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小的时候,我曾在海边堆沙堡。
那是我自信满满的力作,甚至让我觉得是一座永远的坚牢。
可当我视线离开去玩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城堡已经崩塌得不留痕迹。
无论海浪还是沙子,都不会等我。
「好痒好痒。」
她弓起后背,拉长了脖子挠着脚。那头黑色的长髮垂下来,被电风扇吹动。我愣愣地望着被手推开的门帘一样飘动的头髮,事到如今才歪过脑袋,奇怪为什么电风扇会朝着那个方向。
脑子迟钝到这个程度,一定也是夏天的闷热害的吧。
就算一动不动地待在屋子里,只要忽然活动一下身体,便会意识到笼罩在周围的热气。儘管靠建筑物的墙、窗户还有窗帘遮住阳光,气温却完全没有缓和的意思。夏季彷彿化作细小的颗粒填满空间。
住宅区的六楼,过去用作仓库的小块空间。这个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用也不会腾出多余空间,但凡到了上高中的年纪都会觉得有些逼仄的屋子,里面却有两道呼吸。
我房间的壁橱里住着魔女。
明明未经我允许,可定居一事却渐渐成了事实。说是魔女,也并不是说她懂什么魔法。她只不过摄取奇妙的红色果实,比常人活得久很多而已。
在让她像魔女的要素中,红色的三角形帽子佔了大半。她身上穿的也不是纯黑的法袍,而是普通的衬衫。不知是不是因为穿旧了,衣领斜斜地伸长靠向一边,露出右边肩膀。
「昨天你也挠过吧?」
「变多了呀。」
她亮出我根本不想看的脚掌。在魔女白皙的脚上,有两处重叠起来似的红色痕迹。看来她和壁橱里的蚊子相处得挺愉快。
「说起来,你会流血吗?」
靠来历不明的红色果实,魔女每次死后都会再活过来。据本人所说,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我眼前的正是这样一路死而复生过来的人,看着她也自会产生疑问。
「嗯,到底怎么样呢?划破手指倒是会流红色的液体,但我没有确认过那是不是真的血。说不定只是水带了颜色。」
她说着像展示一样叼住食指,用牙齿划破指尖。
然后炫耀似地把伤口转向我。
从锯齿状的伤口中,微微渗出红色的液体。
「看吧?」
「哦——」
瞥了一眼后,我的视线立刻回到正在读的书上。一打眼找不到从哪里继续才好,我只好把这页从头读起。真不该一边看书一边讲话。
「看吶看吶。」
「你可别让血滴下来弄髒屋子。」
「明明很疼。」
「我又没说让你给我看。」
我简短地顶了回去。这个吃乾饭的魔女,没什么要紧的理由还赖在这里,害得我都没法静下心来看书。不过,我自己也有种焦躁似的心情。坐下来安心地看书真的好吗?现在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吗?
今年的暑假从一开始就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而那些事本可以说全都结束了,但怎么说呢,总觉得我还没有释怀。
屋子里安静下来,于是我斜眼朝旁边打探,便看到魔女正在抚摸伤口。倾斜地戴着的魔女帽子在她眼睛附近打下影子。
而被那片阴影浸染的眼瞳中,也带着一抹红。
「卷上创可贴如何?」
「小——事小——事。我觉得已经习惯疼痛了。」
「这算啥?」
魔女咯咯地笑了。她肩膀一晃,魔女帽就朝后面滑去,掉在地上。
「因为我好像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死法。比如被人从背后拿刀砍死,或者脑袋被割下来,还有被烧死。啊啊,此外还被车子轧死过呢,大概有过。」
她掰起手指数着。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特别是交通事故,只会让我心里浮现阴沉的东西。我妹妹就是被车轧死的。
「不过纵使是死,反骨精神犹存!」
「你说什么呢?」
「哎,感觉无论那种都疼得要死。但只要想起那些事,这点程度不就算不上什么了?」
「就算听你这么说……我也不懂啊。」
虽然我杀过人,但没有被杀过。
比起这个,我有件在意的事。
「过去的事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据本人所说,她活了超过一千两百年,所以记忆里没有什么过去的事。而且她还还说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不过刚才的话倒是说得够明确。
「啊——算是吧。」
魔女挠挠脖颈。
「差不多是过去看过的电影那种感觉吧。虽说我在山里住得久,几乎没看过电影就是了。」
「……哦。」
说不定,魔女的发言不要想都不想就全盘接受比较好。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有点阴郁?」
魔女再次挠起脚掌,嘴上说道。
「阴郁?」
「暑假不是该更开心一点吗?」
万岁——魔女横躺在地上举起双腿。被她指出这点,我便回顾起这之前的暑假都是怎样,结果只能回想起毫无起伏的日子,自己只是淡漠地熬过夏天的闷热。
「并不会。毕竟没什么开心的事。」
「没趣的家伙呀。」
「而且,杀了人还能开朗是要怎样?」
「说得也是。」
魔女轻易地点头同意。
「但现在回想起来,乾脆在那时再杀一次才更明智啊。」
靠红色果实复活的人,就算杀了也不会留下尸体。
他们的身体会变成植物,变成花,盛开,然后凋谢。
如果尸体会消失,就算杀了也不会有人来问罪。
「看来,我并不聪明啊。」
「蠢蛋儿~」
别人在一本正经地反省,魔女却拿它寻开心。
她撩起垂下的头髮,正式在电风扇前佔据地盘。
「碍事。」
「你真是不坦率呢。」
「我倒是觉得刚才说的话非常坦率了。」
「是吗?那你就是在作为人来说很重要的部分上有欠缺。」
「是这样?」
「嗯——应该没错吧?」
她来反问我到底怎么样。看她长命,但魔女似乎连一个真理都没有掌握。算了,大家好像都会忘记过去的事情,说不定长生并不会有太多积累。
况且所谓作为人来说重要的部分……会有人探寻到正确答案吗?
