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雷的声响让我醒来。我起身想看时钟,立刻觉得全身四处都痛得要散开了,还有着剧烈的恶寒与头痛。一种几乎令我连动动手指头都需要提振精神才办得到的黏腻倦怠感笼罩住全身。
我记不太清楚,但总觉得又作了游乐园的梦。也许人在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后,就是会想陶醉在这种孩提时代的思乡情怀中。这次梦中的我,也一样被某个人牵着手。而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并肩走在游乐园里,和我们擦身而过的人都投来毫不客气的目光。
是我们脸上沾到了什么东西吗?还是说我们待在这里这件事很突兀?「算了,管他的。」我摇摇头,还故意做给那些人看似的,用力拉了拉身边这个人的手。
梦就在此中断,一人乐团的音色还在耳边缭绕。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我并不是只作过两、三次这个梦,因为似曾相识的感觉太过强烈。多半只是我忘记罢了,然而我在梦里一直反覆来到这个地方。
我对游乐园这样的场所,可有着如此强烈的嚮往吗?又或者游乐园只是凑巧被选为我那不充实少年时代的象徵?
时针已经走到将近两点的位置。从窗户看到的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住,阴暗得令人以为已经是夜晚,但时钟指出的时间肯定不是凌晨,而是下午两点。
「我好像睡了很久。」
少女将下巴放在交迭在桌上的双手上看着我,点了点头。她昨天的亲切感已经消失,又变回了从前充满火药味的她。
我盥洗完毕,回到客厅问说:「今天要去找哪里的谁复仇?」少女就倏地站起,手伸到我额头上摸了摸。
「你发烧了吧?」
「啊啊,有一点点吧。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少女摇摇头说:「遭到剧烈殴打就会发烧,我就常常这样。」
「是吗?」我用指尖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可是你放心,也没严重到不能动。好了,今天我们该去哪里才好?」
「那边那张床。」
说完少女就推了我一把。脚步虚浮的我轻而易举就被推倒,坐倒在床上。
「请你静养到退烧为止,反正高烧不退的你也派不上用场。」
「就算这样,至少还可以开车……」
「你打算开什么车?」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总算想起昨天我失去了车子。
「这种气温,又下这种豪雨,你拖着这样的身体出去会昏倒的。反正大众交通工具一定也没怎么能正常运作,现在乖乖待在这里才比较明智。」
「你无所谓吗?」
「怎么可能无所谓?可是,我不觉得有其它更好的选择。」
她说得没错。现在我们能做的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趁现在让身体好好休息。我躺下来放鬆全身的力气,少女就拉起细心折好放在我脚边的毛毯,帮我盖上。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谢谢你,秋月。」我不着痕迹地唤了她的姓。
「要感谢是你的自由,」少女转身背对我说:「但等到我完成对第四个人的复仇,接下来就轮到你了。你可别忘记。」
「嗯,我知道。」
「还有,不要这样叫我。我讨厌自己的姓。」
「知道了。」
我本来还觉得这姓氏挺好听的,不知道她是哪里不满意?
「那就好。我现在要去买早餐,还有没有需要什么东西?」
「大片的OK綳,还有退烧止痛药。只是我觉得如果要出门,最好等雨小一点。」
「没有人可以保证等了就会变小转弱。不管是雨,还是其它任何东西。」
她这么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不到一分钟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带,然而走进来的不是少女,而是隔壁的艺大生。
「哇,真的耶,你脸色好糟。」她一和我面对面就这么说。她穿着看起来很暖和的粗针毛衣,对比之下,从短裤露出的双腿则显得比平常更细。
「请你至少按个门铃。」我说。
「是那个女生拜託我来的耶。」她一副受到冤枉的表情说:「我在走廊上碰到她,打了个招呼,她就跑来求我说:『他发高烧,看起来很难受。』」
「你在骗我吧?」
「嗯,骗你的。不过,她拜託我过来是真的。她还特地来到我房间,对我说:『我去买东西的时候,可以请你帮我看着他吗?』」
我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也是骗我的吧?」
「是真的啦。况且我怎么可能主动找别人说话!」
艺大生从正面蹲低下来,仔细看着我的脸,然后将视线移到我从毛毯中露出的右手,发出「哇!」的一声。
「你伤得好严重。那个女生也很严重,但是你更严重。你该不会全身都是伤吧?」
「严重的只有右手,剩下的都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啊。不管怎么说,你右手的伤真的很严重。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房间拿急救用的东西来。」
她慌忙跑出房间,又小跑步跑回来后,用剪刀解下被凝固的血固定住的OK綳,检查我手指伤口的情形。
「伤口沖洗乾净了吗?」
「是啊,用流动的水洗得很乾凈。」
「我姑且还是问问,你有打算去医院吗?」
「没有。」
「我想也是。」
