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这时,有个男人偶然间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发现集会所天花板附近悬浮着一个怪异的东西。
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浅浅的茶碗,里面装着自己已经喝到一半的廉价日本酒。他的嘴里满是刚刚咽下的酒的味道和气味。连续摄取已经两个多小时的酒精,正带着火热在他的血液中窜来窜去。
在当地,只要发有什么事,大家就会聚在一起,以商讨为名义开办酒会。在聚落佔主导地位的男人们,在这个二十五章榻榻米大小的集会所里围坐在一起,喝着酒。他们带来的儿子和孙子聚在附近,玩着手机游戏什么的。不停喝酒的男人们,相互之间无休无止地抱怨着今天『返咒』跟已经不在的外来者。这个男人便是其中之一,微醉的他跟大伙一样一边喝酒一边咒骂抱怨,然后不经意地朝天花板看去。
黑色的圆形影子,正悬浮在天花板附近。
那是个薄薄的影子,透过影子能看到后面的天花板,就好像视线被什么东西薄薄地蒙住了一块。
「啊?」
看到那个东西的男人,轻轻地发出木讷的声音。他以为是酒劲上来了,于是用手揉了揉眼睛。
——眼睛怎么不正常了?是我酒喝多了?
但他不管怎么揉眼睛,那个圆形的影子就是没有消失。
那个椭圆形的,有孩子脑袋大小的影子,依旧悬浮在天花板附近。
那影子并非贴在天花板上,看上去分不清究竟有没有厚度,明显是悬浮在视野的空中。
从那个圆影子里不时地会有小颗粒状的影子飞出来,在周围飞来飞去,不久又回到影子里。那样的情况,对于身为农业工作者,而且还是住在弃谷地区的这个男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那是胡蜂巢的影子,正悬浮在天花板附近。
那东西靠近荧光灯,根本不可能是从别处形成的投影,就如同眼睛烧录下的残影一般,无声无息地悬浮在空中。
这个男人在小时候玩过一种游戏。先紧盯着一样东西,然后快速地把目光转向墙壁或天空,故意让视野中留下残影。那个烙印在视野中的影子,就跟那个残影非常相似,但让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会看到那种东西。男人愣愣地望着那个东西。
……那是什么啊。
男人愣愣地望着那东西,然后放下目光,想周围扫视。
他想知道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了那东西,于是向大伙扫了一眼。虽然大多数人都在一边喝酒一边閑聊,但也有几个人盖着愣愣的表情望着天花板的方向。他们的目光,明显正盯着那东西,而且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男人看到这个情况,就视线放回到那个影子上,指了过去,向围坐在一起但什么也没发现的同伴们说道
「喂」
「啊?啥事?」
「在那边是不是能看到什么东西?」
「昂?」
几个人回答之后扭转身体,朝天花板看去。然后男人们的视线,却都分毫不差地定格在了相同的地方,开口说道
「……那是什么鬼」
就在这一刻。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
玻璃窗和纱窗窗同时迸发出冰雹打在上面一般的巨大声音,那声音扑进室内,响彻集会所。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朝窗户看去。只见本来没有任何异状的窗户,剎那之间面目全非。
在刚才那顷刻之间,玻璃窗和山纱窗完全被污迹和碎渣所覆盖。
玻璃上站面白色的油脂状污渍,纱窗上挂着数不清的碎渣。
一时间,没人明白那黄乎乎的碎渣究竟是什么。但几秒钟后,众人的目光集中在窗户上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小小碎渣的模样。
那些挂在纱窗上的东西,是支离破碎的蜂的残骸。
那些碎渣,基本上是蜂的足。无数的蜂一同猛扑向纱窗和玻璃,身体破碎后飞洒出来的东西黏在玻璃上,被撕碎的器官化作碎渣挂在纱网上,创造出这令人发憷的惨状。
许多半死不活的蜂,足挂在沙门上但没有扯碎,躯体悬挂在半空中,不断蠢动。
「………………」
面对这样的情景,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集会所内的广阔空间变得鸦雀无声。
室内是如同屏气慑息的沉默,隔着纱窗灌进来的,是外头黑暗的寂静。在这只有呼吸声的集会所中,死寂缓缓地瀰漫着。
「喂……刚才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沉默中嘀咕了一声。
男人的酒醒了。靠窗较近的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以迟缓的动作靠近窗户。他感觉腰出奇的重。坐在他身旁,同姓『山城』的壮年男子,也跟他一样十分沉重地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
一靠近纱窗,碎掉的昆虫所散发出的,就像药物一样难以形容的腥臭气味便飘了过来。同时,快死的蜂艰难地活动着,翅膀发出的微弱声音也传到了男人的耳朵里。
在窗户的下面,蜂兇狠地撞在窗户上,落在窗台上。
——发生什么呢?为什么出现这种事?
