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盡的世界

朦胧的阳光从昏暗的灰色天空另一头洒下，是个大晴天。一条四处散布着裂痕与黑色污渍的荒废柏油路。

路旁并排耸立着长期弃置的废墟，被从龟裂地板下冒出的杂草与植物侵蚀。每一种植物都呈现混浊的褐色，宛如枯草，当掺杂粉尘的风吹过便发出喀沙喀沙的不祥声响。

在这片并不稀奇的景色里，有一队装甲车停在路上。车辆一共有四台，但是其中一台翻倒了。

有人看着这一幕恨恨地咂舌。

声音来自趴在和车队有段距离的废墟屋顶上的漆黑人影。

他名叫廉。

『识别讯号确认。T-87-F。似乎是补充兵的移动车队。距离四一七公尺。』

视觉感应到APC的AI，对廉的耳朵发出讯息。体内的通讯机响起无机质但有些像女声的机械声。

廉一边听着，一边缓缓移动手臂。正确地说，是手中的枪。

他手持有着长方型厚重剪影的「Gideon GAR-NUC」突击枪，通称「基迪欧」。

廉拇指一弹切换桿解除基迪欧的安全装置，将枪托固定在肩膀上。两脚轻轻打开后弯起右脚，保持伏击的姿势静止不动。

如果别人看见这副模样，现在的廉正像是一块机械吧。

他全身包覆着机械铠甲，那是经过漆黑涂装的强化外骨骼装甲服，从头到脚完全没有露出任何一点属于人类的肌肤。再加上内部的人工肌肉与机械修正，就连生物固有的呼吸也不会传到外头。

他的模样，宛如一开始就按照这种机能製造的机械。

『要交战吗？』

有个声音问摆出射击姿势的廉。

（你反对吗，米涅尔瓦？）

廉的回答没说出口，而是像问自己般地在心里集中意念。

这是对他脑袋中人工智慧的回答。

这并非比喻，他头盖骨内正如字面意思一般有人工智慧存在。由透过外科手术加入的副脑组织，与联繫副脑组织的量子计算机组成的AI，和他的主脑住在同一处，控制装甲服与廉全身的神经迴路。

『不反对。泛用型情报支援探员米涅尔瓦隶属于你。』

能够用原本含糊不清的「默念」行为对话，大概是偶然产生的机能。至少这是使用手册上没有的机能。

物理上神经组织相连的主脑与副脑带来这个微不足道的副产物。但对廉来说，这也是使用频率最高的机能。

因为除了廉与米涅尔瓦，谁也无法介入这种对话方式。只要不说出口就不会留下任何纪录，他对AI的只字片语也没有保持纪录的义务。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够在不说出口的情况下斗嘴。

