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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子小姐,出什么事了?」
「哎,我问过老公了,可老公坚持说没什么,反倒让人觉得可疑」
「是么。既然如此,果然还是得自己去查呢」
结听到今日子的回答,点了点头。
今日子虽然语气还是平时那样轻鬆,但表情却非比寻常的严肃。
四楼发生的骚动平息后,过了几个小时。被杉北小姐掐住脖子的华菜,幸好伤得并不重,但从医院回来的今日子实在无法忽视这样的情况,产生了危机感,然后就来找结商量。结明白,这件事只能找自己商量,而且自己经历了这次的骚动也产生了一个疑问,对此十分在意。但是,结考虑到自己是个外人,不能打出打听,于是便帮乐今日子这一把,为她出谋划策。
————生驹正至。
那个在406室闭门不出的男性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结跟今日子几乎都不了解。
这便是两人共同的疑问。她们两个之前也都对那个人十分怀疑,也感到十分不安。但是,结是个很有常识的人,今日子也比想像中更有常识,并不会对似乎有隐情的家庭刨根问底,以致直到发生刚才那样的情况,今日子依旧对『生驹』这个邻居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以前只觉得老公和大伙好像都跟他认识,所以也就没有在意呢……」
今日子说的完全没错。
但事到如今,两人有必要了解生驹正至这个人。
至少杉北小姐那时候断定公寓里接连死亡的孩子们,是被生驹正至杀死的。那些话不容忽视。结觉得必须找杉北小姐问个清楚,可眼下显然不行,所以也就只能光靠自己来进行调查了。
今日子的丈夫既然有所隐瞒,那就更该如此了。
「于是我就找你说的,把这些带来了」
「非常感谢」
没能从丈夫口中打听到事情的今日子,从家里拿出了丈夫的相册等许多东西。华菜不久前遭遇到了那样的事情,怎么说也没办法露出开朗的表情,今日子带着她来到结家的客厅里之后,就让她跟克己一起玩去了,然后跟结两个人一起确认照片。最先确认的是小学和初中的毕业影集,没过多久便找到了正至的面部照片,然后从五十岚家的家庭照之外的照片中继续进行确认。
「啊……这个也是」
虽然两人没有对毕业照之外的照片有过多的期待,可没过多久,今日子就找到了。结伸出头仔细观察今日子所指的照片,发现那应该是一张地区儿童会举办的活动上拍摄的照片。
「……大概是的」
「是啊」
指尖指向的,是在几十人的合影边缘拍下的一对父子。
孩子毫无疑问是刚才在毕业照中找到的,少年时的正至。那应该是上小学的时候,脸圆圆的,很乖巧的样子,而且刚才在面部照中看不出来,在合影中他显得比周围小朋友个头要矮。要是只捡这些特徵来列举,感觉与克己有几分相似,他跟父亲站在一起的确看得出那是一对父子。
但结看着这张照片,皱紧眉头。虽然相貌平凡不扬,这对父子的身影却在这张集体照中十分显眼。
少年的髮型是歪歪扭扭的西瓜头,显然看得出不是在理髮店剪的,而是在家父母帮忙剪的。然后还有一点从毕业照上看不出来的……他上半身穿的运动服就像是很小的孩子穿的尺寸被长大的身体硬生生撑大了一般,下半身是一件磕磕碰碰快要破掉的裤子,这套衣服就像是流浪汉随便捡来的破衣服穿在身上一样,极不协调。
至少,他的父母肯定没给他穿像样的衣服。周围没有一个小孩子像他那样。而且他那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父亲虽然身高和体格都算中等,但背略有些驼,个子看上去要比实际稍矮一些,身上的西装是皱皱巴巴,从照片里都能看出是便宜货。然后,从那位父亲的表情之中感觉不到自信与精气神,跟那稀薄的头髮相辅相成,显得特别寒碜。
……没错,这对父子看上去特别寒碜。
他们的家庭大概很贫困吧。但是,不知道是没有那个意思还是没有那个条件,这对父子完全没有掩饰他们的寒碜,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因为这样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以致形成一种「不协调感」……或者说是「不对劲」,让他们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这对父子缺乏主张与霸气的样子,非但没有减弱那种「不对劲」令他们埋没于周围,反倒加强了「混入人群的杂质」的感觉。他们是混进地区集团之中的,明显不对劲的一家人。这就像现在作为邻居的生驹家一样,但虽然用词一样,但与结所感觉到从邻居身上感到的「不对劲」,方向性上略有不同。
