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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太睁开双眼,看见一个状似巨蛋球场天花板的灯罩俯视着自己。以睡昏头的脑袋,看着不熟悉的天花板,会给人带来「这是哪里?」的疑问,但是瑛太随即就得出答案。
这里是自己的新卧室。
瑛太是前天才从福冈搬回鎌仓,今日是在此房间内迎来的第二个早晨。
不管是天花板上不规则的木纹、全新床单的触感以及房间里的气氛,一切都让人觉得不对劲。等到整理完堆放于床铺对侧墙边的所有纸箱,就能接受这里是自己的房间吗?感觉上会花费不少时间。
瑛太如此思索着,同时伸手撑起身体起床,结果从右肩、上臂至背部传来一阵酸痛。
「?」
不成声音的呻吟,有如化成气息从嘴里宣洩出来。即便算不上是剧痛,尚在能忍受的範围内,但是每当瑛太要使力,就会传来一股酥麻的酸痛,妨碍他的行动。
瑛太早就料到会肌肉酸痛,可是情况比想像中更糟糕。严重到这种地步,就只能慢慢挪动身体,避免再度刺激肌肉。
拜此所赐,瑛太花了将近一分钟,才让自己的身体坐在床边。许久没有像这样全力投球,身体果然吃不消。
对于如此没用的自己,瑛太发出空虚的叹息。
与此同时,一股真实感涌上心头,证明昨天那些经历都不是一场梦。
阔别四年重新回到这里──
与相马阳斗重逢──
以及再次见到夏目美绪──
还有今天与那两人一同出游的约定……全都是现实。
耀眼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射入室内。外头传来孩童们嬉闹的笑声,大概是住在同一栋大楼的居民们。闹钟上的指针,再过几分钟就会指向十一点。与阳斗等人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
决定慢慢準备的瑛太,拖着因肌肉酸痛而变沉重的身体,缓缓地站了起来。
享用完迟来得形同午餐的早餐后,瑛太换好衣服便走出家门。当初有稍稍烦恼要如何打扮,但他懒得将塞进纸箱中的休閑服翻出来,便决定套上搬家当天所穿的茶色长裤与长袖衬衫,外面再添加一件接近卡其绿的羽绒外套。这算得上是瑛太平日的穿着,由于若是让人发现自己刻意打扮,会令他感到很害臊,因此这身装扮,也不失为是个好选择。
沿着大楼前的斜坡向下走,放眼望去能看见下方的32号省道。瑛太居住的大楼与柏尾川高中一样,都是沿着通往市中心的马路附近的斜坡所兴建而成。这栋很有存在感的大楼是新建而成,屋龄应该不超过瑛太的年纪。这栋大楼的规模庞大,共计有九层楼,将近两百户居民住在这里。
瑛太认为,父亲也是下定决心才买下这间房子,可能是想藉此表示,自己不会再调职了。由于瑛太不常与父亲聊天,因此直到搬来这里之前,瑛太都不知道会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最多只是母亲随口回了一句「真的是个好地方喔」。事实证明,这里当真是个好地方。
沿着32号省道走了十分钟左右,能看见通过道路上方的轻轨车道。此轻轨是採用弔挂在轨道下方的悬吊式轻轨列车。瑛太走向湘南深泽站的途中,一辆银色搭配红色线条、状似特摄英雄作品配色的列车,从他的头顶上方呼啸而过。
瑛太抵达车站,从贩售机买好车票,沿着阶梯来到月台上,结果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个人是相马阳斗,他倚靠在支撑屋顶的柱子上,等待列车的到来。
「阳斗。」
瑛太出声呼唤,同时朝着阳斗走去。
「嗨。」
阳斗听见后,稍稍举起手来打招呼。反射性想以相同动作打招呼的瑛太,将手从口袋抽出来时,随即发出短促的呻吟声,于是他皱起眉头地停下动作。
「居然会肌肉酸痛,你是哪来的老头啊。」
阳斗放声大笑。
