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平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习惯採办了。可是要做出像里稻那样的杂技动作,他还是办不到。只有这点让他很在意。
人在外界终于追上里稻的草平,告诉她这件事。
然后她说:「没关係喔。」她抚着自己的头髮说道。「有两个人,能拿的东西也多。」
她似乎是想说现在一次可以採办的量增加就很棒了。草平觉得她也许是在顾虑自己。里稻的语气光从所说的话语来看依然很冷漠,可是草平总觉得有变温柔了些。
这天次郎在店门口削马铃薯皮,见到再度结束採办的两人便举起了手。
「唷,你们俩回来啦。」
「我回来了,火準备好了吗?」他点点头回应草平的追问。
「应该已经开始喽,我等会儿就跟上去,你们先上去吧。」
「我知道了。」
草平跟里稻两人爬上楼梯,傍晚的屋顶上已经聚集了人潮。
「欢迎回来~」
柴田刚好搬完汽油桶,朝这边挥了挥手。诚司也在旁边。
「我回来了。」
草平放下了背包。他感到双肩变得有如空气般轻盈。
「我,回来了。」
里稻轻声说完,柴田的双眼睁圆,草平也很惊讶。
「辛苦了。」
诚司如此回应,里稻则显露出些许心满意足点了点头。
天色随后暗了下来,钟楼鸣响起钟声。
草平和里稻陆续将每个人想要的物资交给纷纷聚集而来的居民们。有说着:「这个给你。」接着把糖送给自己的、有只说一句:「谢谢你喔。」便扬长而去的,也有不发一语直接用像抢的那样把东西拿走的各式各样的人们。
在物品全都发送完毕后,草平在视野尽头望见诚司正爬下梯子的身影。而视线横向滑行九十度以后,便在火光周遭看见柴田他们在模仿凌波舞的动作。次郎等厨师们则摆好了巨大的铁板打算煮什么东西。宴会接下来气氛就要变得更热络了。
草平追在诚司的后头下了梯子。
那栋大楼的日光灯像是睡昏了头般光线模糊,一直延伸到内部。还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滴水声,草平第一次来到这栋大楼。
在通道的另一端,他看见了诚司逐渐变小的背影。
「诚司!」
声响直直传达出去,诚司转过了头说:
「你在干嘛?去上面吧。」
不过草平从诚司的后头追了上去。
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就到了楼梯井下方。似乎是到了中庭,角落还有以红砖围成的花圃。绣球花正盛开着。
在一片昏暗之中,诚司在旁边的长椅坐下,双脚翘起二郎腿。
「你为什么跑来这里?」
诚司的样子显然不同以往。
「……你不去屋顶吗?大家都在期待你的演奏喔。」
「今天就算了。」
诚司始终别开视线,用冷淡的嗓音说道。草平虽有些犹豫,还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去吧。你还不习惯焚火吧?」
「你这话说的还真奇怪呢。」草平极为若无其事地说:「透明街是自由的街道吧?我们初次相遇时你是这么说的。我是因为想待在这里,所以才会身在此处,只是这样而已。」
诚司开了口。或许是试图反驳什么。但他只是轻笑了下。
「叫我往东我就偏往西,没错吧。」诚司说完头左右摇晃,一副拿你没辙的感觉。
「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感觉起来更听话啊。但现在不是这样了。是因为这条街的关係而改变了吗?」
这次换草平摇头。
「我完全没变。只是当时留给你的印象不太好而已。」
「不,没有那种事。跟你初遇时,我反倒是觉得来了个有趣的家伙呢。」
「……那什么意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草平感到困窘,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究竟是什么地方有趣啊?」草平直率地提问。
「这个嘛……」诚司的视线朝上,似是在搜寻记忆。「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时,脸上没有笑容这点吧。」
诚司眺望着天上四角形的夜空。草平思索他话中的含意,不过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什么?」
「我很讨厌。第一次见面就对人笑眯眯的人。这种人会让我相当不快。」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第一次见面就能对人亲切微笑的家伙,首先打从心里就不知道有什么企图。像是能利用这家伙好好大赚一笔啦,或是跟这家伙打好关係,之后应该就会有好日子过啦——像这样。」
草平听着不禁皱起眉头。不是因为对诚司的话语感到不悦,只是还无法完全理解他话中的意义。
「你在说什么啊?那些……你说的那些简直像是偏见耶。」
「是偏见啊。」诚司笑了出来。他说话的语气彷佛这是理所当然。
「草平,我是充满着各种偏见的人。」
「……还有其他的吗?」
「有很多啊。像『走路速度快的家伙自尊心很高』、『喜欢用名牌的人是有自卑感的人』、『爱发牢骚的人是什么都不做的废物』、『礼貌过于周到的人其实内心都看不起别人』等等类似这些。对了,『经常换电子邮件地址的人,人格有问题』——还有这一条呢。」当诚司快速说完这些,草平捧腹大笑。
「诚、诚司。你那些,是什么啊……」
受到汹涌而至的笑意干扰,使得草平无法好好说话。自己是相隔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呢。
在反覆好几次静下来又笑出来之后,草平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呼了口气调匀呼吸,暂且保持沉默。从四角形的天空上落下居民们的笑声。营火晚会的气氛好像相当热烈。
