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至今以来的案例推断,这次应该也会进展得很顺利,但还是取决于大人们怎么做。我必须配合他们的步调,因此需要做点大动作给他们看。当我审慎推敲那会不会在日后成为指向我的迹象时,同学朝我喊来:「喂!快点扫~」看来我是不经意停下动作了。这时候用没劲的表情回答比较好吧,于是我给了她一个不情愿的苦笑。
接着我扭身,重新咬住倚在肩上的扫把。选竹扫把令我悔不当初,根本是鬼迷心窍。柄有够粗,用力又怕咬碎,得时时注意力道。
既然会认为妆点校门与停车场之间的树的落叶落花堆起来有碍观瞻,一开始就别种嘛。我一边将它们扫成一堆,一面思考治本的方法。可是抬头一看,这些樱树都长得那么大了,想移走恐怕不简单,把周围土石填回去也是一番工程,恐怕为时已晚。原来如此,挺聪明的嘛。我不禁以这般好像有点错误的前提来讚歎校长。
可能是昨天下雨的缘故吧,略显褪色的樱花瓣黏在地上扫不起来。和我扫同区域的同学刮地似的用力扫,但我照办肯定会累死自己,只好半蹲着做做样子,随便扫扫。
「现在是想听我接着叫你认真扫吗~?」
同学又盯我了。大概是不想只有她自己一个在认真吧。
该怎么偷懒……偷懒……呵呵……马上就找到藉口了。
「今天扫乾凈了,明天还不是会满地都是。」
「是没错啦。」听我望着春韵犹存的樱树那么说,同学也表示赞同。
成为高中生的这三天以来,打扫时间总是堆满这些没营养的对话。除非樱花完全谢光或整棵树不见,否则这种对话还会继续下去吧。
「……………………………………」
假如某一天。
树真的毫无前兆地消失了,大家会作何表情呢?
或许会露出周遭人们看见我的那种表情吧。
「可是啊,叫我们来这里打扫,不怕我们也出事啊?」
「咦?」
「你也有听说吧,有人失蹤的那件事。」
同学将手指如线堆般交缠勾动,试图表现出某种恐怖东西。
那变动不定的动作,无法表现特定形象,但能表现一种涌出的感觉。
「听说那是超能力者搞的鬼喔。」
「……好像是。」
「要是他发疯跑进学校来怎么办?而且说不定他其实人模人样,还彬彬有礼地直接从校门进来,结果是个专挑美少女的高洁变态狂,那他第一个要找的……不就是我吗?这时候就让给我吧!」
同学似乎也不是真的担心,开玩笑地拜託我让出不动如山的美少女冠军宝座。我只是含糊地笑了笑,移开视线随口应付。
校门边一个人也没有,这种状况下有心人士溜进来……
「也对。」
那的确是很令人头痛的事。
钟声在我们閑聊时响起,打扫时间到此结束。所幸同学扫得很热心,落叶落花扫了一大包,不会挨骂。
「丢垃圾跟收扫具那些,嗯,就让我来代劳吧!」
她绑起垃圾袋口,并开玩笑地要我欠她一次人情似的说。
我跟她从国中就认识了,说起来,我也习惯了啦。
「如果可以踢垃圾袋,我是能自己丢啦。嘿~」
我在绝对不会踢到任何人或物的方向小心地慢慢抬起右脚,惹来同学一阵笑。我们俩就这么在轻笑中告别。对对对,就是该这样。
製造这种状况撇开嫌疑,是很重要的事。
我走向鞋柜,跳过下午课程,思索放学后的行程。
我要以代理人的名义,替父亲出席自治会会议,立定活动方针。假如今晚也要动手,就得配合好才行。光是想像,我的大腿内侧就不禁颤抖。
于是我对自己颤抖成这样是来自什么情绪稍微作了番推测。
我想到三种可能答案,挑选其中最好的临阵亢奋当结果。
温柔吹入校门的春风捲起樱花漩涡,往我的背推了一把后连同花瓣分成两边,轻易地超越了我。
同时将头髮与制服袖襬导向未来般地向前抚动。
我停下脚步,目送风儿离去,等待颤抖停息。
「……唔唔唔。」
我过去的确失去了些东西。
但我也坚信,我生命的齿轮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契合起来。
◆
「呃,所以希望各位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设法让超能力者的危害不再扩大……」
