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常都是过八点回家。
「我回来了~」
随便打声招呼,逃也似地上楼回房,将亮面运动包扔到地板上,叹了一口气。
打开电灯后,放在书桌旁的黑白熊猫图案的足球映入眼帘。
我幼年时踢的足球,如今也像是某种寄託般地放在一旁。擦拭乾凈的白色六角形与黑色五角形组合而成的几何学图样,据说跟富勒烯(Fullerene)这种碳元素物质的分子构造一模一样。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成长到知道这种事情的岁数时,内心一股焦躁的情绪越发膨胀。
我乱髮脾气地踢飞亮面运动包后,表面飞起一阵灰尘薄雾。白色的亮面运动包,已经用了一年半,却几乎洁白如新,没有弄髒。并不是因为我很珍惜,经常擦拭,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这么……这么想死了。
*
──我曾经历过四次不幸。
国中时期,我足球算踢得还不错。
我从小学就开始踢足球,小时候脚程也很快,是班上的风云人物。就算不会念书,只要脚程快、会挑球(lifting),就能迷倒众生,小学是个单纯的世界。年幼的我很早便体会到得到别人讚赏眼光的快感。真要说的话,我是为了在学校社会走路有风,才表现出我在足球社团学到的技巧,大过于想在踢足球时大显身手。
当然,我对足球的热情并非虚假。我喜欢踢足球,也很认真练习。小学的社团活动,三年来我都专心一意地选择足球。由于当地的公立国中罕见地竟然没有足球社,我便跨学区就读邻近地区的国中,加入足球社,一年级便当上正式球员,在正式比赛中也小小崭露头角──所以国中时期,我足球真的踢得还不错。我想是因为这样,于是,导致了我第一个不幸。
可怜的少年桐原,错估了自己的才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事实上像自己这种程度的人比比皆是,却还是硬着头皮报考了学力程度也很高的私立足球名校。
第二个不幸是,我竟然考上了那所高中。明明完全不会念书,考试前猜的题竟然全都猜中,于是就在高一的春天,我名正言顺地敲开了第一志愿高中的足球社大门。
姬坂高中在高中足球界是知名强校,经常打进全国高中足球联赛,整体的战果也十分辉煌,每年来自各地、自命不凡的健将云集,选手的素质逐年增强。虽然我现在十分悔恨当初自己思虑浅薄,竟然想要投身于此,但对足球少年来说,姬坂就是如此有名的高中。
足球社有所谓的一军、二军、三军,三个阶层。一军的练习果然无可比拟,尤其是学长们看起来特别雄伟。国一时看国二生,也觉得他们非常成熟伟大;但高一时看高二生又感觉更高大,自己最拿手的技巧都比他们最不拿手的技巧还要拙劣──就是这样的世界。
然而,我还是坚信自己与众不同,相信自己只要努力练习一年,就能像他们那样。三军的待遇与一军当然是天壤之别,但我刚入社时每天练习,从不缺席,也竭尽全力接受严格的训练。因为周遭有许多同是一年级的社员,不想输给同辈的意志力促使我的身体行动。当初和我一样嚮往穿上姬坂制服而入学的新进社员多到记不清长相,转眼间便逐渐减少了数量。坚持下来这件事令我很自豪,这满足了我微小的自尊。
第三个不幸──而且是四个当中最大的不幸,不用说,当然就是和森胁祥吾同届这件事。
*
「我出门了。」
早上六点半,我随便打了声招呼出门。足球社的晨练从七点半开始,但我并不是出门晨练。
就结论而言,我现在成了幽灵社员。
我还是足球社的社员,但是不出席练习,我跷了社团活动。应该说,只是没有提交退社申请书,搞不好在社团里已经被当作实质退社来看待。假如是一军,肯定不容许这样吧,但因为我是三军,是个连教练都记不得名字的一介小小社员,根本没人发现吧,更不用谈什么容许不容许的。我像是安于现状,又像是巴着不放似地维持住幽灵社员的地位,自己的这副惨状已经超越窝囊,心酸至极。
