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谷宏的病房在西址大楼的七楼。
由于地点是ICU(加护病房),需要在事前取得医院和家属许可,于是由我联繫。我曾经当面见过阿宏的双亲一次,他们还记得我。儘管事出突然,他们依旧二话不说地答应。光是如此,就令我有点控制不住眼泪。
我原本想像ICU会是个更安静的地方,虽然并不吵,不过护理师和医师来来去去的走廊充满了人的气息和声音。我原先的印象是更为雪白、到处都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可是这儿的外观却有点像学校走廊。亚麻地板的颜色和高中走廊相同。
奏音静静地走在我前面。我看得出来她的双肩僵硬,想必也是在紧张吧。脸色更糟糕的人八成是我,怪异的汗水从方才就沿着脸颊流下。虽然医院里似乎是有点热,但铁定不是温度的关係。
「……就是这里。」
奏音停下脚步,我则是倒抽一口气。
神谷宏。
一个熟悉的名字。
在帘子隔开的室内另一头,躺着一名少年。这个横躺在床上的细瘦男生,身上连接着许多机械。唯有冷冰冰的心跳脉冲讯号声,显示他尚在人世。儘管如此,他却没有意识。他已经维持这副模样将近三年了。
那是一场发生在雨中的交通事故。打滑的卡车沖向人行道旁的石阶,将两名走在路上的高中生捲入其中后撞进住宅区。女孩当场死亡,男孩则是勉强捡回一命,意识却飘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那名少女正站在我身旁。
「阿宏好像瘦了耶。」
奏音面露悲伤笑容俯视着阿宏,而后轻轻握起他纤细的手。
「我回来啦。因为你成天睡昏头呀。」
我不发一语地低头看向阿宏。三年不见的朋友并未睁开眼睛,也没有出声怒骂我是个傻蛋。对我而言,阿宏也是三年前就与世长辞的人。
我把阿宏当成和奏音一块儿归西了。那场意外使我失去两名朋友。就算跟我说他还活着,之于我也与死了没两样。因此,我一次都没有来探望过他,持续在逃避。我一直认为,他不会再次醒过来。这是因为,阿宏已经不在这里。无论我做了多少蠢事,他也不会责备我。纵使和这具与尸体无异的身躯正面相对,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我想──」
奏音吞吞吐吐地说着。
话讲到一半,而后像是习惯似地一瞬间停顿,然而,这次她把话讲下去了。
「阿宏他一定在等你。」
她一直想和我讨论阿宏的事,每有机会就会提起他的名字。可是她晓得我在躲阿宏,所以才会把话收回去吧。
「是这样吗?」
我终于开了口,发出不带感情的声音。
「是呀。」
奏音坚决地予以肯定。
「他一直都在等你。」
并坚定地补充道。
我俯视阿宏,瞧向他的脸。我忆起在紧闭的眼皮后方,那双眼眸的光芒。阿宏这个少年拥有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感觉好像老是在凝望远方而非眼前,但对周遭人们的情绪很敏感,而且感受性强烈,总是顾虑着别人,延缓自己的事情。他也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去握他的手。」
奏音说。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碰阿宏的手。他的手并不如我所想的冰冷,有着不明显但确切无疑的温暖以及脉动。这些迹象,主张着他还尚在人间。
「拜託你等阿宏了。」
奏音看向我。
「当阿宏醒来的时候,你要确实待在他身边。」
「……那小子会希望我等他吗?」
「会呀。」
「是这样吗?」
「没错。」
奏音颔首回应。
我紧握阿宏的手。这只手不会回握,却拥有无庸置疑的微弱温度。这令我感到相当怀念,这次终于忍不住落泪。
「你给我回来啊,阿宏。」
眼泪先是从右眼,再由左眼汩汩流出。
感觉我许久不曾哭泣了。
自从阿宏和奏音消失的那天起便枯竭的泪水,如今终于涌现。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奏音则是一直轻抚着我的背。她温暖的手也令我怀念不已,使得我的泪水好一阵子都未能止歇。
*
刚升上高二不久的时候,我曾看过神谷宏。当时我还不晓得他的名字,不过由于印象深刻,因此记得很清楚。
那时他和一年级的男学生在一块儿。就我在出入口偷听到的对话内容,似乎是那个男学生的鞋子不翼而飞。藏鞋子──真是幼稚的恶作剧。阿宏和那名学生明显是初次见面,并不像认识的样子,而且时间也晚了,因此在这个当下我就对阿宏产生了兴趣。虽说对方看似伤透脑筋,但要向陌生的学弟开口攀谈,以近来的高中生来说,这个行动还真是充满善意。
阿宏就这么帮忙找鞋子找了好久。明明半途放弃也无不可,事实上先死心断念的人是学弟,可是阿宏每次都会抛下一句「再找一下看看吧」而持续寻找。最初是从出入口到校内,后来穿着室外鞋的阿宏也开始到校舍外头找,最后终于在校门边寻获。躲在暗处看着事情始末的我,半傻眼地心想:世上还真有这么好事的人耶。儘管是同一所高中的学弟,能为当天认识的陌生人如此鞠躬尽瘁,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阿宏含糊其辞地躲避学弟对他道谢,而后直接回去了。在现今世道,这种人真罕见呢──我清楚记得自己半是错愕半是佩服地目送他离去。
升上三年级的时候阿宏和我同班,我随即就发现他是当时的学生。我知道我们同学年但不同班,因此至今没有交集。不清楚阿宏平时做人处事的我,在升上三年级同班后仔细观察了他好一阵子。阿宏经常独来独往,不和任何人厮混也未隶属于任何社团,是个会独自在教室一角獃獃望着窗外,好似慈祥老人一般的孤狼。
当时,我抓不準和皇奏音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我隐隐约约有自觉到,只要我人在这儿,她就会受到保护。但那样一来,无论多久她都还是会依赖我。我认为必须要找个更不一样的人才行。并非像我这样採取震慑他人的保护方式,而是愿意和奏音并肩作战、为她设身处地的人物。
看到阿宏,我心想这人应该正好适合吧。我不动声色地煽动奏音,怂恿她去邀阿宏一起上补习班。实际交谈过后,我发现阿宏比想像中卑微一些又文静,却意外是个直言不讳的直肠子,同时正如我所料的是个好人。要说滥好人也确实没错。或许他和奏音有些相像。
原本就在避免和奏音两人独处的我,之后每次受到他们邀约,便会故意排班打工,不断临时失约。我以为一旦他们交往,我就可以功成身退。因此,我会儘可能让他们单独相处。如此一来,我就不用再和奏音有瓜葛。
可是我心底某处,一直在气这样的自己。
这是因为,我无以复加地喜欢皇奏音。
*
离开医院后,夏天的阳光紧咬而来。夏季确实迎向了高峰。与此同时,也表示夏天的尾声逐渐接近。夏日的终点已经看得见了。今年夏季就快落幕。
「谢谢喔,藤二,让你陪我做这么多事。」
奏音回过头来如此说道,混在寒蝉鸣叫声中听来有点落寞,是我的错觉吗?
