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以前就喜欢樱花色,削铅笔机的集屑盒里,总是充满像樱花花瓣的粉红色屑片。
*
我从小就立志要就读位于小山丘的小山美,当时我打算不管住在哪里,只要考上大学,就搬到学校附近一个人生活。
因为诸多原因,我没有上高中。十八岁的夏天,我一边打工一边考取高中同等学历认证,然后去美大类的补习班补习,同时去认识的雕刻家的工作室帮忙,隔年二月考大学。冬天进入尾声时,我顺利考上大学,便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附有厨房的小公寓。然后今年春天,我正式展开独居的大学生活。
不习惯煮饭和做家事费了我许多心力,但每天都充满新鲜事,让我兴奋不已。不论是学校的课业,还是在家的生活──都像是在填补不存在的高中时期那段空白一样,每天都过得很刺激,我的眼神肯定有如天真无邪的少年般闪闪发光吧。
尤其是大学生活,因为是自己选择的专门领域,能学习相关的知识技巧令人感到非常充实。我从小就接触画画,能从头从基础学习素描、色彩、设计等相关专门技术,我真心感到十分庆幸,而渐渐学会这些技能的真实感,也令我内心雀跃不已。
很久没有当学生,也让我感到很新鲜,而光阴似箭,飞快流逝。
时间来到五月,季节是初夏。
当正门的樱花完全凋谢,我也慢慢习惯大学生活时,我收到了一封信。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
我是在放完黄金周假期时收到那个信封,它混在老家寄给我的包裹里,好像是在一个月前寄到老家的。会知道我现在老家的住址,代表至少是我这几年所认识的人,但我一开始却想不起来寄件人是谁。
守屋时子。
片刻之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颤抖着双手,弯腰驼背拿着电锯的少女。
啊啊!是体验营认识的!
我想起了她,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寄信给我。我疑惑地拆开信封后,里面滚出一枝蜡笔,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一枝用得很短的钴蓝色旧蜡笔。
我还以为弄丢了。去年秋天,我去熟识的工作室主办的电锯艺术体验营帮忙,那天在回家路上不经意地把手插进口袋时,却感受不到平常应有的触感。
我心急如焚,因为那是我和她唯一且最后的连繫。只要我拿着它,就有「理由」非还不可,可是弄丢的话,我便失去与她碰面的藉口。我之所以没有寄还给她,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原来是她拿走的啊……」
我轻声低喃,因为太过安心而起了鸡皮疙瘩。
不能说是她拿走,应该说是她帮我保管。那么这封信应该是写关于这件事的吧──我原本是这么认为,但看来好像不是。接在蜡笔之后从信封中掉出来的,是一个更小的信封与一张纸(通讯录),还有一张写着注意事项与「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字句,感觉挺费事的纸片。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读到这里,我大概掌握了情况。
这是时光胶囊。
明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却意外地记得一清二楚。
虽然我读小山丘小学只有小学一年级短短几个月,但那段时期确实製作了时光胶囊,写信给十年后的自己。我也大概记得我信里写了什么,应该说,我忘不了製作时光胶囊那段时期同时发生的某件事,导致那时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想打开信来看,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信封特别厚……?我拆开信封后,里面除了信笺,还装了另一个信封,我越来越觉得像是在打开俄罗斯娃娃了。
这是什么?
那当然不是我自己放进去的。也就是说,是有人后来放进去的……?信封上没有写名字,我翻过信封,看见背面封住开口所贴的贴纸后,身体僵住了。
那是一张不知是猫咪还是狸猫,老实说不怎么可爱的卡通贴纸。
我认识一个喜欢这种贴纸,喜欢到甚至会贴在书包上的女孩。
*
──有件事一直令我后悔不已。
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学期,我在小山丘第六小学度过,那所学校在小山美附近。我只就读整整一个学期,那段期间,我跟一个女生交情很好。
若是硬要用美大生会形容的语彙来说,那女生有着一头乌黑的头髮,以及如白瓷般美丽的肌肤,简单来说,就像洋娃娃一样。座号是一号,初春当时的座位是按照点名顺序坐的,所以她本来不会跟座号最后一号的我有所交集,但由于我从当时视力便很差,必须换到教室前方,于是我便坐到她前面的座位。
我们一开始的交集是樱花。
不对,直到最后都是樱花。
喜欢铅笔的我,和喜欢蜡笔的她,我们互相交换画笔,不厌其烦地画着樱花。即使春天过去,樱花凋谢,樱花树长出新芽,我们的眼中依然看得见绽放在枝桠前端的粉红色花朵,以及后方鲜艳的钴蓝色天空。
相对于神经质地只在空白笔记本正中央有限空间中写生的我,她是个画图自由奔放的少女。我因为视力不佳,无法将眼前的世界如实描绘出来,而她握住我的铅笔时,却在空白笔记本上挥洒自如。我只在空白笔记本的中央绘画,她则是大面积地使用纸面,自由自在地使用,有时甚至会超出纸面画到书桌上。世界在她的眼中似乎闪闪发光。
我们肩并肩画着呈现对比的图画,却依然持续画着相同的东西。交换彼此的樱花色色铅笔以及钴蓝色蜡笔,不停画着樱花和天空。
……不知道她之后过得如何?