我没有对父母说明情况,所以假装出门参加社团活动,总是早出晚归。我是打算演这齣戏演到毕业吗?可是,我等于是为了足球才报考这所私立学校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帮我支付昂贵学费的父母,跟他们说我不踢足球了。不对……实际上,我的球衣跟运动包都完全没有弄髒,搞不好他们已经发现了也说不定。他们什么都没有问,让我既感谢,又觉得有点寂寞。
每天背着亮面运动包,谎称要晨练而早早出门,四处閑晃绕远路打发时间,搭电车前往学校。八点时,一军在球场踢球,其中也能看见森胁的身影,听说他这次会穿上十号球衣。如今三年级引退,森胁完全成为社团的骨干。感觉太靠近球场会被发现,我儘可能地远离球场,偷偷摸摸地走向校捨出入口。
去年五月以后,森胁加入一军,我便没有机会在社团活动中跟他说话。儘管在班上多少会交流,但夏天时我慢慢开始没去参加社团活动后,对方便不再积极地找我攀谈,也不再一起吃便当。秋天结束时,在我完全淡出社团后,我便主动避免和他见面。今年升二年级时重新分班,我换到三班,他则换到六班,连同班这个唯一的共通点也失去了,现在变成在走廊擦肩而过的关係。
但每次他跟我对上眼神时,还是会要我到球场去,不似责备,也不似鼓励,只是淡淡地说:「来球场吧。」比起被责备、受鼓舞,他这种态度更令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我总是无言以对,默默地与森胁擦肩而过。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心里也清楚错不在他,但这种情绪却无可宣洩。
在学校的时间无比漫长,上课很无聊。本来是因为嚮往足球社才硬着头皮报考这所学校,而且还不知道走什么运考上了,但其实学力根本跟不上。笔记本一片空白,脑中也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望着窗外。
球场上的球门,在十月的天空下看起来异常遥远;过去自己曾忘我地宾士在球场上,如今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心情。
距离姬坂徒步不远处有一条大河,高架桥横越在上方,桥下则是河岸。
放学后我经常去那里打发时间。河岸往往堆积了一堆废物,只要窥视桥下,就能看见风啊、河啊吹送而来的漂流木和垃圾,漫无目的地堆成一处。我自己也一样吗?无处可去,四处徘徊游荡,最后被风吹向这个地方。
河岸有个小足球场,假日经常举办足球比赛,平日附近足球社的小学生也会来练习。我在河堤坐下,怔怔地眺望小足球场。
那些人踢得真烂耶。明明还有空间,一个人霸佔球霸佔太久了啦!太偏右边了,往那里踢啊!真是的……为什么看不见啊?
我自以为了不起地在心里想着这种事情,同时叹了一口气。
我到底在干嘛啊?
曾经嚮往的姬坂足球队制服,如今穿着十号球衣的,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内心就会涌起「可恶,我也能做到!」的心情,但随后又有一股声音对我泼冷水说:「反正我这种人不会成功啦。」想要奋发图强的我被浇了一桶冷水的声音直接化为叹息,从嘴巴吐出。
我真是逊毙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天赋是个好听的藉口。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用「有天赋」当藉口,根本没有真正努力过;而当自己的能力不管用时,又用「没有天赋」来逃避努力。怎么做都不对。根本没有所谓天赋异稟的奇才,只要看到练习中的森胁,傻瓜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啊!」
我不经易地望向右方,发出微小的惊叫声。
那个女孩又来了。
不知何时,我发现似乎不只我一个人喜欢这个河岸。她总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来到这里,年龄与我相仿。一头亮栗色长发,穿着短裙和宽鬆的针织外套。感觉像是那种每个班上都一定会有的,有点强势、难以接近的女生。