男人活过四十多载,从未遇目睹过这样的惨景。
窗户玻璃上粘满蜂体内的液体,纱窗上挂满了蜂的残骸。
不只是这扇窗户,在其他的窗户上也呈现出了相同的噁心场面。大家都远离窗户,远远地望着,绝大部分人都没有靠近。
在窗户外面,只有宁静的黑暗。
玻璃窗还有纱窗全都覆满油脂状的污迹与残渣,完全丧失了通光性,白毵毵地反射着室内的光线,看不到外面夜色。
男人向外窥视,去感受外面的气息。
看不清。所能感受到的气息,也仅仅只有黑暗的寂静。
男人靠近窗户,想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粉碎的虫散发出来的臭味,以及来自外面黑暗之中的温热空隙,扑面而来。但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在紧张感之下被抑制住,内心什么也感觉不到。
「……」
他把脸凑近过去。
纱窗上挂着数不清的断足,还有少量的翅膀和脑袋。他缓缓地将脸凑过去,窥视窗户下面。
可是纱窗完全丧失通光性,只能看到被纱窗隔在外面的黑暗。虽然也有振翅声,但听上去就像快死了一样虚弱。至少听上去,不像有蜂成群地飞来飞去。
「……」
——什么情况?
男人将手伸向纱窗。
以他的性格,不亲眼确认便无法放心。他在这种性格的驱使下,警戒地将手指放在了梭拉式纱窗上。
在紧张感的作用下,他呼吸变得紊乱,然后轻轻地滑动纱窗,打开。
「……」
门开到一半,漆黑的夜色在眼前露了出来。
他向黑暗看去,并在其中寻找声音和气息。
黑暗之中还是老样子,充满了如同温热沼泽般的寂静。
男人彷彿将脑袋浸没在那样的黑暗中一般俯下脸,缓缓地朝窗外伸出去————凝视窗檯。
噶哩!
蜂飞进了双眼之中,他眼前一下子彻底变黑了。
尖锐的足兇猛地在眼球表面滑动,钻进眼皮下面,翅膀和颚刺扎进眼球,刮着眼球表面,传来剧痛。
「!!」
男人的嘴完全张开,剧烈的疼痛之下喷发出可怕的惨叫声。
「————————————————————————————————————————!!」
那惨叫声几乎能够把耳朵震聋,让心脏崩溃。
然而惨叫声到此为止。随后,由于眼球上聚集着好几只蜂而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下,大量的蜂向放声惨叫的口中涌了进去……不对,那些不光是涌进嘴里,甚至将他的整张脸,将他整个头部彻底覆盖。无数的蜂紧贴在耳朵周围爬行,身体各部位相互摩擦产生的噁心声音传进耳朵里面,足和触鬚的噁心触感拂过耳朵外面。剪刀一般的颚和椭圆形的屁股末端在皮肤上蹭来蹭去,有的在脖子上爬来爬去,有的爬上头髮,钻进头髮里面,足和颚刺进头皮里。
然后,那些蜂朝着耳朵里、鼻孔里、眼睛里、嘴巴里,纷纷扭动身体往里钻。挤满耳朵的蜂随着粗涩的声音和触感钻进耳道,剧痛直灌鼻孔。爬着蜂而闭不上的眼球之上,聚集着好几只蜂。极力张开的嘴里,布满了蜂的触感,蜂的味道,蜂的臭气。舌头上,上颚内壁,两腮内侧都爬满了蜂,大量的蜂一边摩擦着翅膀,将细足和刚毛扎进口腔内柔软湿润的肉中,一边往喉咙里钻。
在被塞满的嘴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噁心声音。
蜂爬进喉咙内侧,钻进里面,呕吐感令喉咙向上翻涌。
他快要无法呼吸。无数细微的疼痛覆盖了整张脸,整个头部。他的脑子在恐惧之下变得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在痛苦之中被蜂彻底淹没。
————————————————————!!
————————————————————————————!!