「所以我才不想投球啊。」
──也不想想是谁造成的。
瑛太站在阳斗旁边,不敌寒冷地缩起身子,静静等待列车进站。瑛太斜眼观察阳斗的表情,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紧张。
无论是使用定型液梳理过的髮型,以及应该是阳斗最中意的蓝色夹克,配上一条黑色长裤,一眼即可看出他有刻意打扮过。
不过,他的神情并没有显得特别开心,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站北侧。在那片土地上,能看见整齐排列的电机工厂。
「话说回来。」
车站底下有着来往穿梭的车辆。
「嗯~怎么了吗?」
阳斗从口袋中取出手机,正在确认时间。距离列车进站的时间,大约还有三、四分钟。
「我今天是不是应该假装有事不能来啊?」
目光从手机移向瑛太的阳斗,脸色複杂到一言难尽。
「你像平常那样一起来就好啦,忽然让我们两人独处,我会紧张的。」
「那个女生叫做森川是吗?」
记得阳斗昨天是这么称呼对方。阳斗準备告白的对象,是个身材挺高挑的女孩。
「嗯?啊~没错,就叫做森川。」
感到害臊的阳斗,回以生硬的笑容。
「为何你会喜欢上森川同学呢?」
听见这个问题,阳斗与瑛太四目相交,不过阳斗的视线随即略微往下移。
「这个嘛,感觉对了?」
「……我都被你捲入其中了,好歹把理由说给我听吧。」
被人戳中痛处后,阳斗不甘不愿地再次望向瑛太,一脸像是想说「瞧你讲得这难听」。
阳斗似乎能够接受瑛太的说词,死心似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每年夏季大赛,管弦乐社都会来帮我们加油,我在看见森川吹奏小号后,忽然变得很在意她……等我回神时,这才发现自己总是注视着她。」
阳斗目不转睛看向前方一公尺的地面。
「明明天气热得受不了,她始终全神贯注……」
不对,阳斗眼中看到的,是每年夏天的回忆。是瑛太未曾经历过、在夏天举办的高中棒球联赛。是阳斗挺进甲子园之前就已经消失,挥洒汗水与泪水的记忆之一。
「站在观众席上帮忙加油,应该远比正在比赛中的我们辛苦多了。」
「或许吧。」
瑛太之所以回答得这么模拟两可,是他并没有站在同个球场上,完全想像不出来,也无法一脸感同身受似地赞同阳斗说「就是啊」。
瑛太将愧疚感藏于心中,等待阳斗继续说下去。
「……」
但是,无论等待多久,阳斗都没有开口。
「……难道…理由就只有这个?」
「对啊,一般来说都是这样吧,总之我在意她到无法自拔,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阳斗瘪着嘴,态度强硬地主张这番没出息的论调。不过瑛太认为,这很符合阳斗的作风。毕竟这种事情,并非有道理可循或得到他人的理解。
「你对我说出这种真情告白,我也帮不了你啊。」
「正因为是瑛太你,我才说得出口啊~比起这个,瑛太你呢?转学后有交到女朋友吗?」
「你这个问题,只会让人觉得不耐烦。」
「意思是没有吧?既然如此,结果算是皆大欢喜啰。」
「这是什么意思?」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瑛太都不觉得这情况是皆大欢喜。阳斗究竟想表达什么,瑛太截至目前仍是一头雾水。
「因为你喜欢夏目吧?」
因此,面对这记正中红心的快速直球,瑛太的心脏猛然一跳,展现出最直接的反应。
「咦!为何你会说出这种话?」
瑛太大声地反问回去,激动到连自己都暗暗吃惊。
「你在国中时有说过啊。」
阳斗狡黠一笑,一副像是别问这种你我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我才没说过咧。」
对于夏目美绪的情愫,瑛太从未向任何人说过,也觉得没有被其他人发现,实际上却是仅有瑛太一人如此认为吗?