但她却总是一个人来这里,闷闷不乐地眺望着河岸的足球场。
那种突兀感莫名让我感到亲切。我总是时不时地偷看她的侧脸,这才发现她的长相完全不好强、更不兇巴巴,反而感觉很平易近人,甚至有点稚气。看足球比赛时,如果偶尔有小孩射门得分,她就会轻轻拍手,那时突然绽放的笑容感觉十分温柔。
可能是今天有点冷的关係吧,她围着一条红色围巾,脖子一带蓬蓬的,但她红冬冬的脸颊还是让人觉得她是不是怕冷。她抱膝坐在堤防低处的老位置。
我也固定坐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我俩之间总是保持同样的距离。我在堤防偏上方,她在下方;我在她的左后方,她在我的右前方,就像足球的前锋跟后卫。我的视野经常能看见她,但她的视野中应该没有我吧,所以难以判断对方是否有发现我的存在。虽然我经常偷瞄她,却从未与她四目相交。她总是望向前方。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的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她,我想她应该没有参加社团吧。除了书包以外,从没看她带其他类似社团活动的东西──比如说球拍、竹刀、乐器之类的,而且,总是一个人。
我曾想跟她攀谈,但就算我知道她,她也未必知道我,一想到这里我就犹豫不决。更何况,我是为了不被父母发现我没有去练习足球才逃到这里来的,本来就已经够难看、丢脸了,跷了社团活动还去搭讪女孩子,感觉这样的自己更不像样,所以终究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十月的天色暗得很快。
不久,她站起身,沿着河川上游走在河岸上,而当她离开时,我总是只能看着她的背影。
*
足球社偶尔会在星期日举行练习赛,既然假装还在参加社团活动,就必须演全套,也得假装出门参加虚构的练习赛。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真的很愚蠢,但我还是经常查询足球社的练习赛资讯(会刊载在足球社的网页上),有比赛的日子一定背着亮面运动包出门。
虽然没必要特地跑学校一趟,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坐上电车一路摇晃的期间,突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学校。这星期五发的周末作业,放在学校书桌的抽屉里没带回家。今天的练习赛是在学校举行,我想社员应该都在足球社,反正他们只会往返社团和球场,不会有人来教室。
姬坂今年夏天整体表现欠佳,在第三战就败退,不过,高中足球预赛已经开始,没时间沉浸在失败中,球队已重振旗鼓,参加冬季赛事。森胁是十号,担任队长。听说社长是由别人来当,但我想整个球队的精神支柱还是森胁。
如果……
如果我当初留在社团……
如果我再努力一下……
坚持不放弃的话……
现在是否就能待在球场,传球给森胁,帮助他射门得分了呢?
我想像不出来。不管怎么练习,我都不觉得能追上他。小学、国中时志得意满的代价,不是高中一、二年级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偿还完毕的。
在我思考着这种无聊事的时候,电车已经到站。走出验票口时,我超越一群身穿运动服排队出站的人,他们全都背着亮面运动包,短髮、黑皮肤。是足球社的人吗?我猜他们应该是今天的比赛对手。要是跟他们走在一起,搞不好会碰到姬坂足球社的人,于是我快步前往学校。
──不过,当时的我竟然完全忘记森胁比赛前的习惯。
──我在参加比赛前,一定会俯瞰整个球场,模拟比赛的状况。
──在姬坂高中,二年三班的教室视野最好。而在客场比赛时,我不知道能不能随便进入对手校的校舍,所以会爬到树上。
我是在什么时候听森胁说过这样的话呢?
