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Full swing

1

瑛太抬头仰望、映入眼帘的那片天空，有着棉絮般薄薄的一层云，无止尽地向外延伸。纵然能隐约看见蓝天，但太阳的热气却无法达到地面。拜此所赐，即使时间已来到下午，也不见气温有所升高。

这天是已接近年末的十二月二十六日。

天气预报标示着晴朗的图案，这情况却跟阴天没两样。

瑛太此刻的心情，就与这种半吊子的天气差不多，他阴郁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缺乏生气的冬季原野。

位于大自然之中的鎌仓中央公园，包含田野、林间步道在内，是一座号称佔地约有五个东京巨蛋大的公园。对于当地居民而言，这里不仅能当作慢跑路线，也是带狗散步的好去处。

此刻也有来来往往的人，从坐在长椅上的瑛太背后快步跑过。每当与其他慢跑者错身而过，当地居民都会简单地互相打招呼，是一个完全融入当地人生活的公园。这里很适合让人放鬆打发时间，度过一段悠哉的时光。但是今日瑛太并非因为太过悠閑，打算轻鬆度过一天才来到这座公园。

「那个，小宫学妹。」

瑛太呼唤着站在长椅旁的惠那。

「嗯～？」

惠那架起相机，心不在焉地回应，注意力全放在镜头的另一端。

「你说过『狗的事情交给你』对吧？」

「对啊，所以你自己看，我可是办得妥妥的。」

接连传来快门声。惠那将相机对準的方向，是距离两人约十公尺远的原野上，那只乖巧坐在原地的拉布拉多犬。一旁能看见想伸手摸狗的头，却又怕到两腿发软的相马阳斗，以及用狗绳拉着爱犬拉拉的夏目美绪。

惠那确实帮阳斗安排了能跟狗亲密接触的机会，但是瑛太却对她的手段颇有微词。

为何她什么人不找，偏偏是去拜託美绪？

美绪也不知基于何种考量，竟然答应来帮忙。阳斗想克服怕狗的理由，相信美绪应该心知肚明，因为那天在LINE群组里的对话，美绪也同样有看见。

「拉拉很乖巧，不会乱咬人的。」

瑛太完全搞不懂美绪是基于何种心态，才一口答应来陪阳斗进行特训。她取笑着一脸孬样的阳斗，却又开口鼓励阳斗……以同班同学的态度面对阳斗。看着美绪的笑容，反倒是瑛太的心情难以平复。

「夏目还要参加大学招考，你别把她卷进来。」

瑛太把目光从不愿再多看一眼的画面上移开，以带刺的语气提醒惠那。

「决定来帮忙的人是美绪学姊，她说刚好可以顺便带拉拉来散步。」

惠那放下相机，视线移到瑛太的身上，不以为意地发出「哼哼～」的窃笑声。

既然是美绪自己答应前来帮忙，确实是没有任何问题，不过瑛太看见美绪与阳斗相处在一起时，就有一股近似于焦虑的心情涌上心头，于是被这股浮躁的心情牵着鼻子走，多嘴地补上一句话。

「夏目她这个人，就是耳根子特别软。」

在国中当时也一样，瑛太记得美绪会参加委员会与学生会，不光只是基于自己的意志，因为班上没人想做、自己去年也担任过等各种缘故，才决定接下这些工作。

「难道泉学长有什么理由，不方便与美绪学姊相约一起出来吗？」

听完惠那的这番话，瑛太才发现自己感到些许恼怒，而且似乎把这股心情表现在态度上。他觉得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惠那才会提出这个疑问。她的直觉很敏锐，十分仔细地观察着瑛太。

「……」

瑛太原本想以「没有那回事」来否认惠那的提问，最后只是默默地从长椅上起身。毕竟现在无论说什么，感觉上语气都会有点凶，于是瑛太把话吞回心里。因为现场随即传来阳斗的惨叫声，所以有一部分的理由，是他们没空继续讨论这件事。

「呜哇！别过来！就叫你别过来啊──！」

扭头望去，能看见阳斗发出惨叫，使尽全力在逃命。而开心追在阳斗身后的，是快速奔跑的拉拉。

「抱歉，相马！」

似乎是美绪不小心放开狗绳，导致她此刻也拚了命追赶在后，不过她别说是追上拉拉，反倒还越离越远……

阳斗虽然已经退出棒球社，直到现在仍每天都有练习挥棒。阳斗与自家爱犬的全速奔跑，身为应届考生的美绪，当然不可能追得上，她很快就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接着猛然扭头看向瑛太。

