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刚升上高二不久的时候,发生了某个学生的鞋子不见的事情。事到如今,那是霸凌抑或恶作剧已不可考,而且我只碰见过对方这么一次,因此不晓得之后的发展。
那天我碰巧晚回家,遇见了那名在鞋柜前不知所措的学生,于是便询问了状况。对方是一年级生,当他準备放学回家而打开鞋柜时,发现自己的鞋子不翼而飞。
也是由于我正好有空,才会陪他找鞋子。我们在鞋柜周遭、出入口附近、走廊和他的教室这些地方四处寻找。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在校门旁发现一双黑色乐福鞋搁在那儿。把它藏起来的家伙,或许期待苦主死心后,打算穿着室内鞋或什么回家时,才在校门口发现鞋子。儘管是场肤浅的恶作剧,但没把鞋子丢掉算不错了。
找回鞋子的学生极度惶恐地不断对我道谢,还想知道我的姓名与班级,不过我郑重拒绝后踏上归途。我丝毫没有卖人情给他的意思。而且坦白讲,如果我不是恰巧晚归遇到他又有空閑,纵使知道对方有困难我也不会特意出手相助。我在人际往来这方面很消极,归根究柢是不擅长这档事。因此即使和他有牵连,事后也并未特别发展出什么特别的交情。
我并不是想当成自己个性冷漠,只是想先搞清楚,自己便是这样的人。
我很容易被周遭状况带着走,没有主动改变的意思。生活方式就像是仅仅漂流在河面上的树叶。我会逆来顺受、随波逐流,无论最后抵达何方,都会接受那个结果。
和奏音及藤二往来,就结果来看或许也会变成那样。我只是在情势所趋之下和他们在一起。倘若分道扬镳的日子将在尽头到来,接纳它感觉也很符合我的个性。
*
到了第二学期,面临高中生活最后一次文化祭而干劲十足的三年级各班学生,和负责相同项目的成员一起行动的情形变多了。这可说是高中生活最后的大活动也不为过。我们班将要表演音乐剧,我们三人分别被分派到不同的幕后工作,而且不是什么显眼的差事。儘管如此,在班上雀跃不已的热情影响下──也或许是试图藉此矇混夏天的尴尬──我仍致力于文化祭活动。
我被分派到道具组。虽然工作量不大,但暑期大伙还得读书,因此进度不甚理想,导致我们得在暑假过完后快马加鞭地进行。自然而然地,我变得较常和组上的成员接触,而和奏音及藤二拉开距离。
自从烟火大会后,我们便维持着尴尬的关係。在补习班见到面也顶多只会打招呼,并不会聊很久。始作俑者藤二先姑且不论,和奏音也变成那样的关係,无庸置疑是我的错。假如藤二所言当真只是信口雌黄、子虚乌有,我应该能毫无顾忌地一如往常面对奏音才是。之所以办不到,正因为那是事实,而奏音肯定也感受到了。因此,我再也没有办法像先前一样和奏音交谈。
先不谈抵制文化祭也不参与负责工作的藤二,我和服装组的奏音曾在教室碰过面。她经常在教室一角动手裁缝。在多半是女生的成员中,我几乎没见到奏音开口聊天的样子。我有好几次想开口向她攀谈,可是每次涌到喉头的话语都只会变成为时已晚的借口。我所期盼的状况并非如此,奏音也不会想听到那种话吧。
从结果来看,我们几乎不再交谈了。就某种意义来说,我只是打回原形,只要这么想我就不认为有什么大问题。然而,奏音与藤二先前很要好,破坏他们交情的人或许是我。一思及此,我便觉得过意不去、深感抱歉,却又束手无策。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过了一段就只是在自我厌恶的日子。
道具组当中,有个叫佐伯的男生。
他在班上挺受欢迎,是个隶属足球社的爽朗好青年,对我也相当和善。
「神谷同学,你感觉都不太和别人打交道,所以难以开口攀谈,可是实际一聊,就觉得挺普通的呢。」
我和佐伯是三年级才开始同班,因此没什么交集。他似乎一直把我当成不妙的家伙看待。
「因为你和井崎同学感觉很要好,我还以为你是小混混。」
「我并没有长得一脸小混混的样子吧。」
「嗯,我现在会这么觉得了。」
佐伯毫无歉意地笑道。也许是我至今都在应付难搞的藤二和怪怪的奏音,面对老实又好懂的佐伯非常轻鬆──而想要一个借口逃离他们俩的我,正透过此事矇混自己的思绪。
「佐伯同学,你应该上台表演,而非加入道具组才对啊。」
随和又讨人喜欢的佐伯,感觉很适合当演员。
「咦,不行啦,我超级五音不全耶。」
「五音不全?」
「像是卡拉OK之类的,我也绝对没办法。我现在就在担心,万一庆功宴要去唱歌的话该如何是好。一说自己五音不全,不晓得为什么大家就是会想逼人开口唱呢。这是哪门子的拷问啊?」
「原来是这种理由。」
我配合佐伯笑道。
