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夜已深沉,在熄灯后的病床上,龙马静静地坐了起来。
他推开薄薄的被子,抬起他穿在睡衣中的纤瘦身体,于是那张贴满纱布缠满绷带,已经完全无法辨认相貌的白色的脸,在病房的黑暗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
安静的病房里,鸦雀无声。保育所送来的那串千纸鹤挂在床的旁边,五彩缤纷的纸鹤没入黑暗之中,只剩黑白单色。他已经住院许多天,他接下来还得住院更长时间的事情并没有告诉他本人,但已经确定下来了。
正因如此,将这些千纸鹤从保育所带回来的妈妈,适当地将送千纸鹤的理由糊弄了过去。这串千纸鹤之中所倾注的住院,只有作为受赠者本人的龙马不知道。
龙马君毫不知情地对那串千纸鹤又是瞧又是摆弄,在愉快享受一番后便基本丧失了兴趣。在龙马心里真正重要的,是妈妈从保育所里跟千纸鹤一起带来给他的,另一件东西。
「……」
在漆黑的病房里,龙马听着从纱布缝隙间漏出的自己的呼吸声,偷偷摸摸底将一直藏在被子下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他取出的,是一个饼乾盒。
龙马从妈妈手里拿到它之后,就把它一直藏在被窝里,一次都没有打开。那是龙马最近找到的『宝物』。他以前埋在公园的角落藏起来,这次让妈妈给华菜他们传话,托他们帮忙挖出来拿给自己的,秘密的『宝物』。
如果在妈妈在的时候打开,里面的东西被看到的话就麻烦了。
可是放在一边的话,妈妈要是擅自打开,也会很麻烦。
所以,他将『宝物』收进了被窝里,準备等人走光了之后,偷偷打开来独自欣赏。那是龙马捡来的『宝物』。龙马从小就爱好收集掉落的『宝物』,喜欢把掉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捡起并储存起来,而那些东西最终全都被妈妈发现并丢掉了。
有石头。
有螺丝。
有树果。
有死虫。
当这类东西攒到够多的时候,被妈妈发现就会被全部当做垃圾扔掉。
他忍受不了『宝物』再被扔掉。医院里的人跟妈妈一样都是大人,都不能相信。所以龙马等到搜有人走光之后才拿出罐子,然后朝着病床旁边的窗子伸出手,轻轻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
外面的微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洒了进来,照亮了病床上面。
路灯透过来的微光完全算不上什么光亮,但对于一直呆在漆黑房间中,眼睛早已适应黑暗的龙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而且,在黑暗中的微弱光亮之下欣赏自己的宝物,这让他心里有些跃跃欲试。在模糊的光线下,他俯视着连花纹都能看得非常清晰的盒盖,将鸡肉有些紧绷感的嘴角扬了起来,并将手上放在盒子上,将稍稍需要点诀窍打开的盖子,轻轻一拧然后打开。
最后——
哗……
在罐子里密密麻麻装满的大量纸人,犹如喷发一般掉落在病床上。
罐子就像一个鸟巢,数不清的人偶从里面冒出头来,满溢而出。
透着灰青色的黑暗中,那一张张惨白的,没有五官的苍白的脸,脸、脸、脸、脸……正从罐子里望着龙马。龙马看到那无数张脸,简直犹如脑髓溶化了一般被它们深深吸引,回望着它们。
「…………………………」
宝物。
宝物。
我的……宝物。
呵呵……
从他不方便张开的嘴里,吐出火热的气息。
纱布下面的肉扭曲成了笑的形状,皮和肉綳得紧紧,开始作痛。在布满整张脸,缝合过的伤口之上,渗出的组织液结成的痂与纱布完全粘黏在一起,那些痂随着綳裂般的微小声响与噁心的触感,逐渐破裂剥离。
但是,他完全没有发觉这件事。
呼~呼~……随着充满热气的,模糊不清的呼吸声,他的眼睛剧烈张开,就像要吃进嘴里一般凝视自己心爱的『宝物』。
「…………………………」
那些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望着自己的那大量的惨白的脸,看上去就像鸟巢里挤不下的雏鸟,又像从卵鞘中推挤着爬出来的幼虫。
龙马与那些东西,目不转睛地相互凝望。
在黑暗寂静的房间里,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放在杯子上的罐子。
然后渐渐地————盯着纸人,被纸人盯着,包满纱布的脸开始前倾……
他慢慢地……慢慢地……
把脸慢慢向前倾,朝着装满纸人的罐子,缓缓地,缓缓地,贴近。
缓缓地……缓缓地……最后鼻尖就快碰到纸人。
他的视野被密密麻麻的纸人完全佔据,笑容幸福地在他嘴上形同抽搐地蔓延开来————
哗啦哗啦哗啦……
响起如同踩踏枯叶的声音,龙马的脸埋进了纸人之中。
不知属于谁的煞白手臂绵软地渗了出来,抓住了他的后脑,将他的脸重重地摁进了装满纸人的罐子里。
「!!」
龙马大吃一惊,恢複理智。
啪嗒啪嗒啪嗒!