一如阳斗此刻所言,他已经察觉到瑛太的心意了。
「算啦,无所谓,我会声援你的。」
情势逆转,阳斗一脸贼笑地看着瑛太。
「那都已经过去了……」
瑛太将心中的尴尬,化成言语一起吐出。此时,从侧面传来一股说话声。
「啊、大家果然都赶上同一班车。」
是个十分耳熟的女性声音。声音的主人,就是两人刚好聊起的夏目美绪。往阶梯的方向看去,一如想像中的那个人就在那里,而且已来到瑛太与阳斗的身边。
美绪穿着一条长度及膝、外观亮丽的裙子,搭配白色的编织上衣,再加上一件优雅的外套,让人有种较为成熟的感觉,也能看出她有画上淡妆,比起昨天在学校相遇时,她的眼睛显得更为深邃。每当美绪眨一次眼,这股感觉就更加强烈。
对美绪而言,这或许是她平日的装扮,但是从她刻意不太望向阳斗的态度来看,瑛太觉得她多少有特地打扮一下。
「怎么了?难道你有意见吗?」
美绪注意到瑛太的目光,嘟起嘴巴提出抗议。
「是没有啦。」
「我出声叫你们时,你明明就有吓一跳呀。」
「因为太突然了。」
瑛太将身体弯向轨道,确认是否有列车準备进站。
「是这样吗~」
从视野外传来美绪的声音,听起来她完全无法接受这个说词,她却没有继续追问。由于两人重逢只经过一天,因此双方仍有些生疏。
「你们在聊什么呢?」
美绪以刺探似的口吻,转而对阳斗提问,不过她的目光仍停留在瑛太的身上,总觉得像是在警戒着什么。
「当然是男人之间的话题啰。对吧?瑛太。」
面对一脸贼笑的阳斗,瑛太决定保持沉默。若是随口回应,很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喂,列车来了。」
看着準时从大船方向驶来的列车,瑛太默默在心中道谢。
「这里有空位。」
进入列车内,阳斗率先走向四人对坐的空座位,直接坐了下来。被美绪从背后轻轻推挤的瑛太,坐在阳斗的正对面。反观美绪,则是因为刚才推挤瑛太的关係,不加思索地坐在瑛太的旁边。
瑛太在意地瞄向美绪的侧脸,而她注意到飘来的视线,于是两人就这么四目相交。
「因为相马太大只,坐在他旁边会很挤。」
瑛太什么话都还没说,美绪已先一步说出理由。
「我也没问啊。」
「你们在聊什么?」
阳斗露出完全在状况外的表情,当列车关门发车后,这个话题就被行进声打断了。瑛太不禁感到庆幸。
列车逐渐加速,朝着上坡前进。毕竟此城镇坡道居多,这对列车来说也是一样的。
朝着下一站西鎌仓站驶去的列车爬上斜坡,当瑛太以为会进入隧道时,列车却以颇倾斜的角度向下行进,途中还拐了一个弯,感觉上有点像在搭乘云霄飞车。
驶离西鎌仓站的列车,穿过市区上方,往下一站片濑山站前进。再往前一段距离,南侧应该能够看见大海。
「泉,你的大学招考準备得还顺利吗?可以像这样出来玩吗?」
大概是已经受够一直默默地坐在位子上,最先开口说话的人,是正在低头看手机的美绪。
「我在推甄阶段就录取学校了。」
瑛太仍望向窗外,小声地开口回答。
「哪间学校?」
「上睿大学。」
「呜哇~真让人恼怒。」
窗户倒映出美绪不悦的脸庞,瑛太假装没看见。
「记得那所学校的偏差值很高吧?你这个可恨的书獃子。」
「因为我在福冈没有参加社团……也没有出外打工,假如连书都念不好,会被人瞧不起的。」
瑛太继续眺望窗外的景色,不加思索地说出答案。
「这是哪门子的理由啊。」
阳斗以为这是玩笑话,于是放声大笑。事实上,有部分原因真如瑛太所言,他在国二冬季这种不早不晚的期间转学……没有勇气与力气介入朋友关係已完全确立的环境里,他为了避免被人瞧不起,才会专注在学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