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星期五。 
我进入录音工作室的音控室,等待配音开始。 
距离十点只剩不到十分钟,声优们已经聚集在录音间内。 
似鸟当然远比我早抵达,而且正在反覆向前辈们问早。 
当我看着她时,饰演真的英俊男声优也走了进来。 
似鸟看到他后,便站在他面前向他鞠躬致意。 
我觉得似鸟向他鞠躬时的角度比其他人都来得大,也许是我的错觉。 
我一边思考种种事情,一边回想昨晚的事—— 
我想起了,那位名侦探非常精采地揭露我的境遇后的事。 
我一边坐在饭店房间的床上,一边思考。 
由于人们常说「肚子痛时,吐一吐会舒服点」,而且我实际上也有过少数几次呕吐经验,所以我明白这个道理。 
再说「吐」这个动作,原本就是由于体内(胃中)有不好的东西,所以要将其排出体外,使身体变得轻鬆的行为。 
无法告诉任何人的事情肯定也是如此。 
只要说出来,就会感到痛快。 
也就是,出现在『国王的驴耳朵』这个故事中的理髮师。想对某人说,却又不能说,是件相当痛苦的事。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现在感到非常痛快。 
我第一次能够将超过十年以上都无法对任何人说的事告诉某人:心情非常舒畅。 
虽然一开始我绞尽脑汁地思考「说明时要如何避免提到此事呢」这个问题—— 
但被名侦探一针见血地说中后,我就开始觉得无所谓了。 
这时,隐瞒此事会显得很不自然,所以真是不可思议。 
当然。我并不认为告诉谁都行。正因为是似鸟,所以我才会说。 
我认为似鸟会保守这项秘密。 
倒不如说,幸好愿意听我说这番话的人是似鸟。 
唯独「让她感到不舒服,并因想吐而冲进厕所」这一点是我的失算…… 
话虽如此—— 
似鸟怎么会知道呢? 
是我得意忘形而说出了足以暗示真相的话吗?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就是了。 
还是说,只要看完整套《VICE VERSA》,就能理解吗? 
就像远藤老师那样,只要反覆多次细读作品,就能透过作品来理解作者的深层心理吗? 
如此一来,我大概会被这样诊断吧: 
「这个作者岂止没有女朋友,连朋友都没有,而且只会写自己妄想出来的噁心愿望,是个可怜到令人无法正视的噁心家伙。」 
在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我内心也出现了「这才是我的作品啊!」这种将错就错的心情。 
一厢情愿的妄想最棒了!所谓的作品,就是把作者的妄想拿去喂读者! 
我不但产生了这种想法,同时也这样想:「咦?我这两年之所以能过得很安稳,也许是因为我透过小说的形式来宣洩情感吧。」—— 
若真是如此,许多事就想得通了。我一下子就领会了。 
当我坐在床上那样思考时,房间的电话响了。 
「哇!」 
我着实吓了一跳。 
我第一次知道房间的电话铃声那么吵。 
这样不会太大声吗?不过,如果在洗澡的话,声音也许得要这么大才行。晨唤服务也是如此。 
不管怎样,为了让吵杂的电话铃声停止,我只能拿起话筒。 
我一从床上站起来后,便朝着位于小型电视旁的电话伸出手。我拿起话筒,靠在耳朵上。 
「喂。」 
『老师你好——我是神代。你们似乎聊完了,所以请让我把大小姐接回去。』 
这件事果然无法拒绝。我打开门,请神代女士入内。 
神代女士走进浴室,小声地对里头的似鸟说了些什么。我在床边迴避着,不知道交谈内容。 
不久后,神代女士单独走到我面前来拿假髮等物。 
儘管如此,电话响起的时机也太巧了吧,她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对话的呢?我怎样都不认为她在房间外可以听到声音。 
大概是揣测到我的想法了吧,神代女士转向右边,让我看她的左耳,耳朵上戴着在列车上暗中交谈时用过的有线耳机。 
「很抱歉,我刚才已先在大小姐的背上动了手脚。」 
「…………」 
这么说来,我刚才在抚摸似鸟背部时,发现她背上黏着一个小小的圆形物体。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钮扣呢?」 
当时我那样想。 
想归想,最后的结论却是「哎呀,大概是时下流行或女装上衣的设计之类的吧」,没有特别留意。老实说,我根本没空去注意那种事。 
也就是说,那是麦克风吧,也可以说是窃听器。透过如此小型的装置,就能收集声音,并透过电波来传送声音。 
我心想。 
希望有一天能见识到神代女士所有的「秘密道具」。 
接着,神代女士带着一直不发一语的似鸟离开我的房间。 
我不知道该对似鸟说什么才好,只能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似鸟完全没有回过头,就这样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当时间逐渐接近配音开始的十点时,我陷入了恐惧之中。 
这是因为,虽然昨晚发生那件事后,我毫不在意地睡得很熟—— 
但今天走进此录音室后,我却开始这样想: 
「我那么轻易地就把事情说出去,没关係吗?」 
虽然能够说出秘密我感到很痛快,然而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只有考虑到我自己。 
我完全没有考虑到,听到那些话的似鸟是怎么想的。 
「差点被母亲杀死?啊哈哈,没那回事喔。」 
当时,就算要勉强自己,我也应该说这样的谎话不是吗? 