草平再次开了口: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偏见?你所说的事……有些的确令人赞同,但也有些是你个人的想法吧。」
「如果这些想法没说中也很好喔。」诚司继续说:
「学校还什么的,都会教导我们要不带偏见地活下去,不过要我说,我觉得那是错误的。所谓的偏见就代表着本身的价值观。假如这世上真有连一点点偏见都没有的人类,那么那家伙就是从自身经验之中什么都没学到的肤浅傻瓜。这种家伙根本信不过。因为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放弃思考了。」
草平已无意再笑了。他只是默默地望向这个少年的侧脸。儘管看上去态度温和,然而在诚司的内心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草平觉得自己窥见了他这一面。
「……你为什么来到这条街?」
即使知道不能问,但草平还是想要知道。
只见诚司默默不语一直注视着前方。大约过了三分钟,他开口说:
「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事。你知道『clouds』在网路上算是相当有名吧。多亏如此,来到我们演唱会的人数也逐渐增加。那已经令我心满意足了。」
诚司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们使用的Live house的店员,趁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找来了唱片公司的星探。某天就来问我们要不要出道——还说会把我们同时介绍给经纪公司,第一次见面就满脸笑容。不过就时机来讲的确是正好。那时恰巧是我们在网路上引起注意,演唱会上的固定来客也渐渐增加之时。可是我们在组成乐团之际,成员之间已经讨论过决定不要成为职业乐团,而是要维持地下路线。」
「为什么?」草平发问。
「因为太困难了。假如成为职业乐团,不管什么事。尤其是音乐。都会有很大部分受到流不流行的影响。因此我打算回绝。可是其中两名成员——吉他手和鼓手某天单独把我叫出来,然后对我说『现在应该答应他的邀约吧』。」
草平默不作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下次换另外两人,贝斯手和键盘手大喊反对。键盘手是个相当疯狂的家伙,因此他会反对我颇感意外,但我想这是乐团原本就订好的方针。『太鲁莽了,乐团维持现在这样子继续下去吧。』他是这么说的。他判定乐团受欢迎也不过是现在一时。『clouds』是五人乐团,所以变成只剩下我一人未表态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
「那时候我的意见是出不出道都无妨。只是希望乐团能以现在这些团员存续下去——只是这样而已。不过状况渐渐变得不对劲了。」
「……不对劲是?」
「那些家伙不直接对话了。不论是出道派或维持现状派,不知为何都只对我一人说话。可是团长不是我。团长是维持现状派的贝斯手。当时我冒出很不妙的预感——双方都有种在隐藏什么的感觉。然后我向找来星探的店员一问之下才得知,唱片公司想要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你?」草平歪歪头。
「嗯。」诚司闭上双眼,用彷佛不想再看见任何一切的样子说:
「听说像我这样的长相,却以摇滚歌手自居而唱歌的人,对他们来说相当珍贵。已经有一定数量的固定粉丝想必得分更高吧。接下来大致的发展我已经猜到了。出道派的两人手中大概握有什么东西吧——虽然我不知道那是金钱,抑或是某种条件——反正就是命令他们要来说服我。
相对的维持现状派大概是立刻拒绝了那些东西。换句话说唱片公司的旁敲侧击作战失败了。然后两个派系互相争着拉拢我。我很迷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我连迷惘的时间都没有。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出道派的吉他手抢先行动。他不知为何告诉唱片公司的人说『问题已经解决了』,未经我们许可就在契约书上签名了——那个王八蛋。过了一阵子之后才发现那件事,乐团内部已经彻底乱成一团了。而且他们拿出的文件上头都只有那家伙一个人的签名,但不知怎地这样就算是意思合致了,公司那边对我们说解除契约就要缴交违约金。那可是个天文数字——虽说我们在演唱会上靠卖CD赚了一点小钱,即使如此还是十分惊人的金额。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总觉得应该不会有那么荒谬的事呢。总而言之,以这桩事为起因,某天键盘手下手了。」
草平感觉到事情似乎非同小可。
「……下手了是?」
「我那时候早已觉得心力交瘁。已经只一心想着总之要了结这乱七八糟的状况。那天我一个人悄悄前往唱片公司。到柜檯请人把星探叫出来,一见到他我就立刻低头。像个不谙世事年轻人的样子。然后如我所料,对方主动开口说『只要能跟你一个人订契约,那违约金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但相对的必须由我方準备乐团团员』。为了要帮助那些家伙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打算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他们把经纪公司的人也叫来现场,很快地让我在六张左右的契约书上籤了名。专属契约、着作权相关、成为代笔写手时的守秘义务等等,应该不外乎就这些内容,细节我忘了。我已经觉得很累了。但当我一走出大楼,就接到鼓手的电话。他平时是个很稳重又沉默寡言的男人,可是当时他却完全慌了手脚。那家伙说键盘手用刀子刺伤了吉他手。」