道具组的活动场所主要是在物理教室。我们班导是物理老师,他为我们开放了物理教室后方的空间,当成道具的放置处使用。负责人还有其他男女同学各两名,可是我主要只有跟佐伯聊天,而佐伯无论和谁都会说话。他同时是道具组的组长。
「你才该找个角色来演呢。感觉你出乎意料地上相。」
「开玩笑,我不喜欢抛头露面。」
「嗯,你确实有这样的感觉。不过,讨不讨厌和擅不擅长是两码子事吧?」
「说得好。但即使如此,我也丝毫不认为自己适合当演员。」
「你还真是消极,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搞不好你意外地超会唱歌……」
这时物理教室的门传来拉开的声音,我把脸转过去发现是奏音,于是倏地别开了目光。
「佐伯同学,你知道老师在哪吗?」
奏音指名佐伯如此问道。想必她有注意到人在身旁的我吧。
「不,他不在準备室,也许是在开教职员会议。」
「喔,原来如此。谢谢你。」
物理教室的门发出关上的声音后,我抬起头来就已经不见奏音的身影。佐伯望着奏音离去的门扉方向说:
「神谷同学,你和皇同学也很要好,是吗?」
「嗯……我们只是上同一所补习班罢了。」
「咦?你们没有一块儿吃午餐吗?就在中庭。」
「因为近来她好像忙着读书。」
我含混不清地带过,把注意力集中到手边。
「那就是文化祭了呢。」
佐伯忽然说出这种话,令我歪头不解。
「什么意思?」
「一起逛逛的好机会。」
他轻拍我的肩膀,使我愣在原地。
「毕竟是最后一次了,得留下一点回忆才行。虽然我不晓得井崎同学是怎么想的就是了。」
「……最后……是吗?」
高中三年级,高中的最后一年。若是能和奏音一同逛文化祭──我的内心有些雀跃,可是一想到现况,便立即萎靡了。
我的考试準备没什么进展。
在夏天之前成绩虽然有起色,不过来到八月后半段,模拟考的结果却差强人意。原因显而易见,就是书读得不够。这阵子就算窝在自习室里,我也会马上陷入沉思,导致念书没什么进度。这样的日子不断持续。
我脑中所想的是奏音──以及藤二的事情。
我待在自习室时,目光忍不住都会投向奏音。她大多会坐在前面,因此多半坐在后方座位的我,可以很清楚看见奏音的背影。当她集中精神时会把自动笔尾端底在嘴唇上的习惯、将长发拨到耳际的动作,偶尔会左右摇晃身子是表示她在烦恼。和我不同,奏音几乎不会发獃。我先前听说,她之所以会坐在自习室前方,是为了避免他人进入视线範围而分心。她正如打算,一直都很专注。即使发生了那种事,看似依然如此。
藤二经常坐的位子,最近总是不同人坐在那儿。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就不再到自习室来了。儘管会到补习班上课,却会坐在远离我和奏音的地方。他在上课时仍一副恍恍惚惚、不怎么专心的样子,有时会望向不相干之处转着笔,下课后就匆匆回去,简直像是害怕我或奏音向他攀谈。
我甩甩头,将这些想法驱赶出去。
就像奏音一样,专注在念书上吧。但我的脑袋反而接二连三浮现出多余的杂念,让我随即停下动作。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之前是怎么集中精神的。半年前我独来独往是理所当然的事,自个儿用功就是我的日常,因此用不着刻意为之,也能够自然而然地专注才对。
和别人扯上关係,表示要把脑内空间腾出一些给对方,相对地能够分给自己的部分便会减少。与他人有所牵扯的人,将会疏于关注自己,自个儿的事情会一点一点变得随便。
纵使变回只身一人,那些轻忽掉的地方也不会那么简单就回覆。我原本以为,人与人之间的牵绊能够轻易斩断,可是并非如此。我、藤二及奏音,至今依然联繫着。即使不再交谈,维繫也残存着。正因我们仍然相系,才会感到痛苦。
如果可以像是切断丝线一般果断割捨的话,那会有多么轻鬆啊。
然而,若问我是否想落个快活,我觉得倒也不是。我并不想完全斩断和他们之间的羁绊,反倒是对那条丝线感到依依不捨。
甫一回神,我又再次望着奏音的背影。
或许是感觉到视线,只见奏音回过头来,和我对上眼。
我逃也似地从位子站起来,离开自习室去呼吸外头的空气。
夏天的余韵即将离去。
走出空气不流通的自习室,僵硬的身子吹着九月的风感觉很舒适。比起待在非得读书不可的自习室里,像这样漫无目的地跑到外头,感觉较能让脑袋放空。我感觉自己被思考搞得过热的脑袋,正静静地逐渐冷却下来。
有道脚步声由后方传来。有人跟在我后头离开了自习室。我靠边去打算让出路来,脚步声却在我身后戛然而止。在我心生怀疑而转过头去之前,侧腹部就被人戳了一下,使我发出怪声。
「嗨。」
是奏音。
「……有什么事吗?」
明明我们已许久没有交谈,我却只做得出如此冷淡的回覆。
「我想说,刚刚我们四目相交了。」
