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学姊──透子确实很任性。应该说,她最初恐怕是在刻意扮演着任性的样子。大概自己也不晓得该依赖我到何种程度吧。她有如在测试我俩一般,屡次强人所难。我则是坚毅地陪她解决那些难题──具体来说,像是打着试胆的名义潜入深夜的学校、一同吃苏打冰棒直到中奖,还有……一口乾掉整瓶假弹珠汽水。这让我们都猛烈地呛到了。
我一开始觉得她的想法真是孩子气,不过立刻就转念,想说透子可能至今都没做过这些事吧。她接受……那场手术是在幼稚园的时候。之所以凈是做出幼稚的提议,一定是在完成那个时期没有达成的愿望。所以我儘可能地不反对她的任性提议,陪她做那些事情。
另一方面,我也开始对一些细节绷紧神经。像是不要在她附近使用手机、脚步刻意放得极为缓慢──这样说不太好,不过简单来讲就是降低等级配合透子。虽然透子笑说「那样的等级比我还低啦」,我仍然神经质地注意着那些状况,好似我才是装了心律调节器的人一样。直到祭典前明明都还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虽然我如此心想,不过深入了解她病情的现在,我则是把透子当成纤细的玻璃工艺品一般呵护着。
想尽量过着与常人无异的生活──交往前就听她这么说过。然而,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源源不绝的电波──比方搭电车时,或是走在人潮汹涌之处。即使并非那样,要是不小心被别人的手肘、包包的边角撞到她的心律调节器,导致机器产生异常的话──虽然透子依然笑着说「这东西没那么不堪啦」,但它埋设在较浅的位置,从皮肤上就清楚摸得出坚硬的手感。更何况透子的体型又娇小,一般大人的手肘正好会碰撞到她胸部一带。
所以我会尽量走在透子左前方为她抵御外界干扰,不过有一天透子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加快脚步来到我的左侧。
「我们牵手吧。」
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从此之后,透子再也不让我走在她左侧了。
「过度保护。这样好像老妈一样。」
透子鼓着脸颊说道。
「至少让我这样保护你好吗?」
「我希望你保护的时候会说喔。我并不需要褓姆。」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可是你把我当作玻璃般对待,反而会让我感到疲惫。」
我觉得透子的心脏确实像玻璃般脆弱,但她也有顽固的一面,迟迟不退让。我想尊重她期盼过着正常生活的心情,同时也确实觉得应该好好保护她才行。我有好一阵子夹在这两种思绪当中,左右为难。
我们还有另一件意见冲突,就是交换笔记。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写了。我们只要实际出来见面就好,在家的话也可以打电话,不过透子主张想要继续写。实际上这或许是男女生之间价值观的冲突。结果,就在透子一句话之下,这件事我也折服了。
「要是现在不写了,以后哪一天回顾时,看起来会像终点一样嘛。」
这里不如说是我们的起点吧?透子露出满面笑容说道,我便屈服在那张最强的笑容之下了。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她还要我如此约法三章。我说「这样不就永远没完没了了」,于是她笑道「我才不会让它结束呢」。结果我们到了暑假的后半段,仍然偶尔会在站前置物柜交换着自己毫不保留的坦率话语。
八月中旬即将迈入尾声之际,透子邀我到她家去。我到过她家好几次,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进去。我向已渐渐熟识的优香理伯母打过招呼后,穿过走廊来到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很乱──我总算明白她老是找不到东西而迟到的理由了──但透子却是毫不害臊地让我入内。房里有股肥皂──透子的香味。书架上除了少女漫画,还有几本看似科幻小说的作品排在一起,令我感到意外。
「原来你喜欢科幻作品吗?」
「还满喜欢的。时光旅行的故事很有趣喔。」
「喔喔。就是什么时间悖论云云的吗?」
「嗯。成吾你知道弒亲悖论吗?」
「若回到过去杀死父母,下手的自己将不会在未来诞生,但就结果而言父母并不会被杀死,如此一来自己就会在未来诞生──是这样一个鬼打墙的东西对吧?」
「没错。正是因为这点,所以人家说时光旅行不可能实现。」
不过呢,有解套的方式喔──透子竖起食指说道。
有种说法是,穿越时空来到的地方,其实是平行世界的过去。
另一种说法是,时光旅行的事实本身已经包含在历史当中了。
还有的说法是,即使回到过去也会受到某种力量阻挠,绝对无法改变过去。
透子带着有些得意的表情,替我解释这些解套方式。
「若是能够改变过去,你会想怎么做呢?」
「我吗?嗯……我对现况没有什么不满,但要是能够调查未来的考题再回到过去,或许就可以摆脱不及格boys的称号了吧……」
「这要靠你自己脱离啦。」
「那你呢?」
「我……」
我瞟了一下她的脸色。透子一定有许多想要改变的事物吧……
「我也没什么不满,所以不会想改变过去。」
「……真的?」
「你在怀疑什么呀?心脏的问题是与生俱来的,我根本束手无策。要是抱有不想被生下来的念头,那就真的变成弒亲悖论了。我认为自己能生在世上实在太好了。」
透子露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说道。
「因为我遇见了你呀。」
我想回点令人害臊的话语还以颜色,却想不到什么机灵的台词。在这种时候,我绝对敌不过透子。透子是打从心底说出这句话,毫无半点挖苦或羞赧之色,所以我也无法打哈哈混过去。
「……你找我过来是要说什么呢?」
我顶多只能抛出话题藉以遮羞。她今天是有话要说才找我来的。
「啊,对喔。」
透子走向桌子拉开抽屉。
「你看这个。」
透子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体,其尺寸正好能容纳在她小巧的手掌中。我立刻就想像得到那是什么了。因为上头带有若干凝固的血迹。
「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更换了心律调节器。这东西的电池寿命大约六、七年左右,但最后得把整个节律器换掉。这是我在幼稚园装设,小五时取出的初代心律调节器。」
我瞬间在脑中进行计算。小五加上六、七年的时间──就是高二或高三。
「下星期我又要动交换手术了。现在装设的机器寿命到了。」
透子指着自己左胸略上方之处。我知道那一带稍微突起,有个类似肿块的部分。那边的皮肤底下有个被称作「囊袋」的空间,节律器就是放在那里。然而实际上,我并不清楚里头的机械长什么样子。
我不发一语地从透子掌心拿起旧的心律调节器。体内埋进这东西的时候,透子才五岁?还是六岁?它比想像中来得更沉重、更厚实。冰凉的金属触感像极了冰块。相同的东西现在也埋设在透子体内吗……?