草平什么都说不出口。寂静从诚司的前方通过。
「吉他手的右眼下方开了个大洞,不过总算是保住了一命。然而键盘手却从现场逃亡了。」
「……找到人了吗?」
「嗯,三天后找到,逮捕了他,并且在他身上验出有兴奋剂的反应。」
诚司继续娓娓道来:
「然后警察展开行动,也对吉他手做了验尿。跟着不出所料,检查的结果是阳性反应。尚在治疗中的吉他手,一出院就立即遭到逮捕。我们三人当然没有现身。我后来才知道,听说吉他手经常会从键盘手那里拿他买的毒品。而键盘手纵然外表是个轻浮的人,但关于毒品的事却很冷静。那家伙会坚决拒绝正式出道,是因为他不想受到众人注目——因为毒贩记得他的样貌,万一出道想必会遭到勒索。警察是这么说的。」
诚司从鼻子缓缓地吸气,接着吐气。
「我都不知道……发生过这些……」草平一面寻找辞彙一面像在喘气般说道:「因为新闻上完全没报……」
然而诚司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新闻有报喔。毕竟是杀人未遂。只不过出现的是吉他手和键盘手的本名罢了。『clouds』这个名称应该完全没有提及,可说是不幸之中唯一的大幸。发现这起事件时,已经是我跟公司缔结契约以后的事。因为唱片公司跟经纪公司十分知名,在把握住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后,我并没有拜託,他们私底下就已经向大众传媒那边打点好一切——请他们唯独不要报出乐团名称。因为一旦报出来,事件很快就会延烧到跟他们订契约的我。于是大众传媒似乎有所谅察。说到底不过就只是个在网路上流行的乐团毁了,他们应该是判断大众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因此大众传媒选择卖个恩情给唱片公司和经纪公司。
剩下三个人的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我还记得从警察局回来的途中,『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个性粗鲁的鼓手这么说着,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我和身为团长的贝斯手一句话也没说。没道理去责备鼓手。因为那家伙只是纯粹抱有梦想而已。问题就在纯粹抱有梦想的只有他一人——我们几个没有团结在一起。我们当场一如往常那般道别。不过,我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你好奇那之后契约怎么了吗?虽说我本人是清白的,但当然不可能在这样隐藏纠纷的状况下出道。几天后,那个星探打电话来,对我说『希望那纸契约能一笔勾销』,而且不带任何条件。我对他说完『去吃屎吧』就挂了电话。」
诚司仍然坐着,但整个人呈垂头丧气的姿势。
「然后我变得厌恶一切,因此好一阵子都不出门。可是在网路上还是会看见『clouds』的名字,Live house什么的也一直接连不断打电话来。我终于察觉到自己根本无路可逃。就在我已经觉得就算继续活下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时,一回神我已经变成了——透明人。」
宛如暴风雨过后的宁静。草平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
「我也能听听草平你的故事吗?」诚司瞥向草平。「……不行的话也不勉强。」
草平感到不知所措。要接在他的故事后头说吗?
「……我跟诚司你的问题比起来,可说是太过渺小了。」
「我并没有期待你炫耀自己有多不幸。」
诚司说话的同时还瞪向了草平。让草平身子不由得后退。被那双锐利直率的视线射中,感觉会把心底沉积的污泥都显露出来。
之后草平把至今的一切大致上说了出来。比起对里稻说的内容更多——包括班上对他的霸凌、跟姑姑之间的关係和失去爸妈的成长过程,所有的一切。
儘管话说得结结巴巴,不过坐在他旁边的诚司,用像在听波涛声那般沉静地侧耳倾听,他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说过半句话,让草平能用自己的步调说话。
不过说完以后,他彷佛燃成了蓝白色的火焰。
「什么嘛,那个叫圣的家伙……真是个混帐。」诚司用直言不讳的态度张口说:
「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不——」草平吓了一跳。「——是我不好……让那家伙受伤,而且还违背了他的期待。」
然而诚司摇了摇头说:
「那家伙只会从自己的立场去看待事物,是心胸狭窄的人。是完全不会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脑袋不好的家伙。不管有什么理由,对曾是朋友的人这么过分,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诚司气得就好比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样。草平怔怔地望向他。他从未遇过像这样会为自己的事如此愤怒的人。
「我不会背叛你。」
诚司忽然间说出了这句话。
「不会像那个叫圣什么的家伙那样伤害你。」
草平别开了脸。他庆幸这里光线昏暗,因为他不想让诚司看见自己的表情。
「……我也不会背叛你。更不会利用你。」
草平心想一定得说出这些话。
过了一会儿,诚司站了起来。
「好,我们走吧。」
「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