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男高中生兼当红轻小说作家的我,正被年纪比我小且从事声优工作的女同学掐住脖子。
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
我横躺在地,背部贴着坚硬地板。冰冷的地板微微摇晃,传来声音与震动。
这名既是同班同学,年龄比我小一岁,同时还担任声优工作的女孩,正跨坐在我的肚子上。
身穿浅蓝色薄毛衣的她朝我的脖子伸出双手,那纤细的手指从左右两侧包覆我的颈动脉,企图阻止血液流动。
她的手极为冰冷。
我的脖子上彷彿围了一条锁链製成的围巾。
在我的视线内,左右两侧都出现了黑色布帘。
这是因为,她的黑色长髮正笔直地垂下。大概是润髮乳吧,她的头髮散发出宛如南国花香般的香气。
接着,我在布帘中央看到的是,她那张因为背对灯光而显得有些昏暗的脸庞。
她正在哭泣。眼泪簌簌地从圆睁的大眼中滴落到胶框眼镜的镜片内侧。洁白的牙齿从用力紧咬的嘴角露出。
「为什么!」
她一边大喊,一边更加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
听说人类在吶喊时,能够使出更大的力气。即使我没有亲自尝试过,但经过这番体验,我清楚地得知那项说法是真的。
虽然脖子被她从左右两边掐住,我却丝毫不感疼痛。
相对地,在我的脑海中——
一滴漆黑的墨汁无声地落下。那滴黑色的墨渍开始逐渐扩散开来。
「为什么!」
她再次吶喊。
我才想知道,事情为何会演变成这样。
* * *
我初次遇见她是在——
约一个半月前。
四月七日。那天是本月第一个周一,也是高中新学年的第一天。
我已经有一年没上学了。
这是因为,我整整休学了一年。从十六岁春天到十七岁春天的这段期间,我本应就读高中二年级,但我却一直过着不上学的生活。
现在,我终于升了高二。
趁着复学的机会,我也换了学校,从高一时所就读的公立高中转到私立高中。
在新学校,只要有正当理由并通过考试,校方就不会过问我的出席日数多寡。
今后,我暂时必须每周向学校请假一天。
当天早上。
我踏进了校门。这是我自从办理转学手续后,第二次来到这所学校。接着,我从走廊上那张很大的分班表中找到自己的名字,走进新的教室。
班上同学我当然一个都不认识。
这所学校是男女合校,男女比例约各半。听说只有在升上二年级时会重新编班,所以在班上不认识半个人,像我一样独自坐着的学生并不罕见。
不久后,今后要照顾我们两年的班导师来了。那是一位中年男老师。
我们利用设置在教室内的电视来观看开学典礼。
校长是透过电视画面,向全校师生说话。我认为,这种不需让学生一一移动到体育馆的做法,真是既轻鬆又适当。
接下来,班上同学开始进行绝对免不掉的自我介绍。
我坐在面向黑板的右手边,也就是靠近走廊那排,从后面数来第二个位子。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轮到我。
坐在我前面的女生说完后,便坐下。
我站了起来,说出自己的名字,以及肯定会提到的喜爱食物。
我喜欢的食物很多,而我选择的是咖哩。虽然很普通,但其他同学提到的食物也都是拉麵或寿司那一类,女生则是甜食等——的确很普通。
大部分同学都会再补充说明一些关于社团或嗜好的事情,以炒热班上的气氛。大家似乎都有一种「不能就这样结束」的默契。
我没有什么话题好聊。在轮到我发言前,我稍微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但还是想不出什么话题。
因此,我不小心——
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那个……我是从本学期才转来这所学校的。今天是我第二次穿上这套制服,也是第二次进入校内。一切的事物都让我觉得很新鲜:心情就像新生一样。」
到这边为止都很好。
我觉得班上同学也很关心我。我觉得我听到了「这样啊」、「原来是转学生呀」、「真难得」之类的心声。
接下来的发言就不妥了。
「之前,我因故休学了一年。因此,能够再次返回高中就读,我感到很开心。」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话。
然而——
班上同学却开始喧哗。
「咦?比我们大?」
「留级生?」
这次我听到的不是心声,而是实际用耳朵听到的窃窃私语。
即使觉得大事不妙,但也为时已晚。
班上的气氛从原先的「班上有转学生」变成了「班上有个年纪比我们大,原本应该是学长的人」。
我之后才得知,原来这所学校内没有半个留级生,年纪比自己大的同学就跟「很会说话的金鱼」一样不存在。
因为我离开了学校一年,再加上这段期间,我总是跟比我年长的人对应——
我已经失去了对高中生而言,理所当然的那种「差一岁就差很多」的感觉。
我觉得我真的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明明是我到这所学校展开新生活时自己许下的心愿,而且也和母亲做了约定。
不只要处理好学业,我还要结交亲密的好友,即使不多也无妨,享受一生只有一次的高中生活。
也就是「当个普通的高中生」这件事。
而这件事——
一开始就触礁了。我从第一天就犯了失误。
「……事情就是这样,请多指教……」
什么叫做「事情就是这样,请多指教」啊,真莫名其妙。
「我比你们大一岁喔!」这种话,是我自己说出来的。我明明,一直隐瞒到刚才的不是吗。
结束了这个人生最大的败笔后,我无力地坐下,觉得自己实在太愚蠢,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
「嗯,那么,下一位。这是最后一位对吧。」
老师没有帮我打圆场。不过,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避免伤口继续扩大。
「是!」
接着,我听到了坐在后方的女生所发出的开朗声音,以及她把椅子往后拉,站起身来的声音。此时我才发现后面坐的是女生。
由于我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所以虽然觉得对她很失礼,但还是维持这个姿势听她说话。
「我叫似鸟〈nitadori〉绘里〈eri〉,姓氏与名字的日文发音最后都是『ri』,有押韵。」
她的声音很奇妙。
她的音量绝对不大,但我却听得非常清楚。声音彷彿迅速地通过耳朵,直达脑袋。
「我是去年秋天转学过来的,当时就读二班。喜欢的食物有很多种,不过让我喜欢到每天三餐都想吃的终究还是——」
我开始猜想她的回答。
会是很女孩子气的甜食吗?蛋糕或百汇?还是普通的咖哩或拉麵呢?或者是出人意料的沾酱猪排盖饭呢?