（那你有什么不满？）

『依照你必须遵守的交战规则，没有必要回应他们的求援。要我猜猜战斗后长官会怎么骂你吗？』

（说说看。）

『了解。「别多管閑事」的机率很高。』

（我想也是。不过米涅尔瓦，如果坐视不管，看见我的数据技术士官会说什么？）

『「为何坐视友军的危机不顾。」』

（那么，不论我遵照交战规则或是惯例，只有得挨骂这点不会改变。知道的话就快映出敌人影像。）

『了解。』

大概在对话之间，早已準备妥当了吧。

装甲服头部镜头望远视觉投影至视网膜上，廉的眼睛立刻看见米涅尔瓦将卫星与APC的数据重叠，连位于视觉无法确认位置的敌人也显现在半透明的网格上。

他眼中映出的东西，说白了是只巨大的螳螂。

不必参考情报，廉知道那是人称「刀螂」的魔兽。

两个巨大的複眼以及利牙的倒三角形头部，与细长躯体相连的肥胖腹部，四只脚支撑身躯，将镰刀状的两只前脚当成抓捕猎物的武器活用——扣掉这个部分，完全就是只螳螂。

正常的昆虫不可能扫倒抓住装甲车。

魔兽刀螂巨大的身躯超过三公尺高，厚实的甲壳足以反弹正面射来的对人类用手枪子弹。臂力甚至能砸裂钢铁装甲板。

超过二十只的刀螂包围了APC车队。

现在，他们正与敌人陷入胶着状态。

不仅领头车辆被扫倒无法前进，后路又被敌人堵住无法后退。

先前笨拙的下场就是，导致日前被包围无法移动的现状。

『索敌完毕。要给予T-87-F战术提案吗？』

（你随意处理吧。）

『了解。请求对方提供掩护射击——遭到回绝。对方要求通讯。怎么处理？』

（接给我。）

廉保持射击姿势打开通讯迴路。

《T-87-F，听得见吗？这里是AS-07-3。》

他对目标——装甲车乘员发出通讯，相隔一会儿之后得到回应。

《这里是T-87-F。听得见。已确认那边的位置与讯号……真没想到<阿加思>竟会为我们这种程度的小兵过来。》

《接下来我要攻击周围的魔兽，做好準备。》

廉忽略回覆的后半段，包括那声调里包含的讽刺之意。

《喂，等等。这里有一半是新兵。而且——》

《了解。那就乖乖待着别动。通讯结束。》

他单方面结束通讯，轻轻叹口气后将意识转向眼前的事物。

『有通讯要求。』

（忽略掉。只要通知他十秒后将射击。）

《要附上倒数声吗？》

（安静地做。）

《了解。》

无论如何，廉在不到几秒之内将必须情报烙印在眼睛与脑中，瞄準——扣下扳机。

开火。

冲击枪发射的六.八毫米子弹正如目标般粉碎刀螂的头。其他刀螂还来不及察觉同伴的异状发出骚动，他又击碎了第二只的头颅。

它们发觉时，第三只。

虽然距离远到可称之为狙击，廉眼中所见的刀螂经过望远视觉放大，基迪欧内组装的电子装置又与装甲服的射击控制程序连动，感觉与射击二十公尺前方的空罐相去不远。

廉一只接一只地射击刀螂。

当敌人察觉枪击开始闪避之后，他转而对刀螂又宽又长的腹部连射几发子弹，倒地后再往头部补上最后一击。

光是淡淡地确实进行作业，魔兽数量便逐渐减少。

然而，好比昆虫无法理解恐惧，魔兽刀螂这种生物的本能里也没有恐惧这个项目。另外，其能力远远胜过一般牛物。

不在乎中枪、被击毙的同伴，昆虫的複眼可以辨识出超越音速飞翔的子弹从何处飞来。

当群体半数被子弹贯穿的时候，剩余所有刀螂都沖向廉的狙击位置。

而且它们不是从好走的道路奔来，而是经由可作为遮蔽物的废墟接近——魔兽虽然不具备智能，但因应猎物的方式经过一定世代后也会灌输在狩猎本能里适应状况。

这么一来就麻烦了。基迪欧的六.八毫米子弹贯穿力不足以连水泥墙带目标一起射穿。另一方面，刀螂的四脚轻易踏过人类爬不上去的瓦砾堆，凭着两把镰刀、巨大躯体与甲壳的强度粉碎经年劣化的墙壁。