那根本是在放屁──我在内心如此想着。
超能力的存在公诸于世以来,距今已有十三年。
那阵子的事,我仍记忆犹新。因为当年我住的地区发生一场大规模动乱,因此事情曝了光。有个人将过去隐藏在社会暗处的超能力者猖狂行径全抖出来,成为轰动社会的大新闻,超能力者也从此走进人们的常识之列。
现在,聚集于这镇民中心的义警队员也没有一个不知道超能力的存在,从年过六十的自治会长到我这样的新面孔都不例外,完全是跨世代的普遍常识。而对于拥有那种能力的人,社会观感也相当一致。
他们拥有常人所没有的特殊力量,就我们这些凡人来看,明显是纷争的火种。事实上,我们的现况就是如此。一部分逃到乡下避锋头的超能力者,在我们这镇上筑起巢来,令人大伤脑筋。他们似乎误以为那种能力等同施暴的通行证,肆无忌惮地到处作乱。如此一来,不只镇上治安会恶化,其他县市对我们的观感也不好。就像野生动物栖息地遭侵佔而迁移会引起的问题一样。
最近还有多名女性在夜间失蹤。说是失蹤,其实大家心里都认为她们早就没命了,只是没说出口而已。但名义上,巡逻项目里还是摆了条「协寻失蹤人口」,虽然我觉得那是警察的工作。
若再以野生动物举例,好比在别的城市设法招揽驱逐害兽的专家,可是其他区域的麻烦也还没根除,这样乡下地方自然会被往后摆一样。
这么一来,能不能提供保护只是其次,成立这个义警队其实是为了社会观感而被逼出来的。说穿了就是怕太太们或某某团体啰嗦,我们才被推出来每晚巡逻。
刚搬来这里就得背这种义务,真是三声无奈。
「这对观光人数有很大影响,我们自当全力改善治安……」
自治会长说的问题,我们根本是看得见,构不着。老实说,根本插不了手。我知道治安恶化的确会导致周围县市疏远,做什么都把我们排除在外,可是个人能提供的帮助实在太有限了。即使我们有自治会,规模也没大到有足够影响力。我只能暗暗打呵欠,祈祷这件事和会长的废话能快点结束。
现在不方便拿手机出来,只好转头看时钟。
我为什么要挑前排座位呢,这样连打瞌睡都不行。
这时──
我发现后排座位有个和义警队很不搭轧的少女。
大了一个尺码的制服盖住了她的颈部,脸小得令人印象深刻……喔不,也不是小,应该说短比较恰当。脸显得很短,加上紧緻的下颚轮廓,感觉有点奇特。不过去除掉这点,那成熟稳重的表情和乌亮长发深有魅力,使我忍不住不礼貌地直盯着她看,连自治会长的话都快听不见了。
对上眼了。她朝我微笑,使我慌了手脚,赶紧转向前,会长的声音也回到耳里。实在不怎么好听。
其他来开会的全都是大叔,怎么会有个女孩夹在中间?
她在没什么好看、好听的镇民中心里显得格外醒目,让我很好奇。
我在会长致完词后又转过身去,少女和其他大人稍微寒暄几句,正要离开。我不禁吓了一跳。其他大人已司空见惯了吗?谁也不觉得奇怪──她用脚开了门。套着黑裤袜的脚趾扭开了门把。
看着她罩在长袖底下的双臂像没有意识的棍棒固定不动,一阵寒意从我脑壳底下搔爬起来。
「新来的,今晚拜託你喽。」
有人在我站着发愣时向我说话,又吓得我背脊一綳。往搭上肩膀的粗犷手掌回头一看,原来是会长。也许是我表情紧绷起来,他有点夸张地哈哈大笑。
「哎呀,那家伙似乎专挑女生和小孩,你用不着那么紧张啦。」
「喔……」
我只是因为一下班就被叫过来开会还拖到这么晚,感觉很哀怨而已。
而且第一天巡逻就有我的份。在事情明朗之前,先叫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垫背就对了。
算了,这部分我就认了吧。
不过那对在离去时晃动的袖子让我印象深刻,我不禁问:
「那个,关于刚刚在后面的那个女生……」
「嗯,喔,那是春日家的女儿,好像是代替爸爸过来的。」
长舌的会长聊自家孙女似的说。
「可是那个女生好像──」
他明白我为何含糊其词,解释道:
「她的手在小时候出了点事。是怎样来着……」
「这样啊。」
看来那就是我感到异物感的来源。
