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森氏症。
关于这个病的实际内容,很轻易便能藉由电脑从网路上查到。
先天铜代谢失调症……简单来说,这是一种「铜」堆积在体内的病。
我们日常生活摄取的食物,大部分都含有某些金属成分。例如「铁」会和红血球中的血红素结合,输送氧气,担任活化细胞的重要角色。人体缺铁的话会引发贫血或是降低运动机能与免疫力。
而「铜」具有连结「铁」与血红素的功用,也能促进肠道吸收铁分,被认为是人体不可或缺的营养素。
不过,威尔森氏症患者由于基因异常,导致铜不能顺利在体内输送,无法排出体外而过度堆积,进而影响细胞、器官甚至引起精神障碍。
威尔森氏症代表性的癥状之一,就是角膜变色。
「………这是……」
当我看到图片搜寻显示的照片后,双手不由得盖住脸颊。
筱宫的眼睛──那双闪烁琥珀色泽的眼瞳,原来是因为生病的关係。堆积在体内的铜沉澱于角膜上,形成土黄色的色素环。
后悔涌上心头。筱宫的身体一直在发出求救讯号,却因为我太过无知才没有发现。
「可恶,治疗方法……」
我一边低喃一边移动滑鼠。
时间接近下午六点。没开灯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但只要有荧幕光线就没关係。
我一搜寻治疗方法,首先出现的就是饮食控制。
仔细想想这是很单纯的一件事,如果问题是铜堆积,只要不要摄取就好了。
但是当我将视窗捲轴向下拉,看见含铜量过多的食物清单时──
眼眶有如燃烧般地发烫,实在太过难受,泪水忍不住滴落在键盘上。
虾子、牡蛎、章鱼、芝麻、海苔、蛋黄、菇类……
动物园约会时,我做的便当完全不行。
所以筱宫那时候才会以非常痛苦的表情拒绝我。
但她马上就注意到了吧。不管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吃什么,只要时间启动一切就会恢複原样。
即使患有威尔森氏症,但身体状况并不是一摄取铜就会瞬间恶化。用餐后一小时内不会有任何问题。也就是说,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她可以吃任何喜爱的食物。所以筱宫才会那么喜欢我做的菜。
知道一切真相后再来回想,实在令人难过得无法自拔。
筱宫来我们家时开心地吃得满嘴的巧克力蛋糕,也是她原本不能吃的食物。
实在太过分了。泪水再也停不下来。
筱宫的病是先天性的,一定从小就一直控制饮食吧。一直以来,当周围的人不以为意地吃着章鱼烧和炸虾时,她只能侧眼旁观,独自和病魔奋战吧。
然而──
「……可恶!」
好不甘心。
早知道的话,我应该还有更多可以做的事。应该可以为了她做更多好吃的菜,让她更幸福的……
一切都太迟了。我花了太长的时间逃避,过去胆怯的自己实在太丢脸,已失去的事物太庞大,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现在能做什么呢?
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吗?
「……可是筱宫说她想请我帮忙。」
没错,这是唯一的线索。
她说过想请我帮忙某件事吧?她希望我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介平凡的高中生,无法帮她治病。筱宫处于病症末期,能够帮助她的方法看来果然只有活体肝脏移植。
而有这个资格的人,唯有她的父亲。但她说父亲拒绝捐赠。
这么一来,或许──筱宫是希望我说服她父亲吗?
她是想拜託我交涉吗?虽然只能这么想……
但我不懂为什么是我?
而且对亲生女儿见死不救的父亲,会因为一个高中生说了什么而改变想法吗?
无论我怎么想都得不到解答。
「……差不多该做晚饭了。」
我揉揉眉心站起身,关掉电脑电源。
继续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烦恼似乎也不会有答案。我离开房间下楼来到客厅,準备做菜顺便转换一下心情。
不知不觉,已经晚上八点了。
回到家的姊姊全身摊平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身上似乎还穿着套装,衬衫大开到胸口,样子十分邋遢。
「姊,可以问个问题吗?」
「……嗯?什么?」
她以空洞的眼神看着综艺节目,而我则期待能在姊姊身上得到什么灵感问道:
「如果啊,我哪个器官出了问题,拜託你移植自己的器官,你会怎么做?」
「什么啊?」姊姊一脸奇怪地撑起身体说:「这是心理测验吗?现在学校流行这个吗?」
「不……这个嘛。」我思考着借口:「学校作业要写作文,生活伦理课要用的……我在思考从捐赠者的角度来看,会多抗拒这件事。」
「是喔。嗯……」
老姊盘腿坐在沙发上,稍加思索后说:
「可以啊,就捐给你。虽然我可能会因为这样一辈子身体状况不太好,但就这样吧。」
「……这样啊。」
老实说我很意外。
从姊姊的语气听起来,这不像开玩笑或是伪善。
「我可以问你原因吗?为什么你会愿意捐器官给我?」
「没有原因啊,家人之间是理所当然的吧?」
「唉,这样我不懂啦。这种理由不能写报告,你要说更具体一点的。」
家人之间理所当然──正因为不是这样,筱宫才会哭泣。
「嗯……那个啊……」
老姊一脸嫌麻烦的样子回答:
「我这个人啊,虽然自己说有点那个,但是一个很虚荣的人喔。如果外面传出什么我很自私对弟弟见死不救的谣言,会很困扰的,如果要背负那种污名活下去的话,要贡献一个还是两个器官我都愿意。」
「也就是说……这不是出于血缘亲情对吧?」
「当然啰。」
姊姊肯定地继续说:
「很抱歉,我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如果没有人会怪我的话,我可以轻鬆地抛弃你喔……但现实一定不会这样。因为如果你死掉的话,爸爸妈妈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会吗?」
