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你眼神太兇恶,才老是被羽澄躲着啊。」
「啊?」
温度已经进入了夏天。那天不知为何,老太婆突然教训起我来。
抱着的东西已经够沉了,还被强迫陪她聊天。
「眼神太亮了,让人搞不懂你在看哪里。」
「……那又如何。」
「到头来,轮椅的操作方法也是你自学的。」
老太婆叹了口气。请不要说得完全是我的责任似的。
「那都怪她不说话啊。」
「作为大人,你应该引导她开口说话啊。」
「你觉得我有那么厉害吗?不可能啦,不可能,你就放弃吧。」
老太婆好像总想让我照顾她孙女。「监护人」这个词听起来不错,但如果奶奶不在了,羽澄就不会再来这里了吧。不知怎的,羽澄很仰慕这个老太婆。毕竟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是喜欢照顾人的热心肠。
这位受人仰慕的奶奶朝我伸出手掌心:
「三百万。」
「你给我?」
「蠢货,是你轮椅的价格。快付钱。」
她突然开始讨债了。我大概猜出了话题的走向,不过这里还是矇混一下吧。
「我哪来那么多钱?」
「为什么反而是你来问我?」
老太婆楞了。
「不是说好不收钱了吗?」
「我改主意了。」
看她一脸奸笑的样子,我不由得啧舌。我算是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了。话说三百万也太过分了,我不了解轮椅的行情,但自己钱包的厚度还是一清二楚的,这数额我这根本支付不起。之前虽然从水川家拿走了若干现金,但也已经用完了。
我的支出出乎意料地多。主要花在了饲养和找人上,钱包已经瘪下去了。
「不管是梦想还是人,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啊。」
撩起被汗水粘住的刘海,闻了闻充满工房的金属气味。
现在是夏天。是感觉太阳体积最大的时期。
背后沾满的汗水让我难受不已,老太婆却一副清凉自在的样子。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坐镇在工房的风扇正前方,把本该吹到我身上的风完全挡住了。
天气如此炎热,我开始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呆着。昨天我去了图书馆,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了读报纸上。在最新的报纸上,我读到一则纵火的新闻。我猜就是那家伙。这次好像有三名死者。与其说纵火犯,倒不如说他是杀人犯更合适。
「只要你改变主意,说不定我的想法会再改变哦。」
「……好吧,我努力一下。」
只要一句回答就能将三百万债务一笔勾销,真是太便宜了。
没有抑扬的回答。
老太婆露出满意的表情。虽然她对我有恩,但她讨人厌的笑容完全让人涌不出敬意。
「羽澄就在屋子里。要是她还交不上朋友,可有点糟糕啦。」
「……去学校交朋友啦。」
虽然都坐着轮椅,也不代表我们是同伴。
我结束话题準备离开,这时老太婆像是顺便提起一样问道:
「话说,你复仇进行得怎么样了?」
「稳稳噹噹啦。」
我像是彙报工作状况似的避开这个话题,朝屋子里移动。
杀了水川之后,半年过去了。是时候向前进发了。
我回到工房一角的仓库——不对,是我自己的房间——并把行李放在草草搭好的架子上,然后去工房后方的房屋里瞧了瞧。进屋子沿走廊走了一会,就看到了羽澄。她好像正在客厅看电影。我从走廊上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外国演员正骑着摩托车在画面上飞驰。竟然喜欢看《大逃亡》(注1),好冷门的兴趣。这是老太婆的兴趣吧?