虽然很肤浅,但我仍起了些近似同情的感觉。一想像自己也变成那样,就闷得不敢想下去。
或许不太礼貌,但我就是会去想像那种事。
「说到小孩,我家的孙子阿明去年当了学生会长……」
这样都扯得上?傻眼之余,我也为他硬转的功力暗自佩服。
想找人代替自己,可是每个人都串通好了似的背着我。
看来是捨我其谁了吧。我只好苦笑着担下听他炫耀的工作。
看来无论是交际还是公司,新人都是一样难混。
◆
果然是今晚就要开始巡逻。知道以后就没必要再陪那些大人了,于是我简单招呼几句就离开了镇民中心,不让他们用閑聊拖住我。
既然大人们今晚就要行动,就得先下手为强。
我在外头停车场的缘石坐下、脱鞋。穿裤袜是由于我以脚代手,必须细心保护的缘故。我用脚从书包取出手机,点选通讯录中母亲的号码后用脚趾夹住向上一抛,再用肩膀接起缓缓升起的手机,歪头夹住。
每次这样用电话,我都有点紧张。
要是哪个动作出错就糟了。儘管我训练绝对足够,但自信不是那么容易维持的东西。
母亲接了电话,我跟着告诉她今天要在祖父家过夜。祖父从两年前祖母过世后就是一个人住,得有个人定期照看他,我便主动接下这任务。父母虽然都没说出口,但我知道那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住祖父那儿对我也非常方便,希望他们尽量拜託我。
走没多久,黄昏也开始退至幕后,让夜色登台。在这个菜农还能自产自销的乡下地方,最近也有愈来愈多农田整了地变成住宅,外县市的大超市也跟着一间一间盖,使得当地的老字号超市在上个月吹熄灯号。走在如此常见的乡下道路上,感觉有点冷。
今晚或许会有一波不像春天的寒流呢。
我经过柿园,走进远离新兴住宅区的老街,祖父家就在街口右边。在我小时候建造的邻居家,都在几年前拆光了。
原因有天灾、有人祸。就结果而言,周围视野变得很开阔。
以前有人说这里撑不过下一次颱风,不过它倒是顽强得很,一转眼就过了五年光景。
原本想偷个懒,用嘴上叼的书包按门铃,不过想用一整个面按个小点果然不容易。虽也想过换个角度用角去敲,但伤到电铃就麻烦了,只好乖乖出脚。对祖父应话后,他马上就出来了。
即使没有事先通知,有得是时间的祖父仍然笑嘻嘻地来接我。
或许一部分是髮型影响吧,我一直觉得他和长○○雄(注:此指长嶋茂雄)颇为神似。
「祖父,今天也麻烦您照顾了。」
「别那么多礼。」我过分拘礼地鞠躬问候,让祖父眉开眼笑。
我们见面总是如此。由于能逗祖父开心,我一次也没省过。
进了门,跟着祖父往里头走的途中,我默默注视地板缝隙暗自窃笑。很好很好,今晚要掩护我出门的地板和之前一样寡言,坚固得很。
「晚饭吃了吗?」
「还没。」
「好好好,我来弄。」
你先休息吧──祖父催我去客厅坐,我跟着照办,乖乖地等。只见祖父以不像老人的速度在厨房忙进忙出,準备晚餐,那轻快的步伐连我都想参考了。
一点关心可以带来这么夸张的效果,可能是血统的缘故吧。
祖父爱吃中式菜色,桌上满满都是那类料理。不过因为我怕辣,所以红通通的乾烧虾仁其实用的是番茄酱,甜甜的我很喜欢。
我用脚趾抓住汤匙,一如往常地用餐。
不能在别人面前用筷子,实在有点闷。
「你的脚真的很软耶,我就完全不行了,会骨折。」
祖父模仿我的姿势弯起右脚,但汤匙还进不了嘴里一半就唉出声了。
他似乎努力试了一阵子,最后撑不住向后翻了过去。
「习惯以后,其实还满简单的喔。」
祖父难为情地搔着头坐起来。他那个动作我并不讨厌。
「好,那就尽量吃吧。」
「开动喽。」
我虽不懂他在「那就」什么,但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
双臂失能以来,我生活的一切就变为训练。所谓的人类社会,基本上都是以人有双手双脚为前提所构成。既然绝大多都是那样的人,构造理所当然是如此。再怎么关怀社会弱势都有所极限,各地都有自己的一套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