「泉！你也去帮忙抓住拉拉！」

「为何是我？」

「快点啦！」

被美绪这么一吼，瑛太只能乖乖从命。

阳斗绕着半枯萎的草原拚死逃跑，瑛太穿过草原中央，从后方急起直追，在超过大口喘气的美绪后，将手伸向拉拉的狗绳，但在握住的瞬间，狗绳却从手中溜掉了。

「瑛太！你这个笨蛋！」

越过肩膀朝着后方大吼的阳斗，听起来已近似惨叫，同时也因为这样而失去平衡，直接摔倒在地。

拉拉见机不可失，就这么扑到阳斗的身上，把他的脸全舔了一遍。

「喔哇！你快停下来啊！」

慢一步追上去的瑛太，顺手掏出手机，把阳斗与狗嬉闹的画面拍成照片。

「快点救我啦！瑛太！」

「我想说需要拍照存证。」

瑛太迅速把拍下的照片，分享至LINE群组。终于从后头追上的美绪，一把抓住拉拉的绳子。

「拉拉，不行。」

至此，阳斗终于摆脱狗的骚扰，不过似乎因为一直死命狂奔，以及与自己最怕的狗有了亲密接触，导致他耗光体力，直到现在仍没有起身的迹象。

「我真的对狗没辙……」

阳斗从口中说出气馁的感想。此时，LINE群组传来新讯息，发送者是叶月。

「即使看完这个也一样吗？」

瑛太将手机萤幕拿到阳斗的面前。『真是表现得太好了』的贴图，想必映入了阳斗的眼中。

「……糟糕，我果然很喜欢她。」

阳斗说出最直率的感想。

「下次……一起去新年参拜时，我要向她告白。」

他紧接着说出的一句话，令瑛太感到一阵焦虑，因为美绪就站在旁边……

依照当下的距离，这句话肯定传入了她的耳里。

瑛太担心地斜眼偷瞄，发现美绪露出略显落寞的神情，注视着仍躺在地上的阳斗。

2

「我想再跟狗相处一下，途中一起走吧。」

散步结束后，阳斗如此表示，接着与美绪肩并肩一起往前走。由于瑛太和惠那回家的方向，从公园就不同路，因此同行的只剩下拉拉。美绪故意把狗绳放长，让拉拉走在前方一公尺，能够看见它以规律的节拍，左右摇着尾巴。望向拉拉的阳斗，神情仍显得有些紧张。

美绪是第一次看见阳斗露出这种表情。平常他在教室里，都会和要好的朋友们一起打闹，发出爽朗的笑声，或是上课时打瞌睡被老师叫醒，以及偷玩手机遭到老师纠正……以上种种举动，总会没由来地逗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而这就是美绪所熟悉，名为相马阳斗的男学生。

阳斗从国中起就一直如此，让美绪直到现在仍记忆犹新的一件事，就是发生于国二的期末考期间。当时，教室静默得只剩下撰写考卷的声响，美绪不小心弄掉橡皮擦，橡皮擦在地上弹跳翻滚，就这么不见蹤影，想找也找不回来，即使写错答案想更正，橡皮擦也不在手边。起先，美绪打算举手拜託老师帮忙捡橡皮擦，但在考试期间的教室里，气氛紧张到容不下一丝杂音，因此她举起的那只手，最终仍无法超过肩膀的高度，张开的嘴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仅仅一次的犹豫，令当时的美绪感到莫名怯懦，就在这时，坐在隔壁座位的男同学将手伸来，说了一句「拿去」，把橡皮擦留在桌上的角落……

这位男同学，名字就叫做相马阳斗。

在考试期间说话的阳斗，就这么讨了老师一顿骂，不过他没有提及美绪的困扰，就这么惹来同学们的笑声。

与当时相比，阳斗现在看起来更为成熟。那时的他，仍留有少年的青涩感。他也比以前长得更高，美绪必须把脸仰得更高，才可以看清楚他的脸庞。

彼此的关係，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只是不时会交谈的其中一名同班同学。像这样从未改变过的距离感，令美绪感到最为自在，她从很早之前，就已经习惯这种相处方式，甚至是直到最近，她才终于察觉出这点。让她对此事产生自觉的人，就是突然回到这个镇上的昔日国中同学‧泉瑛太。