至少,与那个生驹家的老人不相称。
那个脾气怪爱激动的老人的「不对劲」,与这对父子的「不对劲」不同。
但照片上的父亲,毫无疑问与那位老人之间血缘关係,不过跟正至只见看不出来。照片上的父亲,髮际线开始倒退的额头中央,感觉完全就像遗传似的,长着一颗跟那个老人一模一样的大痣。
「……虐待?」
「可能是因为家里没有妈妈」
结和今日子说出了各自对这张照片感到的相似感想。
「这个是老公呢……」
说着,今日子指向了朋友们聚在一起的一群少年。他们跟正至应该是同级生,但所站的地方完全不同,可见生驹家的确存在隐情。但理所当然的,光凭照片能够搞清楚的事情十分有限。
结并不打算止步于这种程度的了解。
虽说很不情愿,但她了解一个能够收集情报的地方。
「……在关门之前我去一趟。克己就拜託了」
「好的,路上小心」
结将孩子们交给今日子,独自离开家门。这一趟,她不想带克己去。出门后只见406室的周围聚着对生驹家颇有意见,或者是想来监视的老年居民,他们正频繁地交头接耳。结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便离开了公寓。
结所前往的方向,是车站附近的邮局。
结与公寓外的居民几乎没有交流,但那里有个人能够对素昧平生的结轻易讲出当地情报的人。
那种人,结在平时肯定会敬而远之。刚搬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发现结住在那栋公寓后,非常熟络地向结说了各种传闻。结现在,就是要找那个坐窗口的话痨大婶。
今天是周末,窗口业务会提早结束。
结向大婶表明自己跟生驹家住同一楼层,对那个家里蹲『儿子』感到很不安后,大婶便爽快答应下班后跟她讲。
两人一到车站附近碰头咖啡厅里,大婶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
「————『霸凌』么?」
「是啊」
换上便装来到咖啡厅的大婶因为能说别人的事情显得开心得不得了,面对皱紧眉头的结,在桌子的另一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
「………………」
将胡闹的杉北早苗交给她的丈夫,目送她离开之后。
和也在家中自己的卧室里,于一郎一起关着门,沉默不言。
这个房间本来用作书房,只有一张只用来完成带回家的工作而使用的桌子,和一只塞满了与工作相关的繁杂物件的柜子。在这个打扫得也不够到位的小小房间里,两人席地而坐,目光落在地板上,表情十分严肃。
现在妻子和儿子在家,但跟她交代过不要进房间。
超喜欢爸爸的凉,难得爸爸在家却不能在一起,显得很寂寞。
妻子一边安慰他,一边转移他的心思,让他玩去了。和也跟妻子说,他们要讨论四楼发生的情况,让孩子不要来打扰。关于内容虽然没有说假话,但理由却并不準确。
因为,这件事想让,也不能让妻子听到。
在凉的脖子上留下的毛骨悚然的手印,以及熟人的孩子接连死去的异常情况,可能与妻子和孩子本身没有关係,原因可能在于和也他们过去搞『霸凌』的报复。
这说不定,是诅咒。
『正至 原谅我』
留下这封遗书,在两人面前自绝身亡的淳一,的确是带头欺负正至的人,可谓是主犯。而且和也亲眼目睹到的淳一自杀前后的异常言行,也的确能够用『诅咒』来解释。
生驹正至之所以老大不小却变得足不出户,原因应该就是霸凌。
当地的大伙之间,都是这么说的。
当时的正至,是无法违抗和也他们的,绝对的弱者。相反,即便事到如今,他们心里仍旧觉得,要是没有什么诅咒的话,正至的复仇根本闹不出什么名堂。
「可恶,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事到如今还在耿耿于怀么……!」
和也感受着涌上心头的漆黑愤怒,以及屋外最喜欢的孩子的气息,如同低吼一般咒骂起来。
「而且还对那么小的孩子出手……简直不是人。他要是心里还有恨,大可直接跟我们说啊!」
「大概正因为办不到,所以才一直等下去的吧……」
和也的身体就像在愤怒中膨胀了起来,而一郎那壮硕的身体却像收缩了一样,有气无力地嘀咕起来。
「啊?」
「我觉得正至等了这足足二十年,不是来找他所无法违抗的我们,而是等待无力的孩子的诞生。而且,打算在他们最可爱的时候从我们身边夺走他们,对我们造成最大的伤害」
一郎嘀嘀咕咕地说道。他慢慢摘下眼睛,单手捂住双眼。
「啊,的确有一手啊。这复仇有够狠……」
一郎彻底心灰意冷,那样子简直就像丧失全部活力的老人。