(译注1:英文名为「The Great Escape」,是1963年美国电影,讲述二战期间德国战俘营里的一群战俘的越狱计画。)
我很喜欢这个场景,不知不觉停下来看入神了,这时羽澄发现了我,慌慌张张地回头。看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随时都可能关掉电视逃之夭夭,为了留住她,我只好开口搭话。
虽然我不会应付小孩,但也只能这么做了。实在挡不住那个敲诈勒索噬骨吸髓的老太婆啊。
「啊——呃,你继续看就好,完全没有关係的……我能不能也一起看?啊,我保证会拉开距离的,超拉开距离的。」
总之,最初的目标是长时间和她呆在同一个空间内。羽澄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浑身僵硬,战战兢兢地将轮椅拉后。
和电视机远远地拉开距离后,她重新打开电源,然后向我微微点头。
她出人意料地乖乖点头了,也许是因为奶奶对她说过什么。总之既然得到许可,我决定专注于观赏电视节目。
场面陷入了沉默。知了、知了、知了,室外的蝉鸣声透过墙壁传入耳畔。逃亡计画又一次被阻止,战俘们又得重新开始。虽然世间常说人生不能从头再来,但偶尔也会出现轻易地重来的情况,正如战俘们一样。
就我个人而言,要是能再向水川复仇一次,我一定会欣然回到过去。
閑话不提,我观察起认真凝视着电视的羽澄的侧脸。
她的脸庞给人冷淡、不讨喜的印象。她脸部的轮廓线有着符合年纪的稚气,但一想到数十年后那张脸会变得像老太婆一样皱巴,我总算体会到所有女性如此孜孜不倦地抵抗老化的原因。假设有一种毫无风险的返老还童术,九成五的女性肯定会欣然使用吧。当然九成的男性同样想使用。
我和她之间,究竟聊过什么呢?羽澄和她在年龄上差别过大,不知能不能拿来做和羽澄对话的参考。我忍着心中泛起的苦涩,试着回想了一下,然后悲伤地不禁发笑。
我和她聊的,总是食物的话题啊。
「有喜欢吃的食物吗?」
被我突然的搭话吓住,羽澄吓得脑袋一缩。看了我一眼后,她摇摇头。看来是没有。完全没有喜欢的食物的人真是罕见。
「啊,好吧。」
被否定句回答后我也只能这么回一句。我说不出话,只好望天花板。
确实有些人对所有食物都不抗拒。但是羽澄却说,自己没有喜欢的食物。
她是讨厌吃东西吗?先不说是否讨厌,对进食不感兴趣的人并不少见。大学同学里就有个完全不吃肉的朋友。那家伙似乎是思考过度,想像力太丰富,结果对肉食产生厌恶感,再也吃不下了。
「………………………………………」
为什么,我到现在还在继续吃肉呢。
以我的情况,经历过那样的事,即使之后变得对肉类无比厌恶也不奇怪。然而我与常理背道而驰,藉由啃食肉类从自暴自弃中走了出来。而且在达成复仇之前,我都会继续贯彻这一点吧。
……管它呢。
羽澄那不带一点热度的否定,反而给我带来一阵夏日蒸笼里的清凉。
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呢?我稍微有点感兴趣了。
女人都喜欢吃甜食。我也很喜欢。也就是说大家都喜欢。
于是第二天,我在外出回来的路上买了蛋糕。在炎炎夏日里,冰淇淋才是最佳选择,不过等买了蛋糕之后我才察觉到这点。外头地面被灼烧得滚烫,打消了我再出门一趟的念头。中午的地面彷彿要被烧成焦土,阳光越来越猛烈了。
我的双眼彷彿将所有阳光都吸进去了,脸部已经热得快蒸发了。不过晚上在我看起来和早上也差不多,体感上感觉差不多热。
夏蝉仍然精神抖擞地鸣叫,真让我敬佩。
「我买了蛋糕回来。」
走进工房,我把装着蛋糕的白色盒子递到羽澄面前。因为回来路上还拿着其他行李,拿法不太用心,没想到把盒子一角压瘪了,看得我直皱眉头,看来又搞砸了。
羽澄很少见地没有立即露出恐惧的表情,而是惊讶地望着我。是因为事情太突然,没来得及害怕吧。她紧闭嘴唇收下盒子,然后就直直望着我。毫无遮挡地被人正面盯着,感觉很不好。
「啊……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选了。」
话说一个人能吃掉五六个蛋糕吗?羽澄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内容。水果挞、胶冻乳酪蛋糕、千层薄饼蛋糕、布丁蛋糕和巧克力香蕉,我选的都是贴着店家推荐标籤的品种。
羽澄闻了闻里面混合的香味后,小心翼翼地低头致谢。然后她把盒子放在脚上,朝着后方的住家推车离去……呃,东西收下了,道谢也道过了,她应该会把蛋糕吃掉,那应该没问题了吧。不过,怎么说呢。
就这点反应啊。
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幕,赤佐老太婆叼着烟小声说:
「你啊……用零食钓小孩子上钩,那不和绑架犯一样嘛。」
「烦死了闭嘴。」
蛋糕作战看来见效甚微。也就是说失败了。
为了研究下一次作战,顺便把行李塞到冰箱里,我决定回房间。房间风扇的运作有点古怪,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呢?
