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混暖的怀抱中。
所以那一天,成为了他『新的生日』。
——你叫什么?
一开口,就被问了这样的问题。
被那个背着自己走的人。
被那个红色头髮,红色衣服……火红的人。
她身上的色彩中,混着其他的红色,但自己当时应该完全没有发觉。总之对她的第一映像是……真是个华丽的女人啊。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啊。周围的人都怎么喊你?
——J-03。
——原来如此。这确实不能算名字。
世界彷彿沉进了煤焦油的海洋中,一切都变得一片漆黑。
而分开黑暗向前迈进她每走一步,脚上都会发出又粘又湿的声音。明明太阳当空,为什么会如此黑暗呢?他在朦胧的意识中,这样想到。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要在意。我们不说这个,来聊点更有意思的话题吧。
——可是,周围好奇怪,倒着好多东西……那些都是什么?
——都让你不要在意了,你不用去看那些。
周围层层叠叠地堆积着『黑乎乎的东西』,就像栖居于视野中的剪影画,所以记得女性当时虽然让自己『不要看』,但她的声音有些僵硬。
——你现在就专心看我吧。就算是臭小鬼,面对大美人也会觉得赏心悦目吧。
——……不是很懂,但是能明白。
女性头也不回这样说道,他当时并未对此抱有疑问,老老实实地遵从了。他根本无法违逆别人的命令,而且最重要的是,女性的确吸引了他的注目。
女性被这年有的她,儘管表现得十分开朗向上,但其实是非常拚命……她很痛,很难受,快要哭出来。他冥冥之中感觉到,女性所付出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他。
——『谢谢对不起』
——啥?怎么突然这么说?
——有人告诉过我,在得到别人帮助时要这么说。被打被踢的时候,必须好好道谢,不然不给饭吃。所以……『谢谢对不起』。
女性的后背突然一抖。莫非,她觉得冷了?总之,他用仅剩不多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女性,然而这样也仅仅是他单方面地得到温暖。
——肚子……饿了。
——啊……啊啊,是这样啊。那么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吃点什么吧。你喜欢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谢谢对不起』。
——你右手没事么?
——感觉好烫。而且有种这里好饱的感觉。
——……那个待会儿也让医生看看吧。
——『谢谢对不起』。
他的心早就已经坏掉了,在很早以前就放弃做人了。
所以,对渣滓询问名字的女性,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而且,女性还要给他一个新的名字,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叫『JOE(乔)』吧?
J保留为『J』,数字0代换成相似的字母『O』,3则倒转过成『E』。
就算得到了名字,他当时也并没有什么感慨,只是条件反射地应了声「谢谢对不起」。然而,她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开心。
——你不用再道谢了。
——……为什么?
——因为我将成为你的『妈妈』,我刚刚决定的。母亲之间不需要『谢谢对不起』。如果你得到了什么,到时候就开心地笑吧,乔。
——要怎么笑?