疼痛。
难受。
噁心。
已经发不出声音的他,在脑袋里发出风电的狂吼。
他拚命抓挠自己的脸,把手伸进嘴里想把蜂拽出来,但蜂就像磁铁一样紧紧抓在粘膜内壁之上,怎么抓都抓不下来。到头来,只是让手和手指淹没在疼痛与蜂的触感之中,毫无意义地把少量的蜂抓离,压扁,或掰断某些部位,将被撕裂的部位和溅出的体液胡得满脸都是,满嘴都是。
他在脸上乱抓乱闹,在榻榻米上满地打滚。
他的世界,已经被自己的精神所发出的惨叫,以及交叠在一起的虫声完全覆盖。
周围虽然因为被纷纷钻入到处乱飞的蜂而陷入恐慌状态,但他已经根本无暇在意那些事情了。他的脸上,脑袋上全都被蜂所覆盖,就连撕扯那些蜂的手也被完全覆盖,已经快要窒息。他此时此刻一心只想将那些爬满脑袋,并从脖子钻进上衣里的那些蜂去干掉,根本不可能去在意周围。
驱壳坚硬而粗涩的虫子,密密麻麻地挤在喉咙里面,而且还在继续往里面爬行。那些东西堵住喉咙,令他喘不上气,无法呼吸,喉咙只能无助地不停抽搐。然后,在一片漆黑的眼前还有脑中,因窒息而渐渐变白。意识渐渐发白,变得模糊。
不久,就连理智也被完全刷白,本来拚命强忍着不去闭上的嘴,不去咬合的牙齿,在不知不觉间上下闭合,咬烂了口腔之内的东西。
嘎啦、
口中发出噁心的声音,好几只蜂被牙齿夹住,薄而硬的外皮被压破、碾碎。蜂体内的东西混着唾液在舌头上、口腔内扩散开来,昆虫的剧烈苦味和臭味将味觉彻底吞没。嘎啦嘎啦,蜂在齿间粉碎,如饑似渴蠕动起来的喉咙无视抗拒的意识,将咬碎的蜂吞咽下去。随着蜂的触感滑下食道,内心发出已经彻底丧失理智的悲惨叫声,连带着爬满全身的蜂在地上胡乱地挣扎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地狱同样在他的周围展开了。
无数的蜂麇集起来,年迈之人也好,年轻人也好,都在集会所里张皇逃窜,满地打滚,双脚乱挥,放声惨叫。
但眼球聚满蜂的男人,无法看到这一幕。
而且,她的耳道深处直到鼓膜,都已被蜂深深钻入,听不到那层层交叠在一起的惨叫声。
然后,在男人的脸上,几只蜂翘气了那绘着斑纹的腹部。
将弯曲的尖针,从末端推出来————
噗滋、
就像刺进豆腐里一样轻鬆地,将分泌毒液的『那东西』,同时扎向了脸上的皮肤。
………………!!
「………………!!」
万智隔着纱窗,茫然地凝视着那边的地狱惨景。
在那之后,建筑物的轮廓都被蜂群模糊,连里面的灯光都被蜂群遮住,整个集会所被海量的蜂群所吞没。
万智见过大量滋生的飞虫在路灯周围飞来飞去,就像空气本身会发光一样的情景。但以相同的可怕密度飞来飞去的蜂,别说是让空气看起来像在发光了,甚至还遮蔽了光线,就像一大团拥有意志的黑雾一样。
被蜂群吞没的集会所中,传来的是悲鸣,时惨叫、怒吼、求救。
大人们,少年们,还有少量的女子,释放出充满恐惧与痛苦的惨叫。
「…………」
万智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听着悲惨的叫喊,獃獃地站在窗前。
她彻底惊呆了。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在眼前发生。
万智看到了好像全身聚满蜂的人一样东西站在黑夜之中,当她感觉跟那东西对上眼神的那一刻,那东西便彻彻底底……不光是表面,就连轴心都化作风飞散开来,消失不见。随后,无数的蜂如同浮沉子一般从每一片黑暗中涌现出来,袭击了集会所。
想必集会所里面已经遭到了蜂的入侵,本来能听到许多人谈坏的集会所里,现在正传出哭天抢地的惨叫。在这静得不正常的黑夜之中,现在充满了无数兇残可怕的,嗡嗡嗡得振翅声。
在集会所的窗户上勉强能够看到的光亮中,人影正在张皇逃窜。
在万智的眼睛里,是熟悉的人们正在被蜂袭击的影子。在万智的耳朵里,是熟悉的人们所发出的惨叫。
万智就像在惊愕与恐惧之下僵住了似的,愣在原地,看着那一幕。但她看着那幕情景,听着那番惨叫声,脸上浮现出来的标籤,却是抽搐般的微微笑意。
复仇。
这是复仇。是『他』的复仇。
可是对万智来说,也是自己的复仇。万智也被那群人欺凌过。
那些家伙瞧不起万智家,万只的母亲在百般刁难之下尝尽辛酸与悔恨,却依旧逆来顺受。身为孩子的万智姐弟,绝不容许违逆其他家的孩子,完全沦为霸凌的靶子。
万智看着那群欺凌过自己的人,正一边惨叫一边张皇逃窜。
被他们逼得自杀的孩子所释放的怨念正在袭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