她以熟练的动作处理我的伤口。
「你技术真好。」我看着包扎好的伤口说道。
「因为以前我弟弟是个一天到晚受伤的孩子。常常我在房间里看书,我弟弟就跑进来『自豪地把伤口秀给我看说:『姊姊,我受伤了。』每次我都会帮他包扎,虽然他从来没有一次伤得像你这么厉害。要是他看到,说不定会很羡慕你。」
她连我身上其它的伤都检查完之后,说声:「好了说吧。」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两人形影不离地从楼梯上滚下去。」
「哼〜?」艺大生怀疑地眯起眼睛。「所以你们就弄得全身上下每一吋都撞出跌打伤,小指还多了两个像是刀割出来的伤口?」
「就是这么回事。」
艺大生默默往我小指上一拍。看到我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弄得说不出话来,她就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那么,有计画再从楼梯滚下去吗?」
「不是没有。」
「这几天有两名女性遭人剌杀,和你们有关吗?」
我的目光转到少女放在桌上的裁缝剪刀,太大意了。但艺大生似乎并未发现我视线不自然地转动。
我暗自夸她直觉敏锐。
「是喔,原来发生了这么耸动的事情啊。我会小心。」
「真的跟你们无关吧?」
「是啊,很遗憾。」
「……这样啊,真没意思。」她说:「亏我本来还想说如果你就是杀了那两个人的兇手,就要请你把我也杀了。」
「这话怎么说?」我问。
「就是说,如果你就是兇手,我就会威胁你。我会说:『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坐视朋友做了坏事不管。我要告诉警方这件事。』然后就去派出所。而你想尽办法要阻止我,但我的意志很坚定,你判断要阻止我,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我,所以就像你杀了其它两名女性一样,用刀剌我。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立刻接着说:「我不是在问你方法,是问你为什么就非得被杀不可。」
「这个问题就跟『你为什么非得活下去不可』差不多难啊。」她耸了耸肩说:「我本来以为你是属于不想活下去的人,难道我猜错了吗?这几天你的眼神变了,是因为从那个女生身上得到了活下去的意义吗?」
我默默不语,玄关就传来了声响。看样子是少女回来了。她提着购物袋回到客厅后,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瀰漫着淡淡的火药味,而停下了脚步。
艺大生看看我,又看看少女,倏地站起来,牵起少女的手。
「嘿,我来帮你剪头髮吧。」艺大生用手指梳了梳少女脑后的头髮,然后在我耳边说:「不用担心,我不会把她抓来吃的。」
「你理髮的本事我是信得过,可是还请你先确定她本人的意愿吧。」我说。
「你肯帮我剪头髮?」少女睁大眼睛这么问。
「嚼,包在我身上。」
「……这样啊。谢谢你,要多多麻烦你了。」
要说信不信得过艺大生,老实说还挺难讲的,但是到头来我还是决定让少女自己决定。我本来以为她是个根本不会为头髮这种事花心思的女生,所以觉得很意外。虽然我很担心艺大生会对少女做什么,又或者对她说什么,但相对地我却很信赖艺大生剪头髮的技术,所以也很期待看到会剪出什么样的髮型。无论是什么,若有一样东西能变得比以前更美,总是好事。
两人的身影消失到隔壁房间后,我将少女提回来的购物袋里装的东西放进冰箱,接着把《Chaosaioninthebackyard》放进CD播放器,小声地播放,然后又躺回床上。
儘管已经听不见雷声,但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水平扫来的强风,让雨点将窗户打得啪啪作响。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独处了。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平日午后常常像这样看着天花板或窗外。请假不去上学而一个人度过的雨天午后,让我觉得彷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全世界丢下。我开始担心起家门外的世界是不是早就终结,忍受不了过度的寂静,跑去把家里的电视、收音机、闹钟等各式各样的机器全都打开。
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世界没这么容易毁灭,所以不会去开响房间里的所有机器。
取而代之,我开始写信。
虽然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但追根究柢下来,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是从我和雾子当笔友这件事开始的。都怪我主动断绝了这段关係,却还期望和她重逢,才导致我被迫去帮忙少女行兇,弄得像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
虽然用这种说法也许会有语病,其实我不再和雾子当笔友后,仍然一直在写信。要说这些信是写给谁的,答案还是写给雾子。只是频率大概只有半年一次,而且写好的信我也不会寄出。
有开心的事情时、有伤心的事情时、寂寞到不能自已时、所有一切都显得空虚时,每当遇到这种时候,我就会为了让精神安定下来,写起无处可寄的信,还特地贴上邮票,收进抽屉。我有自觉,知道这种行为很反常,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安慰自己。
