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有个在外地不怎么闻名的象徵物——猫头鹰。由来据说是因为池袋的发音「ikebukuro」和「fukurou(注:猫头鹰)」相近。起初是打算树立一个足以媲美涩谷八公像的池袋地标,便在池袋东口地下楼梯口设置名叫「ikefukurou」的猫头鹰石像,日后整座城市都开始帮忙推广这个象徵物了——的样子。
不过,那仍与八公压倒性的知名度完全不能比,我也是开始涉足池袋后才知道「ikefukurou」的存在。名声出不了外地,大概是因为背后没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吧。
「如果说猫头鹰在主人死后天天来车站等,也未免太瞎了点。」
玲司哥极为冷静地提出他的见解。我也深感同意。
§
池袋最大的猫头鹰就蹲坐在车站西武口对面。
那是有面倾斜屋顶的二楼小屋,以两扇圆窗作为眼睛,搭在墙角顶端的倒三角形红板作为喙。这只猫头鹰将从明治路向东伸出的绿色大道当作栖枝左顾右盼,监视池袋行人最多的地带。
事实上,「监视」一词并不是比喻,这座建筑物正是派出所。这里位于闹区正中央,从早到晚都有麻烦事,不时能见到制服警官奔波处理的身影,相当忙碌。而他们的重点事项排行榜中,大约倒数第六名的蒜皮小事之一,就是取缔我们这些街头乐手。
「……小野寺……春人啊,高一?今年春天才入学啊?嗯,这间高中不错嘛,有乖乖上学吗?」
逮到我的警官年过半百,有一头斑白短髮。他看着我的学生证,语气昏沉地说。
「……呃,我……」
词穷的我驼着背低着头,坐在派出所硬梆梆的钢管椅上。由于被逮进来时还不到晚上十点,背后人行道人来人往,我拼了命地祈求上苍别让熟人经过认出我,紧张得脊樑都快綳断了。老警官不等我回答,继续问:
「你是最近才开始在路上唱歌的吗?」
「呃,对。」
「我想也是,菜鸟才跑这么慢。」
老警官贼笑着说。
「我跟你说啊,小野寺同学,你们做的事,可是触犯道路交通法喔。」
这话冻住了我的喉咙。
「只要有人检举,我们就非得跑一趟不可。前面几次还可以口头警告,差不多三次以后就得抓人了,可以判你三个月以下徒刑或五万圆以下罚金喔。你知道我们要写多少文件吗?真是麻烦死了。」
我提心弔胆地窥视老警官的脸。感觉话锋有点奇怪。
「所以下次跑快一点。你应该看过玲司和淳吾跑得多快吧?好好向他们看齐。抓不到就皆大欢喜。」
警察能说这种话吗?我心中错愕不己。
「话说回来,你用的吉他还真稀奇,拿来看看。」
担心吉他遭到没收的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吉他盒给他看。
「这对高中生来说太老成了吧,是你喜欢的吉他手用的吗?」
「……呃,对、对呀……」
「哈、哈、哈,我就知道。而且你唱的歌全都一把年纪了,还有我认识的呢。『彼得、保罗和玛丽(注:Peter,Paul and Mary,成立于一九六一。积极参与反战与民权运动,将巴布·狄伦的〈Blowin"in the Wind〉再次唱红,另有〈If I Had a Hammer〉等知名歌曲。玛丽于二〇〇九年病逝,彼得和保罗仍在演出)』是在我小时候很红的团体。」
接下来,老警官喃喃笃笃聊起他六〇年代的回忆。
「我在当学生的时候啊,池袋还没有阳光城,灰头土脸的,到处是流氓……」
一会儿后,有个年轻警官回到派出所,替我打断了他讲古。我就这样被赶出派出所,联络家里或学校之类我所担心的事都没发生。
§
隔天,玲司哥听我提起这件事时,给了我一张苦瓜脸。
「喔,是黑田那老头吧。」
「那个……伯伯,叫做黑田啊?」
「他是那里的箱长。」
玲司哥用下巴示意绿色大道对岸的猫头鹰派出所。池袋的守望鸟,今晚眼睛也被都会霓虹照得闪闪发光。
「箱长?」
「就是派出所所长。别看他一点也不能干的样子,人家可是个警部补。」
「不像他那样,是当不了猫头鹰派出所所长的啦。」淳吾哥在一旁听了也笑着说:「如果不像黑田伯伯管得那么松,迟早会压力大到暴毙。」
「他有时候还会满身酒臭味喔,真亏能干到现在。」
「我还常在喇叭店前面看到他咧,说什么巡逻一定都是唬烂的。都亏他爱打混,我们才落得轻鬆。」
我叹了口气。看来他是个知名的不良警官。
「可是小春,就算他再烂也还是条子,自己要小心点。」玲司哥说了。「我们做的事无论如何都是违法。黑田老爹再怎么不想管,只要旁边跟着老实的年轻警官,他就得硬起来办。」
我吞吞口水,回视玲司哥严肃的脸。
「……所以,要想办法跑掉吗?」
「就是这样。」
被同样处境的当事者当着面直说我们「违法」,感觉很複杂。