她之所以会吓到呕吐,都是因为我回答得过于老实。 
在那之前,我硬是将她的手压在我脖子旁,也许也是理由之一。 
感觉上,我不该那样做。 
不,我真的不该那样做。 
如果没有那样做就好了。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自己犯下了荒谬的过错。那种自私行为让我突然感到很不舒服。我全身发冷,脊樑抖了一下。 
「没事吧?感冒还没好吗?」 
坐在旁边的责编担心地问我。 
我很感谢他的关心,但事情不是那样。若这是感冒,那该有多好啊。 
「啊……不……我没事。」 
「没事就好,觉得不舒服的话,要说喔。」 
「谢谢。到了紧要关头时,我会那样做的。」 
我一边回答,一边想。 
「觉得不舒服的话」——吗? 
昨晚,我让似鸟多么不舒服呢? 
我做了多么惊人的事呢? 
这次轮到我的胃部作痛,感觉想吐。 
配音开始后,我一直在奋战。 
对手不是睡意,我昨天睡得很熟。 
对手是无法停止思考的我自己。 
我想起了昨天的似鸟与史黛菈,想像她今后会对我说什么,并感到害怕。我只要一想像,就会摇头,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想将这种想法甩掉。 
我痛恨自己的妄想能力。 
「真的没事吗?」 
光是在A段,责编就问了我三次。 
就这样,至今最难熬的配音行程前半段终于结束,进入休息时间。 
我等了一会儿后,才起身去厕所。 
我总是那样做。这是因为,如果立刻去的话,就会跟在我出生前就很活跃的资深声优们并肩上厕所。 
我当然觉得大家都很随和,但我无法变得那么坦率。我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并做出可疑的举止。 
即使不是那样,在厕所内交谈也很尴尬。 
即使不是那样,我今天的心情也不好。 
每次的休息时间约有十五分钟。 
我等了八分钟后,才离开音控室。 
上完厕所后,顺便用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买水。 
虽然音控室内有準备一壶咖啡,可尽情享用,但光喝咖啡还是会腻,而且总觉得喝咖啡会刺激胃部。今天更是如此。 
当我拿起宝特瓶时,饰演真的男声优从后方拍了我的肩膀说: 
「嗨!老师!」 
虽然他每次都会跟我打招呼,但他平常说话的声音跟真一样,还是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啊……你好。」 
虽说心情不好,但也不能不理会他。我转过身轻轻点头致意。 
男声优用那张让人能够理解他为何会深受女性欢迎的爽朗笑容说: 
「今天脖子上没有围东西呀?」 
「那个……天气毕竟已经很热了。」 
我用谎话来回答。录音室的冷气开得很强,老实说很冷。 
「哎呀,既然是女友送的礼物,不管是盛夏,还是正在洗澡,都要围上才行。想要示爱,就要趁现在喔。」 
我不知道该如何吐槽。 
「啊……似乎会起汗疹耶……」 
我如此说道。 
「你好像没啥精神耶?说起来,脸色也不太好。上周的感冒拖到现在还没好吗?」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心事有点过多。」 
当我无法继续说谎,并那样说时,让我感到烦恼的当事人刚好通过我后方。 
当然,我并不打算在录音室向似鸟搭话。 
那位男声优则相反。 
「啊!喂,似鸟小妹!你来得正好!等一下!」 
「…………」 
不得不停下脚步的似鸟转过身,一脸僵硬地看着我们。 
她果然在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