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挑起半边眉毛,挂着笑容的男人,容貌很像绘本中出现的恶魔或巫婆。
「你也太不厚道了。在我眼皮底下就有这么有意思的玩意,你竟然等到一切结束才告诉我」
在一家用古老洋房改装而成,洋溢着古典气息的咖啡厅里。隔着一张花纹精緻的欧式餐桌,他亲昵地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这样说道。他端起腾着热气的茶杯,送到嘴边。动作之优雅,与他那堪称阴森的容貌截然相反。
他是一位刚刚迈入老龄的男性,身材十分消瘦,脸色也很差,背驼得很厉害。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两只眼窝深深凹陷的眼睛,眼睛下面还有浓浓的黑眼圈。他的尖下巴向前突出,假作笑容的嘴角出现深深地皱纹,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乌黑及肩长发像海带一样打着波浪,盖在他的脸颊之上。
他的容貌,酷似老插画中用夸张手法绘製的恶魔跟巫婆。
但是,他身上穿着意见深色衬衣,衬衣之上披着一件米色夹克,夹克的胸口口袋里插着一支意制钢笔,这样的行头显得非常时髦,令他乍看上去像名艺术家。
那样的感觉可以说基本没错。他所从事的职业是美术教师,在一所初中上班,不过他在古美术、郷土史领域拥有许多个人着作,也在隔壁城市的担任绘画培训班的讲师,是个倾向于学者的艺术家。
「希望你务必先告知我一声」
坐在他对面,染着茶色头髮,身穿西装三件套的年轻人,若无其事地露出邪恶的假笑,答道
「虽说是眼皮底下,可那是你的业余活动吧」
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但当时,他们彼此的交集只有美术课,所以彼此之间不算很熟。
他们彼此之间的言语问候,不过是在明面上反映出他们曾经的身份罢了。老师名叫三角,是山间小镇七谷町的世家——七屋敷家旁系的人,同时也是七谷町与七屋敷家历史的研究者,在梦人与七屋敷家之女结下婚约的契机之下与梦人重逢,现在已经有了深厚的友谊。
他们只是纯粹的意气相投。
他们并不是老师和学生,而是拥有共同兴趣的朋友。
他们出于兴趣,用对等的身份来看待对方。
他们彼此,是对等的————『收藏家』朋友。
「哼……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羡慕你啊……竟然能得到用夭折孩子的头髮作材料的日本人偶」
在一番低沉的笑声之后,一边回味着当初的感叹,一边说道
「你给我看的那东西实在棒极了。虽然使用人的毛髮製造的日本人偶本身并非那么罕见,但一开始就是用来当做夭折孩子替身的人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现人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答道
「感谢您当时帮我鑒定」
「哪里哪里,你能给我看,我就很感激了。那只人偶的做工固然十分出色,但这也体现出,其中灌注的悲情是多么的美妙绝伦。我对那只人偶的背景所描绘出的『美』感到了。那样的东西,恐怕绝无仅有啊。然而眼睛却被那么狠毒地打上了钉子,实在令人痛惜」
三角叹了口气。但梦人对他的这番叹息,这样说道
「……不过我是正因为被打上了钉子才收集的呢」
「在这方面,与我的兴趣不相容啊」
三角摇了摇头。
「那只人偶不论在美术层面还是乡土史方面都颇具价值,岂容遭到损伤。对你来说,诅咒才是关键,而我则与你不同。虽然我也是一名收集被诅咒之物的收藏家,但我收集基準的大前提是『美』。不『美』的东西,则不是我的收藏对象。谁让我是唯美主义者呢」
三角说完扬起嘴,深深一笑。这个举动,使他本来便十分阴森的容貌,愈发地像极了恶魔,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气魄。梦人看着他那张与『唯美』一词相去甚远的脸,揶揄似的愉快地挑起半边眉毛
「……喔?」
「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但三角看到梦人毫不掩饰的怀疑表情,表情依旧理直气壮,既不害羞也不自嘲,反倒探出身子,紧紧地盯着梦人,用极近偏执的热切口吻讲了起来
「我用我这张脸说出唯美主义,大家都会笑呢。让我来说,容貌美丽的人才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追求唯美主义」
「哈哈」