「今天谢谢你喔。」

「……咦？」

美绪惊觉有人对自己说话，于是抬头望向走在身旁的阳斗。

「我是说，今天很谢谢你。话说夏目啊，我记得你要参加大学招考吧，像这样跑出来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刚好能够转换心情……而且带拉拉散步，也是家人轮流负责的。」

拉拉毫不理会美绪与阳斗的交谈，心情愉悦地大步前行，想必是刚才尽情奔跑玩耍了一番，令它十分开心。

「这样啊，不过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因为还得到了……森川同学的讚美？」

「是可以这么说啦……」

美绪起先想藉由捉弄阳斗来打开话题，结果却换来阳斗真心感到害臊的回应。由于这种反应，让人不好意思继续戏弄，导致美绪说不出话来。亲眼目睹阳斗喜欢上自己以外的女性，迫使美绪无力多说什么。

「对了，夏目你呢？」

阳斗像是想强行转换话题，以开朗的语气提问。

「你要问我什么？」

「没什么啦，就只是想问你有在跟谁交往吗？」

「……我没有那种对象。」

美绪自认为有维持平常的口吻，但她不清楚自己表现得是否自然。因为忽然听见这种问题，她露骨地避开了阳斗的目光。

这样的反应可能令阳斗起疑，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美绪继续开口解释。

「我现在满脑子都想着大学招考的事情，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那些问题。」

这个理由可说是极为正当，听在美绪的耳里，却觉得自己像是在找藉口。

「但你总该有心上人吧？」

「……这个嘛，是有啦。」

瞬息之间，美绪十分犹豫该如何回答，不过要是坚称没有，听起来又像在撒谎，最后决定含糊地表示肯定。原因是美绪其实有些好奇，倘若自己回答「有」，阳斗会作何反应。

「是吗？有也是正常的。」

阳斗释怀地点头认同。由于这跟美绪下意识期待的反应不一样，因此她反射性地把多余的事情说溜嘴。

「而且算是持续了挺久的单相思。」

「真的吗？是我认识的人吗？」

阳斗这次大感意外地开口追问。

「大概吧。」

美绪小声回答。

「是瑛太吗？」

此猜测堪称是错得离谱的大暴投。满怀失望的心情，逐渐混入一股愤怒。美绪咬紧下唇，就这么停下脚步。

「……？」

慢一拍止步的阳斗，扭头望向美绪。

那双眼睛，直直地望向美绪。

阳斗的脸上布满问号，只是不停眨着双眼。

「夏目？」

「……」

美绪心想，若是现在开口告白，阳斗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他会认真听自己说吗？或许他会感到很困扰。想到这里，美绪忽然有点想惹他伤脑筋。毕竟她从国中起，就一直把这股情感深藏在心中……稍微任性一下，老天爷应该会谅解吧。至少美绪是这么认为，不过她只是心底这么想，到头来没能说出口。这种事，叫美绪怎么说得出口。如果她现在可以说出口，相信很早之前就已经告白了。

「相马……你问得有点太深入啰。」

因此，美绪只能露出困惑的苦笑来矇混过去，假装没有其他事情好说的。

「喔、抱歉，该怎么说呢？因为只有我对森川的好感被大家知道不是吗？所以我也想听听其他人的情况。」

阳斗害羞地笑着，同时看向路边的标示。

「那就好……」

美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老实说，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好，就因为不好，才会聊到这个话题。

美绪低下头去，与保持坐姿、抬头仰望的拉拉四目相交。倒映于那双圆滚滚小眼睛里的美绪，确实有挤出笑容，是往常的她，所以她还能够调适自己的心情。

「送我到这里就好，谢谢你陪我走这段路。」

「嗯。」

「祝你马到成功。」

「嗯？」

「告白。」

不出所料，阳斗害羞地面露苦笑，但他很快就没放在心上，换上往常那张爽朗的笑容。

「夏目你也一样，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阳斗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去。直到看不见那道背影为止，美绪一直不停地挥手，脸上则维持着一如往常的笑容……有确实挤出笑容。

3

领着惠那从公园前往湘南深泽站的途中，由于她表示自己口很渴，因此瑛太带她去了一趟便利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