他像虫子一样开始挣扎,但那只手就像固定在了脑袋上一样纹丝不动,埋进纸人中的脸被纸完全埋住,尖叫发不出,呻吟发不出,一切声音都被纸人扼杀掉。
他的身体保持就像被摺叠起来的不自然姿势,像上岸的鱼一样疯狂挣扎,两只手奋力挥来挥去,胡乱地抓扯罐子、传单、自己的脑袋,还有空气……可最终只是徒劳。
………………!
………………………………!
…………
2
108室。杉北璃恩醒来时,屋内一片漆黑。
时间是深夜,璃恩躺在卧室之中的被子里。在这个只能勉强看到天花板上电灯的轮廓,被黑暗笼罩的房间里,除了能微微听到同睡在一个屋里的爸爸和妈妈的微弱鼾声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任何声音都传不进来,彻底掩盖在可怕的寂静之下。
「…………」
这个时候,她突然之间就醒了过来,连原因都弄不清楚。
她根本用不着揉眼睛,双眼便毫不费力地睁开了。她完全睁开眼睛,凝视着漆黑的屋内,深夜的寂静让她的意识变得格外清晰。
鸦雀无声……
周围一片宁静。深夜在宁静中停滞。
被窝里身体的温暖,与露在外面的脸所接触到的空气的静谧之间,存在着严重的龃龉,感觉非常奇特。
她只是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望着勉强只能看到轮廓的屋子。
耳朵里能够听到的,只有爸爸妈妈静静的呼吸声,在这寂静之中,她孤零零地一个人躺着。
她就这么躺着,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天花板的黑暗,在寂静中渐渐沉澱在屋子里。
「…………」
但是,这份静谧被突然打断了。
咚咚咚!
突然,寂静被屋外传来的粗暴敲门声打破,只是静静躺着的女孩突然全身弹了起来。
「噫……」
随后,现实感取代了寂静,回到意识之中,璃恩不禁屏住呼吸。此前不知为何忘记的,对黑暗的恐惧,对寂静的恐惧,还有对深夜的恐惧,对孤身独处的恐惧,瞬息之间一股脑地袭上心头,让她感到心脏就快被压碎。
「…………!!」
璃恩是个胆小的孩子。
害怕一个人独处,害怕夜晚,害怕寂静,害怕黑暗。
而且,她还害怕粗暴,害怕大声音,对迄今为止未在自己身上发生过异常状况,当然也十分害怕。
咚咚咚咚咚咚!!
玄关大门正被胡乱敲打。
璃恩和爸爸妈妈都是很稳重的人,睡在客厅旁边日式房间里的爷爷也是。在迄今为止的生活中,璃恩家的门从未被如此粗暴地敲打过。
——来的是谁?在这大半夜里……还这么粗暴……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爸爸……嘛嘛……有人来了啊……
害怕的她将目光从天花板转向身旁寻求依靠,可不知道为什么,外面声音那么大,爸爸妈妈却好像完全听不到似的,依旧沉沉地熟睡着。只能听到身边传来他们浅得出奇的睡息声。
黑暗中勉勉强强能够看到,他们的胸口没有因呼吸微微起伏,闭着眼睛的侧脸就像死了一样。
在这样的背景之中……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的剧烈声音不停响起。
睡另一个屋里的爷爷也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在漆黑的家中,只有小小的自己一个人,听着玄关被猛力敲打
的声音。
她压低呼吸声,生怕自己醒着的事情被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的可怕事情。她全心全意地抑制着呼吸,躺在被窝里凝视着盘踞于天花板的黑暗,在莫名无助的黑暗之中,久久地听着那破坏寂静,震彻房子的激烈敲门声。
「…………!!」
在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句话。
要是半夜有小孩敲门
也千万不能开
这是给她念过的,公寓里通告上的内容。
璃恩并没有实际遇到过,不过这个公寓里,似乎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一直有小孩在深夜敲门搞恶作剧。妈妈们有一段时间经常说起那件事,璃恩也听到过。敲门的恶作剧频繁发生,监视摄像头拍到了小孩子的身影。最开始通告上具体写明了那样的内容,并多次改变警告的文面张贴出来,可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警告的语气突然下降,连内容都改变了,变成了一张奇怪的告示。在那之后,告示的文面就再也没有变过。
「妈妈偷偷地告诉你喔」
当时,妈妈是这样说道
「不许跟被人讲喔。敲门的啊,其实是妖怪」
妈妈在告示前面,压低声音,悄悄地对她说
「对任何人都不可以说喔。而且————不管是谁敲门,都决不能开喔」
从此以后,妈妈就再也没有说起过那件事。但在那以后,璃恩便一直害怕夜晚。
她很害怕。
而她害怕的东西,最终还是来了。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响个不停。
「………………!!」
璃恩在说有人都熟睡不醒的黑暗之中,孤零零的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屏气慑息,忍受着那激烈的敲门声,忍受着强烈的恐惧,一味地等待下去。
咚咚咚咚咚咚!!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
救命。
救命。
救命……
……
†
208室。盛大和在半夜里突然醒了过来。
他并没有想上厕所,就是突然间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
在儿童房中铺的被窝上,他坐了起来。大和不喜欢醒了之后静静地呆着。从更小的时候开始,他的家里也是一到深夜就会变得一片黑,只要醒着就会若无其事地到处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