「那些人身边不就有最为美丽的东西么?那些人从一开始就不同于我这种不去追求便无法得到『美』的人。那种人只用照照镜子就行了。而那种明明拥有着『美』,却贪得无厌地收集美丽的东西,让美丽的东西围绕着自己,以唯美主义者自居的家伙,才是最可恶的一类人。他们心中的真正之美,其实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收集美丽的东西,无非是为了装饰自己。那种冒牌的唯美主义者,全都被诅咒就好了。
我自负丑陋的我才是真正的唯美主义者。只有丑陋的人,才能真正地,纯粹地去爱『美』。……所以,那只人偶即便成了瑕疵品,比你起来,还是与我更为相称。你应该写封遗书,待你遂愿而死之际便将那只人偶转让给我。我会比你更加更加地爱『她』」
「……哈哈」
梦人笑了起来。但是,三角儘管脸上在笑,但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睁大的双眼之中,已经完全抛弃了客气与原则,只有名为『收藏者的执着』的,如假包换的真心。
而梦人也完全理解他的真心。
「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噢!如此甚好!」
三角一听到梦人的允诺,立刻将十指在胸前交扣起来,心满意足地,毛骨悚然地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对不住啊」
「哪里的话,能够拜听到老师对于唯美主义如此有趣的阐述,自当以礼相奉」
梦人也朝三角回了个阴暗的笑容。
「反正到时候我人也已经死了。而且对于我们收藏家而言,自己死后如何处置收藏品,可是个重大问题,您说对吧?」
「言之有理,你说的确实很对」
三角深深地点了点头。
「收藏品的价值,只有收藏家才懂。收藏者的死,不知会让多少珍贵收藏失去伯乐」
「是啊」
「事先决定好收藏品在自己死后的处置,是身为收藏者的一大命题。好,那么能不能把那件东西也转让给我?就是沾染七条性命的纲广刀(※注)」
「……您真是好胃口啊」
梦人禁不住苦笑起来。
「哎,也罢。那么待我死后,我的收藏品便全部交给您保管吧,您意下如何?」
梦人就像知道三角会答应一样,向三角提出了这个建议。
「老师看到什么喜欢但请拿走。但相对的,请您妥善保管余下的东西,负起责任为它们寻找着落」
「噢,自当无妨」
三角心情大好。但随后,梦人扬嘴邪笑,附加了一句犹如诅咒一般令人生厌的话
「但是,人类收藏品就不能交给您了呢」
「……」
听到这话,三角的表情立刻颦蹙起来。
「说起来,你也在收藏『人类』呢」
三角的话语,如同在表达他的不解。他的表情之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为人当有的惊讶与厌恶。
「无须担心,那种东西我管不来」
「呵呵,您真会开玩笑」
「你这么说我求之不得。你那兴趣,还有那接纳方式,我无法理解」
三角直言不讳地这样说道,但梦人却饶有兴緻地看着三角。随即,在梦人表情之中,那特有的邪恶之色突然变得浓烈,眼睛像蛇似的诡诈地眯了起来,身体前倾,以窥视内心般的眼神盯着三角的眼睛。
「老师……你这是在说葡萄酸吧」
然后梦人浅浅一笑,这样说道。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将人类纳为收藏是多么颓废,老师您这样的收藏家不应该无法理解吧」
三角不愉快地吼了一声
「真会胡说八道」
「不,老师您是因为没有拥有他人的自信,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以求内心平衡啊。够不到的葡萄,心里肯定觉得酸吧。
可是老师,您那只是单纯的胆小,单纯的杞人忧天。老师您似乎很厌恶自己的容貌,因此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机会来佔有别人。您这么想,我可以理解。但是,人类这种物种所追求的,并不是对自身的感情,在我们内心之中,对于『被他人所需要』的期盼要更加强烈得多。对于被拥有的人来说,就算自己只是一件收藏品,也会出乎意料地对『被拥有』这件事感到喜悦。就算并不会为此感到开心的人,只要对『被人拥有』有所期望,那便能出乎意料地与之结下纽带。这跟容貌并无关係」
「唔……」
梦人的话语,就如同一条把人紧紧缠住的蛇。三角听到那充满诱惑力的话,虽然最开始看上去雀跃的心情被一扫而空,但到语焉之际,他又转为困惑似的表情,沉默下来。
梦人看到他的反应,就像对自己那番话的效果感到满意似的,将前倾的身子收了回去,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然后,他就像搜寻记忆一般忽然让视线飘向半空,向三角问道
「话说,老师也拥有有意思的东西吧」
「……何出此言?」
「喏,在你的学生里,有个尚未出师的『御神子』吧」
「…………啊,你是说她呀」