「喔……抱歉,我发愣的时候视线飘过去了。」
「嗯,我有感觉到你的眼神呆若木鸡。」
奏音把铜板投入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是冰咖啡拿铁。
「你读书有进展吗?」
「一点也不。」
奏音叹了口气。
「我也是。」
「可是妳看起来很专心。」
「我只是专注在『专心』这件事上罢了。」
这番道理令人似懂非懂。我并未询问她为何无法集中精神。
我也买了冰的黑咖啡,才喝一口便觉得还是藤二打工地点的咖啡好喝多了。
「文化祭──」
奏音提出一个和我们切身的话题。
「状况如何?」
「道具?没什么特别的……倒是服装似乎很辛苦呢。」
「我成天被针刺到手指。」
奏音把手张开给我看,上头四处散落着鲜红的小小痕迹。
「不过应该勉强做得完。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想偷工减料。」
「妳当真这么认为?」
我的问题是不是很坏心眼呢?然而,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打听她的真心话。
「……不,坦白讲根本无所谓。」
「就是说啊。」
我们并未融入班上。即使试着搭上同学们的热情,到最后也没有被感化,彼此间有着温差。如同字面所述,热量的品质不同。看到佐伯,我便强烈地如此觉得。
我们两人喃喃聊着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话题。慎重、缓慢、宁静地开口,避免碰到痛处。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交谈,即是所谓的閑聊。难得有机会讲到话,其他该说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我却并未提到任何有意义的内容。我没有起话头,奏音也只字未提。时间就这么白白流逝,咖啡也转眼间变温了。
……不对。
唯有一件事我想说出口。
──那就是文化祭了呢。
佐伯的话语在我脑中复甦。
──一起逛逛的好机会。
「那个啊……」
我话讲到一半就收了回去。
如果在此邀约奏音,事情就成了定局;万一遭到拒绝,更是覆水难收。我们三人将真的再也无法一块儿相处。现在还有希望。只要把那件事当作没发生过,我就能和奏音閑聊。但若是我开口约她,就无法当成没那回事,反倒会变得不可抹灭。
「嗯?」
奏音侧过头,等着我说下去。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一句「没事」,把咖啡一饮而尽。
*
和对文化祭冷感的我们截然不同,校内的热气逐渐高涨。近来不但公布栏上贴了文化祭的倒数计时,还有零零星星的学生身穿正式表演用的服装或班服在学校里游荡。我们班上也有做班服,那是一件採用了熟成番茄般的布料所做的大红色T恤,上头印着猫咪窃笑的表情。虽然是美术社的女生将音乐剧中的登场角色Q版化所绘製而成,但遗憾的是,即使说客套话也算不上可爱。
我们道具组几乎已完成任务,得以自由运用时间,于是我把空档拿来念书。待在自习室无法专心,因此最近我都使用学校图书馆。不知道是环境改变之故,还是无须意识到奏音,感觉比起在自习室里更能专心。缺点是图书馆的关门时间很早。在我解了几道考古题时,转眼间就来到闭馆时间。
这天也一样,在我写题库时钟声就响了起来,担任馆员的老师喊着「要关门喽」驱赶学生。我的答案才对到一半,因此不太甘愿。我寻思着「到补习班的自习室继续对答案吧」的同时走出图书馆,来到出入口才发现外头正在下雨。
由于气象预报说是阴天,我并没有带伞出门,这下子事与愿违了。我一瞬间心想,在前往补习班途中的超商买把伞好了,不过随即想起教室里的置物柜摆了一把摺叠伞,于是决定过去拿。
我爬上中央阶梯来到三年级教室所在的二楼走廊,朝三班的教室走去。邻近放学时间的校内已杳无人烟,但或许是每间教室都把文化祭要用的物品摆在走廊上,感觉莫名热闹。疑似要用在话剧里的木製纪念碑、菜单与招牌,以及成堆遮光布和布偶装组合,甚至也有班级把桌椅统统搬到教室外头,难道是明天早上要晨练吗?
穿过染满文化祭气息的走廊弯过转角,马上就看到三班的教室。我忽地注意到教室前有道人影。略长的黑髮、目光锐利的上吊眼、驼着背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这个男学生的样貌我非常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