四处传来水泥墙被打碎的巨响，以猛烈之势逼近廉。

廉放弃狙击，手指一弹基迪欧的切换桿从单射改成连射并站起身。

他枪口对着眼前一栋废墟墙上失去窗框的方洞，计算时机。在刀螂进入废墟的瞬间，全自动射击的弹雨通过窗户。

正要冲过废墟的刀螂被侧面射来的弹雨击倒。蓝色的鲜血四散，彷彿要撕扯空气本身一般发出异样的咆哮打滚挣扎。

以同样手法再解决一只后，廉将基迪欧收回背上的硬壳护套。

即使打倒两只，刀螂还有四只。但继续停在原地开火是不可能的。

原本为了俯瞰路面站在建筑物边缘的廉转过身。

那一瞬间，廉站立的屋顶因下方传来的冲击而摇晃了起来。颳起的建材碎片与尘埃淹没他的视野。

刀螂已经用骇人的速度抵达脚下，撞破屋顶跳跃至廉眼前。连建筑物都能粉碎的兇恶镰刀高高一挥起。

「哼。」

但廉毫不动摇地，冷静面对威胁。

没被人察觉才叫奇袭。廉穿着的强化外骨骼装甲服装载的动体侦测器能够接收到魔兽移动的声响，在小範围内全方位掌握魔兽位置。

廉在刀螂出现之前早先一步拿出背上的武器。这么一来便不是遭遇奇袭，而是等着敌人上门。

刀螂的脑袋从正上方被敲碎，下半身也连同坚固的甲壳被打烂，落进刚才自己撞开的大洞里头。

击倒它的，是一把光看外观就令人感觉放错时代的——宽大的长剑。

单是刃长即有一二四五毫米，普通人想举起来都得花一番力气。特殊高硬度合金製造的剑刃坚固强韧，将魔兽劈成两半也不会有一点缺口。

虽然仅由工业製品的无机质感构成，以刀剑来说十分异常，但拿在像整块机械一样的廉手中奇妙地适合。

这把在试作阶段便终止开发的武器没有名字，只有护手底部刻印着「OROD」字样，廉因此叫它欧尔德。

欧尔德的利刃横向高速扫了过去。

尖锐的声响像临死吶喊般激烈地响彻四周。廉将从侧面扑过来的刀螂连同镰刀一起砍成两段。

他一边收回挥向身侧的大剑一边转身，猛然踏前一步刺击，贯穿攀登外墙从后方出现的另一只魔兽身躯。

廉拧转刺进魔兽体内的刀身向右挥。刀螂被切碎的躯干断面喷出蓝色血花，重重撞上同样爬上外墙的同伴。

因为痛苦挣扎的同伴躯体撞上来阻碍突击的刀螂，挥舞镰刀掸掉濒死的同伴。

这个空档已足够廉上前进攻。

他高举欧尔德对着刀螂斜盾砍下去，砍掉刀螂的镰刀与逆三角形的头颅。约臂弯大小的头滚落在地，即使跟躯干分离，下巴仍喀喀地咬合着。

连脚底都包覆装甲的腿如铁鎚般挥下踩碎了头。

战斗在解决这颗头后结束。

廉擦去血迹后将欧尔德收回背上的剑鞘。沉重的金属音传来，附在背部装甲的金属剑鞘喀地一声贴合固定剑身。

为了谨慎起见，廉再度确认周围况后才向APC发出通讯。

《T-87-F，这里是AS-07-3。魔兽已清除，我过去你们那边。》

《……这里是T-87-F，感谢救援。要来的话就快点过来。》

廉在简短的对话后关闭线路，小声呢喃。

「口气听起来不像抱着谢意啊。」

人类暴露在魔兽这个威胁下。

宛如其他物种团结起来对曾经盛极一时的物种人类展开反击般，形似野兽与昆虫的生物迅速淘汰人类。那些生物种类多样同时怪异的形貌，让人们称之为「怪物」、「幻想生物」、「奇美拉」，后来渐渐固定成士兵们所用的称呼「魔兽」。

魔兽的起源不得而知。人们当然调查过，然而却连魔兽出现的瞬间都没人目睹过。

它们大都突然出现在山中，可是就连在能清楚分辨地表人类表情的高精密度观测卫星影像里，也只有「突兀」一词可以形容魔兽突然的出现。

那是否放火烧山就好了？那么做也没有意义。出现在大火后荒山的魔兽群，反倒因为少了妨碍奔跑的树木更迅速地逼近人类居住的城镇。

而且魔兽并不只出现在那里。

魔兽突然出现村庄附近、民宅内、地下铁轨道上，袭击人类的情况也非常多。

人类所知的，是一度出现过魔兽的位置就会持续出现魔兽，毫无分别地袭击人类。

仅只于此。

五十年前，全世界忽然同时发生冒出魔兽的灾厄，导致世界一口气陷入恐慌状态。

长达半世纪以来，人类持续与魔兽交战——战争至今仍看不见终点。

抵达装甲车（APC）车队时，迎接廉的是个表情十分不悦的中年男子。阶级章上标着少尉，大概是从现场爬上来的类型。他身材魁梧、有双神经质的眼睛，目光追逐着往周围散开的部下，每当看见什么在意之处眼角便微微抽搐。

是相信事务与部下都非得按照自己的理想行动不可的那类人，而且心底积压着情绪。廉在心中擅自发表感想。

脸上完全没泄漏一丝想法——即使泄漏了，戴着头盔也看不见脸孔——廉面对少尉。

「我是SAR部队，AS-07-3。收到救援要求，前来支持贵队。」

「我是087小队队长，罗里·卡维少尉。感谢救援。」

罗里少尉冷硬的声调，清楚传达出这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固定格式问候。廉也不怎么期待对方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