曾经是个怎样的国中生?
曾经是个怎样的高中生?
现在又成为怎样的大学生呢?
──有件事一直令我后悔不已。
那年夏天,我和她吵架,没有和好就分开了,没有把向她借的钴蓝色蜡笔还给她。
*
父亲经常调职。
离开小山丘第六小学后,我辗转读了三所小学才毕业,国中则是两所。我在第二所学校遭到霸凌,因此辍学。
与她道别失败一事似乎在我心里种下阴霾,假如和别人建立好交情后,又得像那样分别的话──无论过程再怎么快乐,最后还是得带来那种痛苦的话,不如一开始就别成为好朋友。
道别不是件容易的事,又令人难受。小学一年级夏天的阴影,严重影响了我之后与人交往的观点。
从小学二年级以后,我便不交朋友,不断避免与人接触,只是默默地在空白笔记本上画图。我原本并非沉默寡言的个性,所以刻意压抑后,表现出来的都是尖酸刻薄的态度,周围的人立刻敬我而远之──儘管那原本就是我期望的。
无论去哪间学校都让老师担心,无论去哪间学校都遭人白眼。我画的画,缺少樱花色,不久后,甚至渐渐不使用其他颜色。
上了国中,我终于正式成为同学霸凌的对象。内向寡言,喜欢画黑白画,又戴着眼镜的转学生,再怎么掩饰看起来都不像是社交型的人物。同学一开始是抱着捉弄的心态──不久后则是含有明确的恶意对待我。保持距离很好,因为我希望别人不要理我;但霸凌肯定是与人相处的一种方式,姑且不论怎么霸凌,过程中都势必会与人产生「交集」。
我当然讨厌被霸凌,但真要说的话,我更讨厌与人产生交集。
当时的我,病态地拒绝与人产生交集,固执地催眠自己不能与人产生交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更别说是霸凌这种负面的交集了。
之后自己会成为茧居族,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说是必然的。为了不与人产生交集,最简洁快速的方式就是将自己与外界隔离。
我原本打算留级,或是配合父亲调职而转学。
──不过,闭不出户就像是钻洞一样,会越钻越深。
过了一年,我不再拿起铅笔画画。
过了两年,何只是窝在房内,我甚至躺在床上几乎一动也不动。
然后,到了第三年,我终于钻到了洞底。照理说,那年春天我应该是高一生,而我终于领悟到自己快变成活死人。
也许我一直在期待洞底会有什么吧。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漆黑一片。排除所有交集,一直往下钻的结果,只有我一人宛如活尸,用枯瘦的双腿站在不知是地面还是何处的上方。
想不起多久没碰的书桌上,摆着全新的素描本和钴蓝色蜡笔。抬头仰望自己钻出的洞,也能看见钴蓝色的天空。
当我总算爬出洞时,已经十六岁。
曾经跌到谷「底」的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自卑感、妄自菲薄、丧失自信这类负面标籤的诅咒,自己给自己贴上的诅咒标籤。
我窝在家里的期间,父母千方百计想带我踏出房门而拿来的各种物品,堆积在房间的角落。新画具、绘本、图鉴,以及体验营的传单……
我挑了个父母不在的日子,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搭上许久没坐的电车。体验营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我在那里时隔三年与一个同辈面对面聊了天。
那种感觉──就像在盛夏全速奔跑后,将水龙头转向上方,大口喝水一样。远胜于味觉感受的快乐,更加原始的慾望获得了满足。
是我一直渴望的,与人之间产生「交集」。
*
矢神耀先生:
你好吗?据说十年后你已经成为高中二年级生。我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你成为一个怎样的高中生呢?
现在还在画画吗?小学一年级的我,以后想读小山丘美术大学。十年后也是一样吗?如果是的话,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你还记得浅井千寻吗?