——哈哈,这个问倒我了。那么,首先得从正确的笑法开始学呢。
到头来,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头。
他不知道,女性为什么被给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但他从身后,略微看到了女性湿哒哒的脸庞。他心想,那湿湿的东西,果然也是为我而流的。
——乔,我会将我的余生全都给你。
——………………。
在这个死绝的世界中,唯有那泪水,凄美地铭刻在他死绝的精神之上。
这已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他得到自己的生日,『草壁乔』这个名字,也是头一次被当做人类对待的日子。那是本该成为举世无双的勇者(怪物)的小孩子,对普普通通的勇者(次勇)产生嚮往的瞬间。
——阿姨……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次勇』。救一个小孩子都费劲的,丢人的次勇。
次勇。
他如如同对待宝贝一般一遍遍地念着这个词。
〇
『……想来,你与她的相遇,就是一个错误』
乔投身于一瞬间的回想,一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这个人正摆着扭曲的表情。
他的嘴愉快地弯着,眼睛不快地垂着。就算他头上缠满绷带,也掩盖不住他夸张的表情。明明身体已经无法离开卧榻半步,还是改变不了他生来爱说话的毛病。
乔在魔导炉心设施的医务室中,这个房间犹如主张洁白一般,通体只有白色。
总算就见到的西蒙·都铎本人,再次让人工声带震动起来,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为了让你们神子——候补者成「器」,你知道我们当时有多辛苦么?为了破坏孩子的心,你知道我们把多少泪水咽回肚子里,经受着怎样的良心谴责来履行使命的么?』
「……你还想说你们做那些泯灭人性的事情,不是你们心甘情愿的?少开玩笑了」
乔用憎恶的目光俯视西蒙,他攥紧的拳头感觉都快碎掉。
「你知道我们当时,每天都是怎样的心情?我们不知道受过一次折磨之后,后面又有什么折磨等待着我们,一直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只有吃饭和睡觉稍微能有所期待……大伙都像因为活着才活着啊,除了死亡这个终点之外,就连展望未来都做不到」
在教团里度过的生活,乔只能依稀地回忆起来。不知是遭受到了不忘掉就忍耐不了的折磨,还是勇者协会害怕「心灵创伤导致【征服】再度失控」而使用魔法夺走了乔的记忆,似乎二者都有。
但是,断断续续重现的记忆中,的的确确伴随着『实感』。
那是令人作呕的赤裸情感,不容掺假的痛楚与煎熬。
如闪电般飞快回放出来的,是大量的药物。注射器和胶囊,意义不明的词语序列,悲鸣,血与暴力,逐日减少的孩子们。A-■■、H-■■、W-■■……连相貌和编号都想不起来的孩子们。误入某个房间后发现了,聚满蛆虫与苍蝇的小小身体……
「……什么使命!什么『良心的谴责』!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家伙也配提这些么!」
『但是,给本来活下来的神子们补上最后一刀的,终归是——』
「闭嘴!」
乔强硬地打断了西蒙说的话,在杀意的推搡下靠近西蒙的病床。
「我没想过逃避罪责!而且你也别想!不管有什么歪理,你们教团的所作所为都别想得到宽恕!」
『那你就超度我好了』
西蒙提出了一个省事的解决方法,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西蒙摆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接着往下说
『用不着使用右臂,你只用把那边的导管拔个两三根,就算是成全我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你怎么还不动手?——不,根本用不着问。你不是「不动手」,而是「下不了手」。因为我现在无力抵抗,因为我现在半死不活,我没有说错吧』
「……就算如你所说,那又怎样!?」
『别激动,我只是感慨,你不愧是〈露娜玫瑰〉抚养长大的。你明明杀过那么多的人,如今却被道德与伦理的锁链紧紧拴住,落得连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都下不去手。竟然向一度掏空的容器里,重新灌入「人性」,这样的行为也未免太残忍了。要以这种正直的人生观活下去,你也很难受吧』
他的口气,就像在说「不装得像人类一样,这跟你一点也不搭调」一样。
已经要死不活的西蒙,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才无所畏惧。从绷带下面露出的独眼,挑衅似地观察着乔的反应。
乔做了次深呼吸,让心平静下来。要将愤怒按捺下去,需要莫大的忍耐力。
「……西蒙,你究竟找我有什么事?」
『此话怎讲?』
「少装蒜。我特地把我绑架过来,就为了说这种无聊透顶的话么?不对吧」
乔硬是让自己保持平静,对西蒙予以指摘。西蒙露出有些扫兴的表情,但还是开了口
『哎,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刚才说的,的确不是正题』
「那么——」
『JOE·草壁。接下来,我将迎来集我研究之大成』
「?」
『不,应该是「开始」才对』
乔不经意间眉宇微颦,他说眼睛,莫非……
「……〈灾祸兽〉的召唤么?」
『这也是一个方面,但这本来不是我的课题。那是以前〈自然圣奥帝亚〉研究的技术之一。在你失蹤之后,我得到了赞助人,一边接受着援助资金,一边无所事事地消遣解闷,不过……似乎却以意料之外的形式派上了用场』
赞助者。说起来,在地铁上与他对阵的时候,他也无意中说到了委託人怎样怎样。那个背叛的SST指挥官也提到过。刚才提到的资金的事也好,还是佔领魔导炉心的事也好,西蒙背后肯定有位大人物。果然是〈CCC〉系列的阻止么?