「咦,桐原?」
二年三班的教室位于校舍的二楼,虽然是假日,但当然还是会有学生来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校舍中四处传来人的气息。三楼的音乐教室传来吹奏乐社的吹奏声,某处传出学生的笑声,从走廊的窗户望去的球场上,响起足球社稀稀落落的吆喝声。
不过,那些声音听起来就像盖上一层麻布一样模糊不清。踏进教室的瞬间,我僵在原地。穿着十号球衣和戴上队长标誌的男人,正站在窗边。
「森胁……」
当我想起他的习惯而惊觉「惨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明明早就知道在比赛前其他社员会往返社团和球场,但唯独这家伙会待在二年三班。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
森胁淡淡地询问。
「啊,没有啦……就忘记拿作业……」
我游移着视线,瞄向自己的书桌,偏偏我的座位就在森胁旁边。
「哦?」
森胁瞥了一眼我的亮面运动包。
「是喔。」
他对我说些什么我搞不好还比较轻鬆,这种简短的附和令我十分难受。
「今天有练习赛……?」
我明知故问,为了不让他问我的事情。
「嗯。」森胁微微点了点头,答道:
「因为高中足球快要开赛了。」
他眺望球场的眼瞳里,燃起了平静的斗志。
「应该说,预赛已经开始了。」
「哦……这样啊。」
我边说边慢慢走近自己的书桌,森胁还在俯视着校园。我悄悄将手伸进抽屉抓住作业,快速抽出,我正暗自窃喜的瞬间,森胁锋利的目光朝我射来。
「桐原。」
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一下。
「来球场吧。」
这时我体会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说。
森胁以后一定不会再约我了。因为他已经是队长了,是球队的支柱,没时间再理会不来社团练习,又依依不捨不肯退社的幽灵社员。
我感觉眼睛下方蠢蠢欲动。
早上咽下的食物在下腹部一带大肆胡闹。
我一语不发地背向森胁。
走出教室后我立刻迈步奔跑,感觉不这么做的话,我一定会哭出来。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但有印象被按了两次喇叭,想必我走在路上时非常魂不守舍吧。脑袋完全停止运转。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震惊的,但就是思考冻结,走路时也看不见前方。
走上房间的途中,被楼梯绊倒了三次,用身体的重量推开房门走进房内后,才总算觉得成功逃离了什么而鬆一口气。
不行了。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甘愿悲凉凄惨地沦为幽灵社员、垂死挣扎的原因,难道就只是为了森胁那简短的一句话吗?
亮面运动包重重地摔落在地板上,震醒了我冻结的头脑,脑袋开始运转后,我渐渐明白自己大受打击的原因,令我更加沮丧。
森胁对我说那句话的期间,我就算不出席练习,也能待在足球社,能当个幽灵社员,能继续对父母说谎。毕竟再怎么样我都还是在籍社员,不算完全说谎。
但要是被森胁捨弃,我甚至连幽灵都当下不去。明明到头来没在踢足球的事实始终没有改变,但却带给我超乎想像的冲击,本来就已经够脆弱的心瞬间破得粉碎。
我心神恍惚,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心想差不多该换衣服了,我慢吞吞地抬起头后,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奇妙的东西。好像是寄给我的包裹,茶色的立体信封袋上贴满大量的邮票。
什么都好,我需要转移注意力,便冲上去拿起信封袋。我将它举高,透过灯光查看内容,再用手触摸,感觉硬邦邦的,大概是信封中还有一个信封。我把线一圈一圈解开,查看里头,不出所料,里面还装着一个尺寸较小的茶色信封。我将信封抽出来后,上头好像列了几条事项。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规则……?」
我疑惑地翻到背面后,背面写有这样的文字: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製作的时光胶囊。
「时光胶囊……」
我哑然无言了一会儿,时光胶囊是用寄的吗?
窥视信封内,看见最上方放着一张有点皱皱的纸,是通讯录。最上面那一行跟第二行半的名字上打了个圈,我之后的名字则没有任何记号。原来如此,通讯录是按照座号排列的,收到时光胶囊的人就依序做上记号吧。
我在自己的名字上打了个圈后,翻找信封袋,寻找自己写的信。
一下子就找到了「桐原冬弥」的信。黑白的富勒烯图形──比别人大一号的足球图案信封上,显目地写着大大的名字,而信封表面不知为何贴着一样东西──
「……是贴纸吗?」
大概是什么卡通人物吧?一只猫还是狸猫,抱着樱花花瓣在奸笑。好像是用剪刀沿着贴纸的轮廓剪下来的吧,边缘有点歪。贴纸背面的胶纸脱落了一半,所以才黏到信封吧。应该是之前的某个人打开时光胶囊时不小心掉进来的,看这个图案,感觉像是女生会买的……
「不怎么可爱呢。」
我吐出失礼的感想,并将贴纸的胶纸抚平放在书桌上。打开自己的信封后,从里面拿出来的是一张对摺的薄信笺。
桐原冬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