「那个,我想问一件有点废话的事……只要拿到许可证就不违法了吧?」
「人家才不会给你咧。」淳吾哥耸耸肩。「我以前到池袋署问过,结果才提到街头表演就被窗口的赶回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玲司哥摇摇头说:「人行道上会挤一堆人,警察绝对不会同意吧。」
「到乡下一点的地方,好像就拿得到许可证。」
「真的只能在池袋唱吗?」
「人这么多,表演地点又丰富的车站也只有池袋一个了。」玲司哥答道。他们俩还有卖自录CD,位置选择是个事关重大的问题。
我茫茫然地望着往来于南池袋公园路的稀疏车灯,以及经过对侧人行道的陌生人群。或许说穿了,街头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暂时的家吧,所以待起来才会这么惬意。柏油路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冷淡,但相对地,也从来不会关上它的门。「能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的不安,只要一唱起歌,就能暂且忘怀。
§
从那天起,我又见到那位警部补黑田伯好几次。
他有时和柏青哥店换奖处的大妈聊天打屁,有时和游民大叔一起蹲在银行门口抓着烤鱿鱼大口大口啃,还曾在情趣用品店发现他的背影。每次都穿着制服,让我很担心日本的警察到底行不行。
就只有那么一次,他穿了便服。当时夜深人散,我开始收拾準备回家时,见到阳光城60大道有个壮硕的人影过马路而来。那是身穿松垮垮的夏威夷衫,戴了墨镜的黑田伯。不禁吓得头皮发麻,并不只是因为他是警察,还因为他看起来活像黑道分子。
「小野寺同学,今天要收摊啦?」
黑田伯来到我身旁,看着阖上的吉他盒说。
「……对、对啊,那个……」
「别这么紧张嘛。我今天休假,只是个路过的老头而已。就算你每天都唱到搭末班车回家,我也不会问你爸妈知不知道、有没有上学之类的废话啦。」
我耸着肩向后缩。当我提起吉他盒想早点闪人时,黑田伯一屁股坐到植栽边缘说:
「唱一首来听听。」
「……咦?」
黑田伯摘下墨镜,现出黯淡无光的眼。大概是喝完酒,正要回家吧。
「我要跟你点歌啦。平常我放水放那么多,唱首歌给我听不为过吧。」
既然他要我还人情,我自然是无法拒绝。于是我取出吉他,接上迷你音箱。有几个路人回头,但没人停下来,恐怕是因为一旁有个大剌剌地岔开两脚,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灰头佬吧。
「……你要点什么歌?」
「警察合唱团的好了,我是警察嘛。」
黑田伯笑得像陈旧木板的嘎吱声。警察合唱团(注:The Police,成立于一九七七年,是一支将雷鬼注入摇滚的流行乐队,作品多是空灵气息的慢板。曾在八四年一度解散,后于〇七年重组。代表性作品有〈Roanne〉、〈Reggatta de Blanc〉等)是我出生前红极一时的英国三人乐团。他们是几年前重组的?我只知道他们最出名的那首歌,要是点了其他的,我就头痛了。才这么想,黑田伯就接着说:
「弹那首吧,〈我会注视你(Every Breath You Take)〉。」
我鬆了口气。它就是我唯一知道的那首。
将背带挂上肩后,ES-335的沉重使我稍微忘却这个被迫面对警察唱歌的奇妙状况。
我以汗湿的手指捏起拨片,在琴身敲起四个预备拍。近似大提琴拨弦的琶音,配上连绵不断的九和弦,仿若想起失物,望着夜空行走的脚步。
你每次呼吸,每一个形影,每一次失信,每一个足迹,我都会注视你。每一个日子,每一句言语,每一场游戏,每一次睡去,我都会注视你。难道你不懂,你已属于我……
精緻刺绣般的韵脚,使平素的字词绽发光彩。唱着它的同时,我感到这真是首完美的歌。旋律、反覆的乐句和歌词全都相当单纯,却能共鸣出无底的深度。
反覆终曲当中,我偷看黑田伯的脸。他表情一点也没变,面色沉郁得像汗水鹹味全浮上了脸,也没有融入节奏的样子。即使我弹出最后的和弦,鞠躬致意,他也没拍手。我该不会唱得很差吧,难道不满意就要抓我回去吗?不会有这种事吧。我开始担心了。
「……真是首他妈的好歌。」
(插图)
黑田伯嘟哝着说。我轻轻咽下口水,不让他听见喉头抽动的声音。
「……这样啊。」
「我以前很爱听这首歌。大概是三十年前吧,那时候收音机像发疯一样整天都在播它,我还把它录下来,听到带子坏掉为止。」
「……你很喜欢警察合唱团吧?」
我想不到其他还能说什么,便姑且随口这么问,结果黑田伯哼笑一声。
「我恨死他们了。」
我哑口无言。搞什么鬼,恨他们还要点他们的歌?