你还记得自己跟她吵架了吗?
搬家的事很早就决定了,但我却一直说不出口,拖到最后才说出来,结果千寻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没有把她的蜡笔还给她,就带回家了。
小学一年级的我马上就要搬离小山丘,要是我无法鼓起勇气跟她道歉,我想拜託十年后的我一件事。
千寻一定会来小山丘美术大学,所以,到时候请把蜡笔还给她,然后,希望你代替我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读完信后,有股感情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就像拧乾吸饱颜料的抹布时,流出来的混浊颜色一样,想要立刻用水冲掉。
我自己最清楚自己的丑陋。
我甚至录下自己说话的影片来观察,所以比任何人都还更了解。
打算道歉而一直留存的蜡笔,不寄还给她留在手边的蜡笔。曾经离开我身边,却又因为奇妙的缘分而重回我手上,宛如在对我说:「好好还给她。」
我的确记得她说过她也要考小山美,应该说,我报考小山美的理由有一半是因为她。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很愚蠢。只有我记得跟她之间的约定,把蜡笔当成护身符,每天放在口袋──当我做这种没志气之事的期间,搞不好她早就忘记我,找到新的梦想也说不定。
她会不会和我上同一所大学呢?
「怎么可能嘛。」
我原本想要一笑置之,却事与愿违。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小孩子的约定通常都是说着玩的。我根本不晓得她这十年来是否依然还在画画,是否依然立志报考小山美,是否仍旧记得我。
不过,既然如此──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从自己的信封中拿出的另一个更小的信封,宛如那是一只不知为何物的怪兽。我与长相丑陋的猫咪对视,那家伙像柴郡猫一样,露出邪魅的笑容……
虽然这么说对设计师很失礼,但我想应该很少女生会使用设计如此诡异的贴纸。
况且……如果这个时光胶囊有规规矩矩地按照通讯录顺序寄出的话──不对,就算不是这样,她也应该会第一个收到,因为她的座号是一号。
我希望那是她放的。
可是,又害怕那是她放的。
结果我没有勇气打开那封信。我将自己的信塞回信封,轻轻收进抽屉底下。
*
「小耀同学,你没有女朋友吗?」
学院的聚会上,有个同科的女孩这么问我。当时我已经喝光一杯中杯啤酒,有些神智不清。
我还未成年,其实不能喝酒。但上了大学,来到酒馆聚会,学长姊遵循社会意识不劝酒……怎么可能!至于会不会被逼酒那又另当别论,但学长姊在你隔壁大口喝着啤酒时,自己总不能喝柳橙汁吧。男人更是如此。
四月我尝到了酒的滋味,早就知道自己不胜酒力。一杯啤酒下肚便满脸通红,第二杯便口齿不清,依照喝酒速度不同情况会有差异,但基本上三杯下肚后会亮黄灯。我没有喝五杯以上的记忆,这并不是指我通常喝到四杯就会停止,而是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喝五杯以上就会失去记忆。
「话说,你今天没戴眼镜耶。」
因为眼镜弄丢了,之后我便决定都戴隐形眼镜参加聚会。不过酒劲上来后,我的眼睛根本对不了焦,结果跟裸视没两样。
「你是哪位……?」
我神情茫然地询问后,她便嘟起嘴唇,皱起柳眉。
「听说你酒量很差,还真的是呢。」
「喂,石川,你最好别纠缠喝醉酒的矢神,尤其不要跟他谈重要的事,这家伙隔天全都会忘光光。」
一名男子从对面插嘴,我对他有印象,是同科的同学,叫境。我们都独居,家也住得近,经常一起吃饭。
「这样啊,不过,我还是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石川,石川千寻,跟你同一科。」
「千寻……?」
我突然清醒,眼神立刻集中焦距。坐在我隔壁的,是个染了亮茶色头髮,妆容精緻的苗条女孩。我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她的脸,试图想在上头找出过去的「她」的影子。
「咦,怎么?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吗?」
人称石川的那女孩,歪了歪头。
「啊,没有。」
我在干什么啊?姓氏不一样吧,而且,根本一点儿也不像。
「然后啊,关于刚才的问题。」
「咦?」
我伸手拿起手边的瓶装啤酒,倒进空酒杯,想要找回非我所愿而清醒的酒意。
「你有女朋友吗?」
我有些失手,把酒洒了出来。石川拿起湿毛巾帮我擦桌子,说:「我来帮你倒。」然后顺手帮我倒酒。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