「总觉得好像改造人。」
我喃喃说道,于是透子笑了。
「你有资格说吗?你总是把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默默地行动着。」
你远比我像改造人啦──透子说。
「割开先前的伤痕,将旧的节律器从导线拆下换上新的,确认动作无误后,放回囊袋再缝合,手术就此结束。毕竟会施以局部麻醉,时间也大概只须一小时,是个只要在医院住一晚的简单手术喔。」
「要在哪间医院动刀呢?」
「姆米穀的医院实在没办法,所以会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我也要去。」
「不用啦。」
透子微笑道。
「才住一晚也用不着探病吧。只是那段期间见不到你,我想先和你说清楚。不然你马上就会担心。」
「我当然会担心。任谁都会担心的。」
「我明白,谢谢你。可是这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手术,不要紧的。」
透子从我手上拿走心律调节器,对着日光灯高高举起。
「你觉得这个有多重?」
我回忆着拿在手上的感觉。
「大概有……二十公克左右?」
「真可惜,是二十一公克。」
透子再次将它放到我的手中。听到它的重量之后再拿,感觉好像就没那么重了。
「你知道吗?听说人类的灵魂是二十一公克重呢。」
透子一脸恶作剧般的说些什么时,大半都是在想些幼稚的事情。
「……那个说法毫无可信度啊。」
美国有一位名叫麦克杜格尔的医师,他在人临死之际测量体重时,发现死后与生前会产生四分之三盎司(约二十一公克)的差异,于是便提倡这是灵魂的重量──这件事我也知道。由于整个实验欠缺可信度,应该没有受到科学界承认才是。
「我知道。但我的灵魂就在这儿,所以我觉得它有二十一公克重。」
「这样子……」
「很奇怪?」
「是很奇怪。毕竟那是人类製造出来的东西,并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没错。所以──」
我想将心律调节器还给透子,但被她制止了下来。
「所以我希望你收着它。」
至此我才终于发现,透子的手在颤抖着。
「……其实呀,无论何时我都很害怕接受手术。我会想『医生要割开我的身体,放进这种异物吗』这样。即使那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但也不是没有产生併发症的可能性。」
透子的眼瞳很罕见地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不禁说道:
「我果然还是要去医院一趟。」
透子摇了摇头。
「我不想被你看见我那种样子。你都这么顾虑我了,要是看到我在医院的模样,以后一定没办法再将我当成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吧。」
「这种事情……」
「你能够断定不会发生吗?」
我闭上了嘴。就算不是从旁观看手术过程,要是看见透子躺在病床上吊着点滴或安装心电图的样子──「啊,这女孩生病了」的印象会强烈烙印在脑海中。透子说她不想被我看到那副模样。她希望今后仍能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这次拜託你不要看。相对的,我希望你拿着那颗心律调节器,为我祈祷手术顺利完成。」
我紧握着手中的金属块。
「这样会很任性吗?」
透子的脸上仅是浮现了淡淡微笑。
我们默不作声地四目相交好几秒钟。透子并没有移开目光,看来不是逞强。
「……我知道了。」
我先移开了目光说道。
「谢谢你。」
透子一副双脚无力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床上。
「嗳,成吾。你再顺便听我一个任性的请求吧。」
「什么?」
透子的双眼眨呀眨的。
「那个呀……手术结束后,我想到海边去。」
我也眨了眨眼。
「海边?」
透子的双眼顿时熠熠生辉。
「之前我跟你说过,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海边对吧?我想去那儿看看。我想听听看真正的海潮声。」
我们在学校图书室旁的贩卖机喝了两瓶假弹珠汽水。摇晃瓶身就会听见的唰唰声,透子将它比喻为海潮声。那比我所知的海潮声美丽动人许多,是来来去去的波浪声。
──我才不要只是看呢。
我对没去过海边的透子说,去一趟不就得了。还有「不用下海去,光看也好啊」。
──我才不要。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海边根本没啥好的。现在还会有水母出没。」
「那也没关係。我就是想去。」
我面带苦笑地点了点头。现在的任性话要比刚刚的还可爱许多。这种任性话来多少我都听。
「我知道了,就去吧。」
「太好了!拆线前我都不能泡水,所以要等手术后一个星期。到时暑假也差不多都要结束了,可以吗?」
「可以啊。随时都行。」
透子忽地蹙起了眉头。
「……总觉得你从刚刚开始就没在说敬语。」
我笑道:
「因为你凈是说些蠢话,我已经没办法把你当成大姊姊看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