至今为止,我不太感受得到父母对我的爱。感觉就算我死了,他们好像也不会失去理智……
「白痴,当然啦。」
老姊自信满满地说,然后莫名地窃笑:
「而且啊,这样就是对你有恩了吧?如果能让你为我鞠躬尽瘁,还挺划算的吧。一辈子帮我做菜、洗衣、打扫喔,不然我才不要。」
「好好好……谢谢你让我当参考。」
真是彻头彻尾诚实的姊姊。但一想到这一定是她的真心话,内心就暖呼呼的。
还有,我非常幸福,虽然没有实际的感受,但我大概受到家人所爱。我因为明白这件事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肩膀也无力地垂下,叹了一口气。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你一样好懂就好了。」
「很多人这样跟我说。」
老姊「哼哼」地笑着说:
「所谓好懂,是因为我刻意这么做。因为我是虚荣心的集合体,希望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个人永远都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不努力就会有成果。所以当学生的时候从不让人看到我念书的样子,背地里却拼死拼活地用功。」
「真的吗……?」
骗人的吧?不可能。但是──
「想笑的话就笑吧。但我有绝对不会退让的坚持。」
姊姊突然表情一敛,眼中寄宿着不可动摇的信念看向我说:
「直到现在我还是在硬撑,我就是这样在保护自己的形象。所以对我而言最痛苦的,是夺走我一路以来所累积的事物。只是这样而已。」
姊姊口气强硬地说完后,提高了电视音量,像是在说话题到此结束。
我茫然了一会儿……看着姊姊散发疲劳的背影,了解了某件事。
老姊大概从很久以前就想对我传达这件事。
我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以来以为姊姊跟我活在不同的平面上。认为我们之间是才能不同、种类不同。
但我似乎搞错了。我们之间的差别只是重视的事物不一样罢了。姊姊将自己的自尊摆在第一位,为了自尊,甚至愿意把器官给我──
我再次确认了一件事。
老姊真的很了不起。
「……我学到一课了。现在马上做饭。」
我向姊姊说完后朝厨房移动。
我才刚转身,身后便传来这句:
「──孝司,我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但你要记住,助人不需要理由。光想是没用的。」
「不需要……理由?」我转头反问。
「因为『希望有某个人需要自己』是人类的本能。助人是一种本能喔。」
「如果是我弟应该能懂吧?」姊姊带着微笑低语,陷进沙发。
助人是一种本能──这句话在胸口散发光芒,给我向前踏出一步的力量。
每当我想起筱宫,对时间就会产生这种想法:
人类不是平等的,时间也绝非平等。
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中说:「位于强重力场里的观测者,时钟的前进速度会比位于重力场弱的观测者慢。」意即时间不具普遍性,会随观测者的状态而更动,一点也不可靠。
此外,时间在实质概念上的意义也很模糊。例如地球一年远离月亮三公分,也就是说地球过去的自转速度比现在快,一天的长度应该也比较短。
海德格说:「存在是有时间性的。」我想问题就在这里。误把日常生活里用的时钟──被化为实质概念的时间和因主观而变化的时间性当成同一种东西,只要困在这道诅咒中就绝对抵达不了真相。
没错──有越多观测者就存在越多时间。
不论筱宫是不是创造出伤停补时(Loss time)的奇异点,但在她的主观里这就是事实。
首先,我认为伤停补时(Loss time)是存在于「事件平面」里的特殊空间,简单来说,就是分隔黑洞和平常空间的界线。超越那条界线后,就算是光也无法从黑洞中逃离。
光无法逃离的意思就是不会形成视觉。由于无法直接观测,所以不知道黑洞长什么样子,只能从相关现象去想像其轮廓。所以就算说筱宫内心被划开的破洞本身就是黑洞我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这都是主观世界里的看法。
就算不要说黑洞好了,那大概也是扭曲因果律的特殊重力场吧。方便起见,将它称为「奇异点」的话,就是筱宫的奇异点会延缓时间,产生出伤停补时(Loss time)。
而这个现象如果具有特定发生原因的话,我便发现到一个事实。
目前为止,我们都把焦点放在「冻结」和「复原」这些醒目的现象上,但最应该思考的其实应该是「时限」。时间停止现象有时间限制,这件事本身就很矛盾。
虽然这样很像在假设中建立假设,但事实上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时间会不会也是慢慢延缓的呢?然后在一个小时后全部遭奇异点吞噬,世界崩毁,所以才有时限。
试想一下。
世界在每天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毁灭。
但也因此启动了某种防护功能──或是应该称为备份功能──和存在平行世界里的同一段时间相连。若要问是谁做了这些调整,答案也只有神了。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伤停补时(Loss time)的真相。
不用说,这些只是单纯的妄想,无稽之谈。虽然是毫无可取之处的傻话,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因为某种因素,我被捲入这个发生在筱宫主观里的奇蹟。
她说是因为想请我帮忙。
也就是说,我身上存在着能帮助筱宫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