我擅自地向她挑战。
在她回答前,我一个接一个地胡乱想像她可能会说的菜色。
接着,她说的是:
「生马片!」
我输了。
这是女生不太——或者说几乎不会选的喜好食物,所以班上同学笑得很开心,连老师都笑了。
真是精采。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将前一位学生不慎造成的无谓凝重气氛一扫而空。
就算本县是生马片的产地,我还是不太能想像高二女学生每餐都吃生马片的生活。
「我不擅长运动,所以我没有加入社团。不过,我每天都会带狗去散步。我家养了一只名叫『权助』的三岁——」
我一边听她开心地谈论爱犬,一边想要知道这位「生马片女孩」长得如何,于是我慢慢转过头。
然后抬头一看。
我看到一位戴眼镜的女孩,个子非常高、头髮相当长。
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吧?以女生来说,她确实算长得很高。
身材绝对不胖,但奇妙的是,也不会给人瘦竹竿的印象。儘管她刚才说她不擅长运动,可是我认为她应该会是排球社或篮球社积极招揽的人才。
她那长度均一的黑髮又长又直,髮长过胸,到达腹部的位置;浏海横向切齐,也就是较长的娃娃头—在左右两侧太阳穴上方分别夹着造型有如钮扣的髮夹,材质应该是毛毡吧?
她皮肤白皙,容貌相当清秀:脸颊线条与鼻樑都很挺拔,五官非常端正。
她戴着胶框眼镜,颜色是类似新撰组短褂的那种浅蓝色。镜片后的脸部线条并未变形,也许只是装饰,或者是度数没有那么深。而那双大眼睛中的瞳仁则是深褐色。
若她是小说中的角色,我大概会这样形容吧——
她拥有水準以上的体型与外貌,留着一头朴素的大和抚子风格髮型,看似与整体不搭调,却非常适合她。
我认为,她是个美少女。
近期内,就「让我拿来用」吧。
这名自称似鸟的同班同学适度地移动视线,持续谈论关于爱犬权助的话题。看得出来,全班都在专心听这个可爱的小故事。
假如我有养狗,应该就不会犯下那种愚蠢的错误了吧。我一边那样想,一边听她说话。由于距离相当近,所以似鸟没有看我。若她向我看来,我大概会把视线移开吧。
似鸟在适当时机结束介绍她的爱犬,还告诉大家,她的智慧型手机里有照片,想看的人之后欢迎来找她。这种宣传方式真是太出色了。
就这种情况来说——
无论男女,只要是喜欢狗的都可以向她搭话,也以此为自己建立与他人对话的契机。她的演说宛如自我介绍的典範,与上一位某某人正好相反。
她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今后两年,请大家多多指教」。
让长发垂向椅背另一侧,慢慢坐下。
此时,她与眼前的我靠得很近,并初次与我四目相交。
我打算移开视线,但做不到。
「咦!」
这是因为,她那张直到刚才都很亲切的脸忽然僵住了,并轻呼一声。她把脸转向走廊方向,像是在全力避开我的视线。
这样的举动,彷彿是看到了绝对不能看的东西。甚至让我觉得,她就算看到幽灵也不会吓成这样。
看完她这一连串动作后,我才慢慢转回前方,并在心中叹一口气。
心想,如果第一天就这样,乾脆不要复学还比较好。
因此——
「可以坐你隔壁吗?」
当那位似鸟突然亲昵地向我搭话时,我真的很惊讶。
那天是四月十日,也就是开学典礼三天后的周四。
当时我正坐在特快车上。
从我目前居住的城镇搭这班车,约三个小时就会抵达东京市中心。我坐在自由座车厢最后一排的左侧靠窗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