱拼死拼活逃了出来,代价却是左手和双脚再也动不了了。腹部和背部肌肉也不知有没有在运作。既被火焰烧伤又被倒塌的墙壁砸中,变成现在这副惨状,倒也是理所当然。
若没有被这半吊子的幸运眷顾,毫无疑问会就此被烧死。也许正因如此,我一点儿也没有涌起对纵火犯的感激之情。不仅如此,反而产生了类似愤怒的感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迁怒于人」。
因火灾产生的死伤者,一名。换而言之那群人渣全都逃过一死。
换做是以前的我,面对如此现实肯定已经崩溃。左手和双脚无法行动,全身皮肤到处爬满烧伤;也许我会呼天抢地,在愤懑埋怨中度过一生。但现在不同,更绝望的事发生了。绝望的隧道里还存在更深处。只是稍微往里窥视,再看看自己,心就感到阵阵寒意。
当时的我一个劲儿地逃跑,甚至无暇顾及被留在那里的她。
最后我得救了,但这真的能称为幸运吗?
不,我根本就没有得救。
一切都还没结束。我本以为某些事物已经像关掉电视机一样结束了,然而并非如此。充满噪点的屏幕,嗞嗞地,还在发出声响。
「要我说实话,你光是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蹟了呢。伤口那么深,烧伤也很严重。虽然你算不上走运,但强大的心灵让你活了下来呀。」
给我送餐的护士(注1)这么说道。这些陈词滥调我从医生那里已经听腻了。据他们说,以我伤势之重,竟然送医几天后就能恢複意识,反而是异常。可就我来说,要是真能不省人事地昏睡几年、几十年,我也毫不介意。
(译注1:原文作「看护师」,是不分男女的职业统称,根据对话语气定为女性。)
否则看着她已不在的世界,对我而言有何意义?
「感觉今天稍微能吃点东西了吗?」
「……我的脚。」
无视护士的问题自言自语。发出的声音彷彿不像自己的一样低沉。
「脚很烫。」
脚上像是有千万虫子在爬,噁心得让我想狠狠挠一番。然而无法起身的我无能为力,就算只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对我而言,一切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如果烧伤痊癒了,我有希望行走吗?」
我向护士询问。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可是我实在忍不住要问。
「你想听实话吗?」
「不用安慰我。无论如何我都想了解当前状况。」
不了解现状,就无法决定下一步。
下一步要採取什么行动,才能将那群渣滓……
「嗯……如果好好训练的话,说不定,右脚应该稍微能动哦。」
回答里都是暧昧含糊的词语。这也叫实话?不过从中还是能听出些端倪:左脚已经绝望,而且对右脚也不能抱太大希望。想再靠双脚独立行走,希望十分渺茫了。
既然如此,首先必须要有……
「……轮椅。」
「咦?」
「没错,需要轮椅。我需要能自由自在到处行走的脚。」
回想起「那群家伙」中的一个,大脑在哀求。心脏在渴望。现在对我不可或缺的,一是哪里都能到达的脚,二是什么人都能杀掉的手臂。必须去杀了他们。
把他们全部杀掉,一个也不能留。
为了追求心灵的安宁,唯有投身于杀戮。
「在考虑别的事情之前,得先把伤治好呀。所以你得好好吃东西……」
听了她的话,我扫了一眼托盘上的食物,朝着一块鱼肉一口咬下。种类是白肉鱼,名字不知道。总之肯定是肉。无视混着的鱼骨头,我用力地咀嚼这块肉。
每次上下咀嚼,眼泪就渗出眼眶滑下。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泪水滴落在淡而无味的医院餐上,不知泪液里是否有盐味?
「等、等等!」
见了我的粗暴吃相,护士吓得睁大了双眼。确实这吃法让我下巴和牙龈都隐隐作痛,但是。
「……吃揉。」
「啊?」
咽下。幸好鱼骨头没扎入喉咙。异物进入了胃部的触感,刺激胃开始蠕动消化。
既然我的人生还在继续,那就必有其意义所在。因此——
「我还想,吃肉。」
我不会逃避现实。誓要挺身面对,紧紧撕啃上去,把它吃下去给你看。
我已无可挽回地永远失去了她。现实的味道是如此苦涩,但这苦味我绝对不会忘记。
住院后过了两周,她竟一次也没来探病。啊啊,我切身体会到她真的已经不在了。这一事实像慢性毒药一样侵蚀着身心。在医院里,全身上下除了头和右手都无法活动。光是像木头人一样躺着,真让我焦急得要疯了。我究竟在这干什么?我遏制不住对自己的愤怒。
明明此时此刻,那群渣滓还在世上逍遥自在!