「我问你。你觉得这首歌是一首情歌吗?」
黑田伯忽然抛出此问。我注视着映在他墨镜边缘的都会灯火回答:
「不是吗?」
「当然不是。虽然我对英文一窍不通,可是我在杂誌上看到史汀在专访上说那是首不正经的歌,并不是情歌,所以我就查了一下。『I"ll be watg you』才不是『我会注视你』那么深情的话,『watch』除了『看』之外,还有『监视』的意思。」
I"ll be watg you.
——「从今以后,我也会一直监视你」。
我忽然心里发寒,掌上的汗不知何时全乾了。
「当然,史汀写这首歌的时候,应该是故意想让歌迷误会才写得模稜两可吧,因为那还是有注视的意思。我也希望,我可以永远误会下去。」
黑田伯吸了几次鼻子后喃喃地说:
「我啊,在那之后开始认为,那搞不好是一首描述警察的歌。」
我半张着嘴,看向身旁老警官的侧脸。
这过度解读也太可笑了。因为团名叫警察,所以是警察的歌?
可是,我不仅无法一笑置之,我的心还逐渐接受黑田伯的说法。的确说得通。
倘若它是情歌,第三行开始就感觉不太对劲。
「Every bond you break」。
「bond」这个字,无论解释为「关係」或「承诺」,想注视对方打破它,不太像情歌会用的句子。
然而,假如它是描述警察——
——「你每次呼吸,每一个行径,破坏的约定,踏下的脚印,我都会监视你。一天也不停,将每字每句,每一个把戏,彻夜监视你」……
意思就对了。
因此,我无法一笑置之。
「后来,我就很讨厌这首歌。」
黑田伯露出被香烟焦油染黄的牙齿笑道:
「因为我不想在听音乐放鬆的时候,还要想到警察那些乱七八糟的鸟事。」
他的意思是他讨厌当警察吗?所以他才那么没有警察的架势吗?这对我们这些会遭到取缔的人是很好,不过池袋的善良市民不会接受吧?
「抱歉啊,跟你说这种鬼话。」
黑田伯的手按上我脑袋。他的手掌凹凹凸凸,粗糙得像树榦。
「你唱得真是他妈的好,偶尔也该上上学啊,臭小鬼。」
掰啦。黑田伯站起来,往车站渐行渐远。自己刚唱的歌,如今已完全换了一套意思,在我耳里不停重播。我会监视你,永永远远监视你……
§
「在美国,那是婚礼必放的歌。」
隔天,Miu这么告诉我,说的是〈我会注视你〉。Miu说她十岁前都住在纽约,不只英文溜得无话可说,还对那边的事相当了解。
「就算在美国,误会的人还是很多。说不定是最多人误会的歌吧。」
「……就算当成情歌,听起来也很像跟蹤狂呢。」我低声说。
坐在护栏上的Miu甩着两腿说:
「但说成警察的歌,又太过头了。我一直都觉得,整首歌都是史汀在碎碎念,表示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和他离婚的太太。」
原来如此,这也说得通。无论如何,这都是首余味苦涩的歌。
「不说这个了啦,你跑得太慢了啦!」
Miu话锋一转,突然发火。
「和警察这么好乾什么,你的脸不就被人家牢牢记住了吗!怎么可以那么容易就被逮到啊!」
我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