「不会。那只是在消磨去见阿宏之前的时间吧。」
我回以一个乖僻的答案。我确实陪她做了很多事,但重要的只有今天的会面,除此之外全都是顺便的才对。
──虽然我这么想,奏音却摇头否定。
「不对,看电影和烟火大会我都想和你一块儿去。从前你疯狂放我鸽子,让我累积了不少怨念。」
「什么怨念……我明明就有跟你们去看过烟火啊。」
「三个人和两个人一起去的意义不同啦。」
见到她嫣然微笑,我便无言反驳了。
我俩缓缓走在阳光照耀下的小径。医院一点一点地在后方远去,同时潮水的气味愈来愈浓。她的制服裙子随着海风飘扬,感觉裙襬好像也有点透明。
我们来到海边,只见有几个孩子在岸际玩耍。大概是慢慢有水母出没了,很少人在游泳。海浪静静地拍打到沙滩上,远处可以望见消波块。
「我说啊,奏音。」
我开口询问心中在意的事。
「妳不多待在阿宏那边,这样好吗?」
我们在病房逗留了不过短短十几分钟而已。奏音只有在刚开始握了阿宏的手,之后几乎都是在轻抚我的背。我原本想说,奏音应该有话想跟阿宏讲,她却没有特别做些什么。当真只是去见他,然后看看他的模样罢了。
「为什么这么问?」
奏音反问,我在穷于回答的同时摸索着话语。
「因为……妳和阿宏在交往不是吗?」
我努力说出难以启齿的事,奏音却咯咯笑道:
「什么呀,你是这么以为的喔?」
「不要笑啦,我在讲正经的。」
「不,我并没有和阿宏交往。他有向我表白,可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别的心上人。」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我大惊失色。
和奏音有交集的男生很少。应该说,就我所知只有阿宏而已。是在补习班认识的其他朋友吗?还是说,只是我们不晓得,其实她一直都有交往对象之类的?
面对陷入思考漩涡中的我,奏音带着看透一切的眼神否定掉那些想法。
「嗳,藤二。」
我初次听见奏音发出如此甜腻的嗓音。她摩擦着制服下襬说:
「我喜欢你。」
我整个人僵住了。
有股刺痛的麻痺感。
心脏一瞬间停下来,下一刻以极快的速度鼓动。
全身每一滴血都狂躁不止,在我体内以惊人的高速窜过血管。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向奏音,只见她笔直的目光就在眼前。
「你讨厌我吗?我知道你在躲我。你不喜欢和我单独相处对吧?」
「这……」
我穷于答覆。
我确实在避免和奏音两人独处。明明上学时会待在奏音身边,受她邀约时却又不理不睬。我很怕自己喜欢上她,害怕自己承认喜欢她。但我也很清楚,抱有这种念头的当下,早就为时已晚了。
「……妳以为我讨厌妳喔?」
「我是那么认为的呀。」
听奏音这么说,我别开了目光。
「我并不讨厌妳。」
「真的?那你干嘛躲我?」
我叹了口气。为何事到如今,我还得跟她讲这些话不可?
「我觉得自己不配待在妳身边。我这个人既粗野又野蛮,还很急性子,而妳则是温驯、聪明又温柔,所有一切都和我恰好相反。我想说,妳会对我感到幻灭。」
「我才不会因为那样就幻灭呢。」
奏音笑道。
但我笑不出来。
我从未和她一起笑过。
我认为自己和她住在两个世界。藉由如此告诫自己,当成放弃的理由。不过,其实我只是在逃避罢了。这是因为,我没有信心堂堂正正地面对这段恋情。
「你不想让我失望,是吗?」
「……对。」
「哼,可是你成天放我鸽子,在这方面倒是让我期待破灭了喔。」
「妳的意思是我很矛盾吗?」
「你总是不肯表露真心。现在也是,我搞不清楚你有什么念头或想法。」
我把别开的视线挪回原位,望向奏音──她的双眼。
「知道我的真心话又能怎样?」
「想了解心上人的心情,是很自然的事吧?」
「……妳当真喜欢我这种人吗?」
「对呀。」
「为什么?」
「这需要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