「那么,你的研究是——」
『还用说么,就是你啊,神子。你,以及那条右臂』
「………………」
『是个百年好不容易冲锋了,本想多花点时间满满地把你的内心再次摧毁掉……但可不巧,我已经活不久了。〈露娜玫瑰〉乾的事情实在让我笑掉大牙,而且协会给你装上的拘束环也很碍事,不过到了这种事情,那种小事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不宜迟,就让我确认一下你现阶段「成果」吧』
西蒙说的话让人完全听不懂。不知他是在硬撑还是已经半疯半癫,但不管怎样,乔要问的问题都不会变。
「……既然如此!」
一度压抑下去的感情,此时一口气爆发出来。
「既然如此就不要掖着藏着!你究竟有什么企图!?佔领魔导炉心要干什么!?在此之前……〈自然圣奥帝亚〉究竟在那个设施里干了什么!?组织的存在是为了什么!?接在我右臂之上的这东西究竟怎么回事……!」
此时,闪回再度发生。
在跟现在这间医务室一样的纯白房间里,他正被绑在手术台上。
他精神陷入混乱,饶命饶命……不停地叫喊,可形似电锯的巨大医疗器械还是一边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一边卸下了乔生来的右臂。
可能是打了麻药,并不痛,但这样愈发地激发恐惧。
然后,在这疯狂的情景之中,『某种东西』出现在了眼角。
这个将成为你新的右臂——教团成员在进行手术前这样示意过的,放在发霉木箱里的小小……
「!」
喀嚓,追忆闪断。
平时极力不去思考的,与【征服】之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让他的理智先断档了。乔一边作呕,一边东倒西歪,但还是勉勉强强地要说的话挤了出来。
「……说……给我一五一十的说!不许拒绝!」
西蒙朝乔流眄一瞥,乔看到他眼眸中反射出来的自己,如今形同野兽。
那是与这个自称亡灵,如今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男人一起,走过那段没有活着价值的岁月的自己。共同体验过八年前的终结与伊始的他们两个,如今同等地彻底变成了行尸走肉。这份无异于强搬硬套的相似性,在乔心里是莫大的讽刺。
——我应该被救了,我当时的确被迪安娜拯救了。然而,为什么现在由落得如此狼狈?
『——很好』
没过多久,西蒙开口了。他用漫不经心口吻,接着说道
『反正距离终局还有些时间,我就此生最后一次跟你谈谈吧』
〇
那一天,那一夜。狂欢城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灾难。
从结论上来说,断魔不过是个开端。在后日震撼全世界的真正混乱与恐惧,从这个地方——勇者协会总部大楼,开始上演。
「哼,看来天相不太对啊」
「……嗯,在双重含义上呢」
进行这番对话的,是两名次勇。他们都是人类,一位是肌肉发达,浑身不留缝隙披着铠甲的巨汉,另一个是只有手脚细长的瘦高个,B级勇者〈触地得分先生〉与〈蹦极蹦极〉。他们现在都身着战斗服,从勇者协会总部大楼的一楼门厅,隔着大窗望着外面的情况。
狂欢城现在就像在烤爆米花,如今只等待这膨胀到极限华丽爆飞的瞬间。
失去加工魔力守护的现在,人们不知所措。魔导车的喇叭响个不停,就像打碎玻璃一样。那爆炸般的声音,甚至很像枪声。马路上到处配备着蓄魔式照明车,为疏导交通用尽了一切手段,但效果不尽人意。在大楼门外不远处,能看到大举聚集过来的民众。人类的老祖先早已已经克服了黑夜,然而对漆黑夜色产生恐惧的糟糕事例,如今在现代人身上重演。普通工作人员与SST已经摆开路障,现在勉强抵御住了涌过来的民众,然而这种状态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