三角对梦人的提问首先表现出惊讶,但听到梦人说出那耐心寻味的字眼之后,又明白了梦人的言下之意。
「请给我介绍一下啊」
「她可不是我的东西。她是我优秀的学生,研究对象,协助者,也是个独当一面的人」
三角说道
「让她成为收藏品?简直可笑。我绝不会把她介绍给你的」
三角就像厌烦了一样,断然拒绝。
看到三角的态度,梦人只是笑了笑
「这可真遗憾」
然后梦人摆出原来那张装腔作势的表情,一口喝乾了茶杯里剩下的,已经基本凉透的红茶。
※注:纲广刀指有相州纲广刀铭的日本刀。
2
哐嗡嗡、
哐嗡嗡、
钲鼓在僧侣手中敲响,送葬队伍从一户邻接水田的靠山人家出发。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男性丧主,他将一张白髮老妪的照片抱在胸前。僧侣走在他的身后,然后是几个男人抬起的棺木,遗族和参加葬礼的人跟在棺木后面。
在出发的同时,开始抛洒把纸捻系在五円硬币上製成的东西,附近的孩子们聚集起来,去拾取那些东西。据说这些钱是驱邪用的。还有种说法,孩子将那些钱凑集起来买零食吃下去,就能除掉身上的邪气。
僧侣敲钲与诵经的声音,犹如渡鸟向那片以山稜镶边的碧空高飞而去。
在这个声音的引导下,送葬队伍庄严肃穆地向前进发。五月已过,时值初夏的水田之中富有规则地排列着绿油油的禾苗,让之间留出的细长道路就像一片孤岛。人们护送着安顿死者的棺木,正沿着这条狭长小路前往墓地。
在墓地那边,墓穴已由当地的男人们挖好。在七谷,土葬的风俗有很大程度上的保留。整合地域及宗教风俗的人家,在每次葬礼都会出人组成丧葬会,从挖墓、抬棺,乃至招待宴请的工作,逐一进行分配。
住在这里的人们会为丧葬会工作,而有一天轮到自家要办丧事的时候,就会得到丧葬会的照顾。
这个自古传承的循环,会将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送往他的终点。
哐嗡嗡、
哐嗡嗡、
钲鼓声彷彿承载着死者的灵魂,高扬地飘向空中。
随着那高扬而澄澈的声音,身着黑衣,护送死者的队伍,静静地、静静地穿过这片万物复甦的山间田园景色。
………………
墓穴之上用三棵树组成一个高台,棺木用绳索和滑轮放下去。然后,遗族在诵经声中依次抓起一把土埋入墓穴中。这个流程走完后,丧葬会的男人们便快用手中的铁铲迅速将墓穴埋好。
墓穴之上堆起土包,在到时候更换石制墓碑之前,先临时立上一块木製墓碑。葬礼的流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丧葬会的人与遗族们,都感觉鬆了口气。
丧葬队的参加者一边相互慰劳,一边络绎不绝地循来时的路离开墓地。在返回的路上,十分宁静,是分祥和。然后……还有一些谈论故者及其相关之人的窃窃私语。
「日高,辛苦了」
在返程的人们之中,真木现人朝一个跟年龄相仿,穿着同一所高中制服的少年走过去,慰劳道。
那位少年穿着制服的夹克,留着勉强没有违反校规的长髮。他的长相还不赖,但就是有些不出众。
他跟梦人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朋友,家就在真木家附近……虽说是附近,但毕竟是种乡下的基準来说的,徒步走其实要花大半个小时。这次去世的,便是他的奶奶,于是现人也参加了这场葬礼。
少年听到现人的呼喊之后,在身着丧服的队伍中停下脚步,那张略显小却不失精悍的脸上挂着疲劳,对现人举起手来。
「嗯。你才是辛苦了。因为奶奶的关係,害你假期被冲掉了」
「哎,这不也没办法么」
「抱歉」
「假期被冲掉,对于忙于备考的你来说才更加辛苦吧。而且我听说,发现奶奶去世的就是你吧」
「……算是吧」
他们彼此交流着,并肩向前走去。
少年名叫日高护。在这片地方,跟现人同龄的人有一些,但同为男生的却很少。在男性朋友中,跟现人最经常在一起玩的就是阿护。话虽如此,由于当时有梦人碍手碍脚,现人总是没办法参加男孩子的游戏,跟其他孩子比起来,他能玩的机会和时间根本拿不上檯面。
话虽如此,他们从当时起关係就很好,所以现人上了高中,从梦人的拖累中解放出来之后,他跟阿护的关係便从前更加亲密了。这是因为,一方面阿护跟现人是同班同学,然后最关键的是,现人在梦人成为作家后,对梦人表现出的愤怒,阿护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拿来当笑话,也没有当成嫉妒心作祟而不屑一顾。在现人身边,这种人真是少之又少。
而现人参加这场葬礼,是因为今天被送走的故人,就是阿护的祖母。阿护是独生子,并不会像现人那样被人拿来跟兄妹比较,但由于他的祖母十分争强好胜,总是拿他跟别人家的孩子来比较,一时欢喜一时忧。据说,他十分频繁地,而且毫无道理地惹来祖母的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