但现在翻涌的悲痛与憎恨,也只不过是虚假的感觉。
等到我站在他们面前,真正的感情才会在我的心中成型。
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吗?有挚爱的家人吗?请务必回答「有」。
但愿那群人渣也享有自己的爱与幸福。
如此一来,我就有机会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挚爱被我全部杀掉。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管是复健(注2),还是要花上几十年。」
(译注2:医学上的复健(rehabilitation)是指应用各种有用的措施以减轻残疾的影响,使残疾人重返社会。)
我将咬牙切齿吐出的决心灌注到右手,然后尝试将右手高高扬起。
只是稍微抬起,就让我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严重的睡眠不足让虚弱的身体愈加笨重,血管就像被疲劳堵塞住了。被送到这家医院之后基本没有睡过觉。无法冷却的情绪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但更大的原因是出现异常的眼睛。
无论有没有光线,我的视野总是非常明亮。双眼已经变成了这种样子。出于未知的原因,我的眼睛不再具有适应环境亮度进行明暗调节的功能,甚至连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了。
即使闭上双眼,也会看到深红色的、黏稠状的眼皮内侧。完全无法安静休息。只有因长期不睡觉、身体不堪重负而昏厥时,才能短暂地歇息。
但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意味着我的夜视能力非常出众。状况并非在一味地恶化。接下来就算再不走运,也不至于挖开岩盘,落入更深的地底。
光是挪一下身体朝向,就得驱使右手喷出一道道汗水。再把腿紧紧拽起来,搭在另一条腿膝盖上,套上鞋子。接着一点点将全身挪向床的边缘,缓慢地作出乘坐轮椅的姿势。途中,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的烦恼,和失去了她的丧失感,使头痛更加酷烈。
要驱动残缺的躯体,就不得不像机器人一样逐步地移动,有时会非常难熬。
双脚笨重得令人厌恶,像是拉起充满水分而变得沉重的木头一样。左手虽然没折断,也只是一根腐朽的树枝。全身都已经乾瘦得不剩原形,但想依靠锻炼得很结实的右手来挪动全身,还是力有不逮。据说抱着失去意识的人类移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和我的状况是一个道理吧。
手脚再也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我甚至冒出连在身上也没什么意义的想法。
从前我的全身上下是彼此联繫的,每次身体移动,都伴随一种像是挪动块状物体的整体感。即使不去费心地控制身体,做出的动作也是八九不离十。但如今全身被切成了小块。一旦不向全身部件逐个地集中注意力,遵照计画好的行动顺序做动作,身体的控制就摇晃不稳。大脑总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各种慾望也因此减退。
每到快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在脑海中重新唤起他们的影像;重新回想起她的面容。截然相反的两极,将大脑撕裂出一道道交错的鲜红龟裂,迸发的怒火将整个世界灼烧的丑陋不堪。如此一来,我就又获得了昂起头颅的勇气。
紧咬牙根,挣扎着、奋力地鞭打着全身前进,哪怕只有一毫米,也试图缩短与眼前的幻象之间的距离。早已失去知觉的左半身彷彿注入了某种炽热的东西,这才总算能稍微克服重力,将复健运动坚持下去。
要是注入过多,就会忍不住想杀了负责指导复健的男人和住在一间病房的患者,这时靠用右手不断击打侧腹就能忍下来。总的来说,可以感觉到想伤害他人的慾望强度和频率在持续增加。这是很好的迹象。
只要维持好这种状态,面对他们时一定能痛下杀手。
我一边梦想着那时刻的来临,一边心无旁骛地进行锻炼,练习如何移动身体。如能将这冲动与杀意化为燃料,我就会更加自由。
除了右手之外都难以动作的拘束感,身体也渐渐习惯了。
开始住院之后半年过去了。我转移到复健中心,仍然日复一日地锻炼。
在原地踏步的焦急中,某一天,第一次有客人来见我。