「都是我们的害的。错的是我们。是我害死了大和。我不知道该怎样和妻子交代。总之,向那家伙……向正至道歉吧。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他的宽恕,但只能这么做了…………对不起,大和。爸爸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时真的好愚蠢……完全没想过将来会遭到这样的报复」
他的声音,他的叹息,在颤抖。虽然一郎软弱地说出一大串忏悔的话来,但和也并不能轻易地这样接受,也不可能照做。跟为时已晚的一郎不同,和也的孩子还活着。
凉还活着,而且现在正暴露在生命危险之下。
不知道危险会在何时发生,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早苗已经证明过,逃跑也无济于事。但照一郎说的那样去道歉恐怕也没用,淳一的惨死就是证明。
和也承认,自己的确做的不对。
如果道歉就能救凉一名,让他怎么道歉都行。
但是,没有确切的说去证据证明,而且他害怕为了这种不确定的事情消耗时间,最终弄得无法挽回。错误的选择导致他无能为力地失去凉……这种事他想都不想去想。
他确实去想,就越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一郎的绝望与忏悔,一点点地压迫他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和也咬紧嘴唇,抱住脑袋。
「凉……!」
他就像死抓着不放一般,呼喊爱子的名字。
——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把凉从诅咒中拯救出来?
他面对的,是生驹正至的复仇。他知道这样的想法非常自私,但他不愿失去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当爸爸的,发自灵魂的吶喊。
快思考,快寻找解救之道。
但是毫无线索,因此空有焦躁不断攀升,思考在空转。
从屋外能够听到凉在玩的声音,感觉到他的气息。和也在这个关着罪人的小房间里,拚命地将凉存在的证据向自己拉近,拚命地用五感紧紧抱住。
现在的自己,不能被他触碰,不能被他看到,不能被他知道。
所以,和也只将凉的存在,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存在于此的气息,在心中紧紧抱住。
但是————
「…………………………」
此时,和也察觉到了。
他为了感受儿子的气息,而拚命投去的知觉,忽然在家中感觉到了某种东西的气息。他想要去感知家中的儿子,却在家中感知到了不同的某种东西。
那东西,就跟自己的妻儿就在同一个房间。
就在他察觉到了那一刻,思维冻结了。
自己的妻儿所在的房间里,存在着某种其他的东西。
那东西所散发出来的,不是妻儿那种活人的气息。那东西就在妻儿身旁,感觉不到呼吸,就像冷冰冰的死人一样静静地停留在那里。瞬息之间理解其中的异常之后,只觉背脊一阵恶寒,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凉!?」
随后,他大叫一声,晃晃站佔地站了起来。
他无视吃惊的一郎,跟不上意识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打开门,飞奔到走廊上,然后向妻儿所在的客厅看去。客厅的门关着,透过门上镶嵌的大块磨砂玻璃那边,能够看到屋子里妻子和儿子的影子。
「!!」
可是一看过去,他心脏差点没从后用力蹦出来。
在那里,有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就在透过磨砂玻璃看到的妻子和儿子的黑影旁边,有个人影一样,却绝不可能是人类所形成的鲜红人影,正站在凉的背后。
「凉!!」
他飞快地冲过走廊,嗙!的一声巨响将门打开,扑进了客厅。
门那头的妻子和儿子听到声音,吃惊地瞪大了双眼,朝气喘吁吁的他看了过去。
随后……
哗……
凉背后那个看上去就像穿着红色上衣的某种东西,恍如渗进背后的白墙之中一般,消失了。
一切都在一瞬间,没有任何声音,如同颜色的残影消失一般。那东西就像错觉一样消失了,其存在本身于顷刻间不留一点痕迹,完完全全地从和也眼前消失了。
「爸爸!」
「怎么了?」
妻子和儿子非常吃惊,可是他们的眼睛并未转向刚才在身后消失的那东西。
他们没有发觉。他们应该一直待在同一个屋子里,两个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