现在我就想在睽违许久后做这件事。我在桌上摊开信纸,握住钢笔,并未特别去想文章内容,但一写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手就再也停不下来。我酒醉驾车撞到人;理应死去的少女毫髮无伤地站在我眼前;「延后」的能力;被迫帮忙她复仇;少女毫不犹豫用裁缝剪刀剌杀复仇对象;每次她都十分抗拒『因而脚软、呕吐或深夜睡不着;对第二个对象报仇完毕后,我们还特地留在兇杀现场打保龄球、吃饭;遭到第三个复仇对象痛烈反击的情形;多亏万圣节游行才让我们儘管全身溅到血却没引起别人怀疑。
「追根究柢,要不是我动了想见你的念头,就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
我这么结尾后,就去阳台抽一根烟,然后又回到床上,睡了个午觉。虽然外面是暴风雨,但我这个下午过得非常平静,甚至有种庄严神圣的感觉。
要是少女并未将车祸「延后」,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形?之前我刻意不去想这件事,但独自待在房间里躺着不动,就无法不去思索现实面的问题。
如果车祸发生后我立刻去自首,那么从我遭到逮捕到今天,已经过了四天以上,相信刑警与检察官的侦讯都已经结束,正在法院进行羁押审问的準备,再不然就是这个部分也都结束,我已经躺在拘留所的榻榻米上看着天花板。
不过这个预测还算比较乐观。在「延后」解除的世界里,我也可能早已自杀。说不定我在撞死少女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人生,随便找棵合适的树就上吊自杀了。
我能够轻易想像出这样的光景。我把脖子套进弔颈绳结,花了几秒钟驰骋过往之后,被这种回想所带来的空虚感推了一把,将椅子一脚踢开。树枝被拉得变形。
很多人认为自杀需要勇气,但我认为这是并未深入思考自杀的是非对错之人才会有的想法。像「有勇气自杀的话,不如拿去用在其它地方」这种话,简直是大错特错。自杀需要的不是勇气,需要的只有小小的绝望,以及短暂的错乱而已。短短一、两秒的错乱,就能够让自杀成立。而且人不是因为有赴死的勇气才自杀,是因为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才会自杀。
我会在拘留所,还是树枝下(又或者是火葬场)。不管是哪一种,都令人越想越闷。像这样躺在柔软的床上,听自己喜欢的音乐,简直是一种奇蹟。
CD已经放到第二轮。我随着保罗·麦卡尼唱的<JennyWren>吹起了口哨。
雨下了一整天。
下午六点左右,我觉得肚子饿了而起床。仔细想想,今天都没吃什么象样的东西。我到蔚房,把少女买回来的金宝汤牌罐头鸡汁面倒进单手锅,加水后开火。少女正好就在这时回来了。
她那头先前会让人觉得沉甸甸的长髮,剪齐到肩颈交会处的高度。几乎完全遮住眼睛的浏海,则保留了足以让眼睛底下的伤痕不醒目的长度,给人的感觉变得十分轻盈。我对艺大生的理髮技术之高竿再度深深佩服。
少女一看到我就说:「这种事我来做,你去躺着。」把我赶到客厅去。我注意到少女脸上的伤痕消失了。本来还以为是她「延后」了,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多半就是艺大生用化妆掩盖过去了吧。
「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我问。
「没有,她对我很亲切。看起来不像什么坏人,虽然房间乱了点。」
我本想解释说那不是乱,但对她说这些也没用,所以就不说了。
「她的技术很实在吧?我也曾经请她剪过一次,比技术不好的美髮师高竿多了。她说自己本来就讨厌去美髮院讨厌得要死,或者应该说对美髮师这种人怕得要死,只好自己剪头髮,结果不知不觉间技术就练得这么好了。」
「不要閑聊了。你不好好休息,高烧就不会退。」
几分钟后,少女端着装了汤麵的杯子走了过来。我说声「不好意思」伸手去接,少女就挥开我的手。
「张开嘴。」
她说得一脸正经。
「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别说那么多了,你的手不是受伤了吗?」
我还来不及解释我受伤的是右手,惯用手好端端的,少女就把汤匙伸到我嘴边。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嘴,汤匙就伸了进来。既不是烫到会烫伤,也不是难吃到让人想吐出来。这一汤匙的鸡汁面极为安全且恰巧人口,反而让我不安起来。
「会不会烫?」少女问。「一点点。」我I这么回答,她就用汤匙舀起下"口,先用嘴连连吹气,吹凉了才送到我嘴边。这次是适温。汤匙从口中被抽出去。嚼一嚼,吞下。「那么,下一个复仇对象……」我话说到一半,汤匙又插进嘴里。嚼一嚼,吞下。
「请你乖乖吃,不要说话。」少女这么说。嚼一嚼,吞下。
一想到我现在正受到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杀死的人照护,就觉得无地自容。
「……我啊,果然不适合做这种事吧?」
我一吃完汤麵,少女就这么说。
「不,我觉得你挺会的。」
我不解地这么一回答,少女就歪了歪头纳闷。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是指复仇。」
「啊啊,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是指照护伤员呢。」
少女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见底的杯子。
「……坦白说,下一次的复仇让我怕得不得了。」