不可能是他们派来杜绝后患的人。他们当时一心只想着从火中逃出去,哪有兴趣关心我的死活。虽然事后的新闻报道称只有一具尸体,但以当时的混乱状况,误认为那具尸体是我也不足为奇。
正合我意。命运虽然弃她不顾,但说不定会助我一臂之力。
「你真厉害,很少有像你这么热心的人啊。」
「……哦。」
指导我复健的男人一边夸我,一边递来毛巾。才运动了数分钟,我就汗流浃背了。现在的我不得不绷紧所有神经,专注于「活下去」这件事。
用毛巾擦了擦额头,抓了抓入院之后留长的头髮。那之后就再没用过梳子,所以头髮彼此缠在一起,一用手指拉开头皮就传来阵阵疼痛;连带着刚刚又掉了皮的手掌也瘙痒起来。这几个月里,作为复健的一环,我开始学习操作轮椅。不过在练习时常常因用力过度而被批评。
掌心的皮肤被一次又一次地磨去,肉也颳得滑溜溜的,凹凸的部分已经磨平了。受伤的部分渗出了血,不管用绷带包扎无数次,血就是止不住。因为我不得不只用右手推动两边的车轮,所需的腕力远远超过普通病人,更是雪上加霜。
但是,一心想要争分夺秒地追上那群人渣,让我忍不住就使出浑身力气推着车轮向前沖。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的复健也就到此为止了。
把拔掉的头髮扔向别人看不到的方向,望向自己的右脚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体重都压上去似的重重地往地板一踏。虽然缓慢,不过右脚确实动了。
正如护士所说,右脚的确稍微能动了。话虽如此,也只能踩下去而没办法抬腿。因为右脚没法抬起超过膝盖的高度。
把别人递来的毛巾还了回去,再一次向体育馆的中央移动。我也在户外使用医院提供的轮椅,练习上坡和下坡;每次用那辆轮椅,不满就持续累积。操作越是熟练,越是觉得它远远不够。若以服务日常生活为标準,那辆轮椅是绰绰有余,但是那是以不会杀人的生活为基準。而我需要的是更快的轮椅。
我想要一双更加快、快得任何人都追得上的脚。足够坚固的更好。
比如坚固得可以连椅子一起撞上去,把对方的骨头撞个粉碎。
毕竟如果用右手操作轮椅,手自然会被轮椅佔用,那还谈什么杀人。当然,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复健之余我也在进行练习,但是收效甚微。
正当我因为复健顺利进行、复仇却停滞不前而心急如焚时,某个人到来了。
她和入口附近的医生聊了两三句后,左右摇晃着小步快速接近这边;是个怪异的老婆婆。明显就是朝着我来的。她身上穿的不是白衣,更重要的是早就过了还能担任医院职员的年纪。头髮的像树海一样深、又像蓬乱得像一团海藻,格外地显眼。是个头髮又乱、眼珠子又小的臭老太婆。
不知为何穿着丧服。是刚从葬礼回来吗?
长得像妖怪一样、乱七八糟的老婆婆沖着我嘻嘻地笑了起来,挤得她脸上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
真让人不舒服。
「医院允许我观察了三天,在所有病人中,你看起来最抑郁不平呢。」
「哈?」
我从没见过这个向我搭话的老太婆。再说了,向郁闷的家伙指出「你很郁闷」,难道是想以此打好关係不成?正当我打算无视她回去练习时,她又说:
「你想要一辆好的轮椅吧?」
老太婆随意地拍起我的肩膀。还揉起了我的右手,似乎在确认手臂的肌肉。
「……你在护士或者医生那里打听过吗?你是哪位?」
「这时候首先自报家门,这才讲礼貌吧?」
明明是她先向我搭话,这个婆娘说什么胡话?
「我叫赤佐(Akasa),赤佐克里斯蒂(注3)。」
(译注3:日文中「赤佐克里斯蒂」与阿加莎·克里斯蒂音近。后者是着名的女性侦探小说家,三大推理文学宗师之一。代表作有《东方快车谋杀案》和《尼罗河谋杀案》等。)
嘻嘻嘻嘻,老婆婆发出怪笑声。你没搞错要去的医院吧?
「来来,我已经报上姓名了。你也快老实招来,保你不吃亏不上当。」
臭老太婆沖我勾了勾手指,催促我开口。说什么「报上姓名了」,你那名字怎么想都是假名吧?
本来还怀疑她和那些人渣有关联,但这可能性不高。若她真的是他们的熟人,没道理空着双手出现在我面前:
不管是为了将我斩草除根,还是为了保护她自己性命。
「……我叫坛宅也(注4)。」
(译注4:原文作片假名「ダンタクヤ」,是手冢治虫1974年单行本漫画《铁的旋律》的主人公的名字,「坛宅也」是台湾版的汉字译名。片假名的「タクヤ」与汉字「拓也」同音。)
「哎呀呀,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呢。」
「闭嘴,你管不着我。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你还没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