「反过来说,没有那种欠缺的人是怎样的?」
「不会给人添麻烦,正为了其他人发挥作用吧。」
「那真是棒极了。不过至今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
「呵。」
魔女一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露出微笑。我无视她,在书桌上拄着下巴。
魔女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风铃声音很吵。这都是因为那东西不是在屋外,而是在魔女手里响动。听着「铃铃铃」地重叠的声音,我感觉连脑子里都跟着一起上下乱晃。明明是个吃乾饭的,还真是毫不顾忌。
八年左右以前,包括我在内的六个人和这个魔女相遇了。
其结果,就是我们各自得到红色的树果,除我以外的五人各增加了一份生命……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又复活。而且那不只是让死者复生,还附带「将人死时迫切地许下的愿望实现」这个赠品,就算是属于相当离谱的那类愿望,也会将其实现。比如复活成其他人,或者变成谁也认识不到的存在,又或是将构成个人的记忆消除……真是随心所欲。
只不过那份期待中的人生,也会在几年后再次用尽。
总之,除我以外,那时得到果实的人都死过一次,其中还有我杀的。既没有死也没有吃下果实的,只有我。
我当时……是觉得魔女形迹可疑,所以只是装作吃了下去。
这个魔女也差不多到了该死的时候,却迟迟不见要死的样子。
「该说是个人差别吧,偶尔就会有像适应性一样的东西。有时吃了果实能维持十年,有时七年左右就倒下了。说不定这次比较长。」
「哦……」
腰越君和江之岛君死在同一时期,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带到达极限。是说两人对果实的适应性差不多一样吗?搞不好他们的关係意外地不错。
我想像两人五十步笑百步的样子。
江之岛君,为了逃离自己的罪过变成了别人。他受到腰越君的欺凌,最后失控杀了对方,然后不想让那个罪过被人知道,便复活成了腰越君本身。
无论外表还是记忆,他都原封不动地夺去了。
哎,虽说杀了那样的江之岛君的就是我。
而腰越君当时好像活了下来,但我不知道他许了什么愿望。
没等我们聊太多,他就又死了。
「说到愿望——」
我抬起头朝魔女看去。
「你复活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望?」
八年前,给这个魔女的复活帮了一把的就是我。感觉那时魔女已经奄奄一息,她有余力来思考什么吗?希望自己变得像个魔女?不对怎么可能。再怎么说,她临死时红色的帽子就已经在身边了。
「嗯——……不知道呢——」
魔女的脑袋慢慢地,左右倾斜。
「说起来,我许了什么愿望呢……而且也不知道有没有实现。」
看来本人也没有把握。
「真是个迷。」
魔女并没有太在意的样子。活得太过长久,看什么事时态度多半会像绳子鬆动一样变得弛缓吗?不知该说她麻木不仁,还是心灰意懒。
不过,说不定这样便能维持内心的从容。
另外的铃声夹杂在风铃的嬉戏声中响起。
「来电话了呦。」
魔女晃着腿指示。我一边对她懒散的样子感到不快,一边离开房间。反正不是劝人参加补习班就是推销一类的内容吧。大白天里凈是这些东西。
前段时间还有人打来电话,说车站前开了家珠宝店,当时我祝贺了一句「那太好了」就挂断了。魔女预言说可以随身携带电话的生活将会开始,但要是不管在哪儿都会接到这种电话,可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拿起鞋柜上的电话。我几乎没有主动给谁打过电话。
「喂?藤沢家。」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人吧,我想着语气变得强硬。
可听到熟悉的声音叫出自己的名字,我马上改变态度。
「啊,妈妈。」
是在外面上班的妈妈打来的。
「…………………………………」
之后她就没了动静。咦?我不由得晃了晃听筒。晃听筒有什么用。
「怎么了?」
虽然我开口询问,回应却很迟。
「果然,你这不是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