女人就像乌鸦,喜欢光亮的东西。公司的上司曾这么说过。
所以又一天后,我在外出回来的路上物色了贵金属饰品。总之就是噼里哗啦闪闪发亮的东西。在我看来只是觉得有点漂亮而已,但在女人眼里会无比璀璨夺目。大概吧。
「给你这个。」
伴随着阴沉的天空,大量的湿气黏在了皮肤上。我把一大把贵金属饰品递给羽澄。虽然大部分都是便宜货,不过量比质更重要。到了第二次,羽澄也不那么吃惊了;收下东西后她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我的意图是什么。
其实我也没什么具体的企图,她要是等着我下一步,反而让我为难。
气氛真糟糕。
不久过后,羽澄低头致谢后离开了,我总算鬆了口气。
「收集那么多光亮东西,你是想筑乌鸦巢吗?」
老太婆都惊呆了。她今天也在一旁看着我们。饰品的数量确实足够筑一个巢了。
「你的脑筋就像小学生列队一样直来直去呢,乖——孩——子——」
「给我闭嘴!」
再说,老太婆你为什么正在吃我送给羽澄的蛋糕啊?她正动手把千层薄饼蛋糕一层层剥下来吃掉,她见我盯着,咬着叉子嘟嘴说:
「怎么,你还想不让我吃吗?」
「这可是我为了羽澄买的。」
「萝莉控人渣。」
「我杀了你啊臭老太婆!」
明明是你煽动我和羽澄打好关係的。我举起手,摆出投降的姿势。
当然举起的只有右手,就像拳击手似的。
「我实在没办法了。再说,如果她没那意思,我做什么都毫无意义啊。」
「嘛,你说的也有道理。」
老太婆吃光了薄饼蛋糕,又捡起了放在烟灰缸里的烟。这老太婆连吃饭时也会抽空吸烟。都分不清烟和饭哪个才是主食了。
「我本想着把你带回来对那孩子会有好处。」
「怎么可能呢?」
该说她想法太简单吗?我甚至搞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
「我跟你说说那孩子的情况吧。」
她少有地被烟雾呛了一下。然后她转身面向我,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我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肩膀。
「……那孩子的右脚,不是因为事故受伤的。」
不详的预感冰冷地抚摸我的背脊。
老太婆似乎不知如何启齿,吸着烟,空出一段令人困惑的沉默。
「这么说,她是天生——」
「是被吃掉的。」
一句简短的回答盖过了我的话,在我胸膛剜出一个伤口。
她严肃的视线,像是要贯穿伤口一样射向我。
「是被她已经去世的爷爷吃掉的。我没有看到现场,不清楚详细状况。不过我听说被人发现时,似乎她膝盖下面已经破破烂烂了。」
右脚。我回想起羽澄藏起来的右脚。被、吃掉了。
「哦哦是这么回事啊。」
我故作镇定,嘎哩嘎哩嘎哩地挠头。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都流血了,别挠了。」老太婆对我喷出一大口烟,呛得我不行。
眼睛重新对上了焦点。
搔痒和痛楚在头皮里同居。我把滑溜溜的手指拔出来,指甲缝被自己的肉塞满了。来去的感情在水面上摇摇尾巴,沉入了湖底。
「可恶,你这个不良少年……」
我边擦去泪水边抱怨。烟油的臭味虽然让我冷静了下来,但真是太臭了。在我压着鼻子忍耐的同时,老太婆取出新的烟,点着了火。她眯着眼看向左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